第61章 負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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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又恢複了寂靜。
朱祁鎮緩緩起身,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在空曠的殿內茫然踱步。
腳下的金磚冰冷刺骨,每一步都發出空洞的回響,敲打著他麻木的神經。
祖母的教誨言猶在耳:“鎮兒,帝王之淚,可落於暗室,不可示於朝堂。萬民福祉,係於君身,縱有千般苦痛,亦要挺直脊梁……”
可是,這脊梁,此刻為何如此沉重?這江山,為何在失去祖母的庇護後,顯得如此空曠而寒冷?
“皇祖母…孫兒…孫兒好累…”他對著虛空喃喃自語,淚水再次無聲滑落。
巨大的悲傷和無助感幾乎要將他徹底擊垮。
他走到書案前,上麵堆滿了內閣呈送來的、亟待批閱的緊急奏章,像一座沉默的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朱祁鎮的沉淪,讓朝堂上下憂心忡忡。
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何況是帝國剛剛失去一位定海神針般的太皇太後。
內閣次輔於謙,這位被皇帝倚重的老臣,在多次求見被婉拒後,終於在一個黃昏,不顧內侍的勸阻,執意闖入了皇帝獨處的偏殿。
殿內光線昏暗,於謙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蜷縮在陰影中的、無比憔悴的年輕身影。
他心中一痛,撩袍跪倒,聲音蒼老卻字字清晰,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陛下!臣鬥膽,萬死進言!太皇太後一生賢德昭昭,輔佐五帝,心係社稷,澤被蒼生!她老人家畢生所願,無外乎陛下能成為一代明君,使我大明國泰民安,江山永固!陛下如今沉溺哀傷,輟朝罷政,朝野不安,人心浮動!此情此景,豈是太皇太後在天之靈所願見?臣懇請陛下,節哀順變!以江山社稷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振作精神,繼承太皇太後遺誌,方為至孝啊!陛下若長久如此,恐…恐辜負了太皇太後生前對陛下的殷殷厚望與苦心栽培啊!”於謙說到最後,聲音哽咽,以頭觸地,長跪不起。
於謙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朱祁鎮悲傷過度的心上。
“辜負期望…辜負期望…”這四個字反複回響。
他仿佛又看到了祖母那雙充滿智慧與期許的眼睛,看到了她為自己講解史書、分析朝政時的認真神情,看到了她在自己第一次成功處理棘手政務時,那欣慰而鼓勵的笑容……
是啊,皇祖母將一生的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不是為了看他此刻一蹶不振的!
一股強烈的愧疚感混合著被點醒的刺痛,瞬間湧遍全身。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跪在地上的於謙。於謙有些花白的頭發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那是為大明朝操勞半生的見證。
朱祁鎮幹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眼中的悲傷,終於被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光芒刺破。
“於愛卿…”他的聲音沙啞,,“平身吧…你所言…句句在理,字字誅心…”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挺直那因悲痛而佝僂的脊背,“是朕…是朕糊塗了。皇祖母的遺誌,朕…定當銘記於心,不敢或忘。”
朱祁鎮望向窗外,暮色四合,但天邊似乎還有一絲微光。
“朕…不會再消沉下去了。朕…是大明的皇帝。”
決心已下,但走出陰霾並非一蹴而就。
朱祁鎮開始強迫自己回到禦書房。
他坐在那張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龍椅上,手中握著熟悉的禦筆,目光卻仍會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
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每一份都承載著帝國的運轉和萬民的期許。
他提筆蘸墨,筆尖懸停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太皇太後離去的巨大空洞感,依然如影隨形,讓他的思緒難以集中。
窗外,寒風更加凜冽,卷起滿地枯葉,打著旋兒飛舞,如同無法安息的魂靈。
一片金黃的銀杏葉被風卷著,輕輕拍打在窗欞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又倏忽飄遠。朱祁鎮望著那片遠去的葉子,眼神有片刻的迷離,仿佛又看到了祖母溫和的笑容在風中消散。心口一陣熟悉的抽痛襲來。
“皇爺,該用膳了。” 侯寶輕手輕腳地進來,聲音放得極低,帶著試探。
朱祁鎮下意識地想像往常一樣揮手拒絕,但話到嘴邊,他又想起了於謙的話,想起了自己的承諾。
他閉了閉眼,壓下喉頭的哽咽,緩緩開口道:“…知道了,稍後便用,你先退下吧。”
殿內重歸寂靜。
朱祁鎮放下筆,緩緩起身,他沒有再踱步,而是走到窗前,負手而立。
冰冷的空氣透過窗縫滲入,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他凝視著宮牆外灰蒙蒙的天空,腦海中清晰地回響著祖母的聲音:“鎮兒,這江山,是責任,亦是擔當。帝王之淚,可以流,但流過後,更要擦幹淚,抬起頭,走下去!”
