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靈前的鬧劇
字數:6160 加入書籤
“皇爺,”侯寶的身影出現在暖閣門口。
朱祁鎮頭也不抬的問道:“說。”
“進京吊唁太皇太後的王爺們在仁智殿鬧起來了!”侯寶道。
“嗯?”朱祁鎮這才抬起頭,眉峰習慣性地蹙起,看向侯寶。
這消息來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在他計劃的關鍵節點上。
侯寶還未說話,楊老三一身鐵甲的出現在了門口,身後還帶著一個人,來人一身本該莊重的粗麻孝服皺巴巴裹在身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尤其那兩隻眼眶,烏黑腫脹,活脫脫一副剛出爐的“熊貓”尊容。
“皇上,越王殿下求見!”楊老三說完,朱瞻墉頂著兩個烏青熊貓眼出現了暖閣門口。
朱祁鎮微微驚訝:“三叔,你這是?”看著朱瞻墉打的鼻青臉腫的狼狽樣子,朱祁鎮心中樂了。
話音未落,頂著兩隻碩大烏青眼圈的越王朱瞻墉,幾乎是跌撞著撲進了暖閣的門檻。
這位洪熙皇帝親封的越藩之後,此刻全然沒了天潢貴胄的體麵,鼻梁似乎有點歪,嘴角也破了,滲著血絲。
他連滾帶爬的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上,嗓子帶著哭腔嚎開了:
“皇上!皇上啊!您可要為臣做主啊!嗚嗚嗚……漢藩那起子混賬,簡直無法無天!臣…臣這副模樣,全是拜他們所賜!皇上明鑒啊!”
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配合著那張色彩斑斕的臉,在肅穆的暖閣裏顯得異常刺眼和滑稽,暖閣裏侍立的小太監們,頭埋得更低了,肩膀卻控製不住地微微聳動。
朱祁鎮嘴角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強忍著胸中的笑意,猛地一拍禦案,聲音刻意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怒意,卻是指桑罵槐:“狗奴才,瞎了眼的東西,沒看見朕的三叔還跪著嗎?還不趕緊把越王扶起來,等著朕親自去攙不成?沒用的廢物!”
侯寶被罵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衝過去,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哭得渾身發軟的越王朱瞻墉架了起來。
“三叔,”朱祁鎮的聲音放緩了些,臉上努力堆砌出恰到好處的痛心和憤怒,“快,快給朕的三叔看座!這…這成何體統!仁智殿乃太皇太後梓宮停放之所,何等肅穆之地!竟敢如此放肆,毆打宗親?眼裏還有沒有祖宗家法,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
他猛地轉向楊老三,目光如刀,“老三,你親眼所見,到底怎麽回事?給朕一字不漏地奏來!”
楊老三抱拳行禮道:“回稟皇上,臣奉旨巡視宮禁,行至仁智殿外,便聽得殿內喧嘩震天,杯盤碎裂之聲不絕。臣即刻帶甲士闖入,隻見漢王殿下朱瞻圻,漢王朱高煦之子)、荊王殿下與越王殿下已扭打作一團。漢王殿下揪著越王殿下的衣襟,荊王殿下在一旁…似有助拳之嫌。臣等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幾位王爺分開。至於因何而起,”
他頓了一下,瞥了一眼還在抽噎的朱瞻墉,又道:“據殿內幾位小太監和禮官說……似乎是…幾位王爺為先帝朝舊事,言語起了齟齬,越王殿下言語稍激,漢王殿下便動了手,荊王殿下也卷了進去。”
“舊事?什麽舊事值得在太皇太後靈前大打出手?”朱祁鎮的聲音冰冷,目光掃過朱瞻墉那張淒慘的臉,“三叔,你來說!”
朱瞻墉被侯寶按在錦墩上,聞言又激動起來,指著自己烏青的眼眶,帶著哭音:“皇上,臣…臣冤枉啊,臣不過是…不過是提了一句當年靖難,漢庶人朱高煦)在樂安州…呃,有些舉措欠妥…那朱瞻圻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瘋狗,上來就給了臣一拳!荊王那老小子,平日就跟漢藩眉來眼去,也跟著踹了臣好幾腳,皇上,他們這是藐視聖躬,藐視朝廷法度啊!您看看臣這臉…臣…臣沒臉見人了啊!” 說到激動處,又要往下滑跪。
“夠了!”朱祁鎮斷喝一聲。
他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好!好得很!”
朱祁鎮猛地停步,聲音如同浸了寒冰:“太祖高皇帝分封藩王,拱衛社稷,是讓你們修身養德,為宗室表率的!不是讓你們在太皇太後的靈前,為了幾十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像市井潑皮一樣鬥毆撒野!丟盡了大明皇室的臉麵!”
他胸膛起伏,顯得怒不可遏,目光如電,看向暖閣內外:“楊老三!”
“臣在!”
“即刻傳朕口諭!命在京所有親王、郡王,申時正刻,齊集仁智殿!朕…要親自去問問他們!問問朕的這些好叔叔、好兄弟們!這大明的天,是不是要變了?他們眼裏,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有沒有祖宗成法!”
“臣遵旨!”楊老三抱拳,大步流星而去。
暖閣內一時隻剩下朱瞻墉壓抑的抽噎聲和炭火偶爾的劈啪聲。
朱祁鎮背對著朱瞻墉,望著窗外宮牆上方那片漸漸暗沉下來的天空。
仁智殿的鬧劇,這頓送上門的“熊貓眼”,簡直是老天爺在削藩大戲開鑼前,給他遞上的最趁手的鼓槌。
申時初刻,仁智殿內,太皇太後張氏的梓