他挺直了腰背,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回書案前,毅然翻開了最上麵的一份奏章。
“…陛下,關於去往呂宋艦隊事宜,”王直奏道,“三寶太監鄭和)雖已故去,但其舊部骨幹尚存,經驗豐富。目前蔡福將軍的艦隊正在加緊訓練,整備船隻器械,招募通譯、醫官、工匠,預計開春後即可擇吉日揚帆,重啟遠洋貿易,開拓海路,宣揚我大明國威。” 王直道。
朱祁鎮打開關於艦隊的詳細條陳:下西洋,這是皇祖永樂皇帝的偉業,也是祖母生前常常提及、引以為豪的壯舉。重啟航程,不僅是國策,更是對祖輩開拓精神的傳承!他仿佛看到了大明帝國的艦隊劈波斬浪,帆影遮天蔽日的壯觀景象,看到了四海賓服的盛況。
“好!”朱祁鎮的聲音帶著久違的力度,他抬起頭,看了看王直又道:“此乃我大明揚威海外、溝通萬邦之要務!亦是承繼我大明曆代先皇遺誌之壯舉!著令兵部、工部、戶部全力協同,務必確保北海艦船堅固,補給充足,人員精幹。遠洋凶險,安全為第一要務!務求萬全,揚我國威,讓世界諸國,皆見我煌煌大明之氣象!”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禦書房內壓抑的氣氛似乎都為之一振。
“臣遵旨!”王直肅然領命,心中感慨,陛下…終究是開始走出來了。
隨後,君臣幾人又就邊防戍衛、春耕農桑、興學育才等多項國事進行了深入的商討。
“諸位愛卿所慮周全。”朱祁鎮沉聲道,“北虜狼子野心不可不防,邊防重鎮之軍備、糧餉、士氣,皆需常抓不懈,朕會親閱邊報。農為邦本,春耕在即,著令各地官員務必督導農事,推廣深耕細作之法,興修水利,確保秋糧豐稔。至於教育…”他頓了頓,想起祖母曾教導他“治國首重教化”,
“教化部及天下府州縣官學,乃育才儲賢之所,著教化部會同吏部,嚴考學官德行才學,汰劣選優。增撥學田膏火,務使寒門學子有書可讀,為國家廣儲棟梁之材!” 他的話語條理分明,透露出重整山河的決心。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色已由明亮轉為昏黃。
夕陽的餘暉穿過精致的窗格,在禦書房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溫暖的光影。
朱祁鎮停下話語,望向窗外那輪即將沉入宮牆的巨大落日。
殘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空,壯麗中帶著一絲蒼涼。
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對祖母的無盡思念,也有對肩上重任的清醒認知,更有一股被夕陽點燃的、不屈的鬥誌。
“幾位愛卿,天色已晚,你們且先退下吧。”朱祁鎮的聲音帶著些許疲憊,
“今日所議諸事,關乎國本,需盡快擬旨,下發施行。”
“臣等遵旨,陛下為國操勞,也請務必保重龍體,早些安歇。”眾人深深一揖,恭敬地退出了禦書房。
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禦書房內,隻剩下朱祁鎮一人,沐浴在最後幾縷溫暖的夕照之中。
他獨自坐在龍椅上,沒有再看奏章,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那壯闊的落日熔金之景,暮色四合,黑暗開始吞噬光明,但天邊那最後一抹不屈的亮色,卻顯得格外耀眼。
他輕輕撫摸著龍椅冰涼的扶手,仿佛能從中汲取力量,他相信,隻要他不負祖母遺誌,不忘為君之道,與群臣戮力同心,大明這艘巨輪,必能穿越眼前的悲霧,駛向更遼闊、更光明的未來。
在這片寂靜與夕照中,年輕的皇帝朱祁鎮,默默地將個人無盡的哀思,化作了支撐帝國前行的基石。
陰霾或許未散盡,但心中的曙光,已然刺破雲層,前路漫漫,他必須,也必將,負重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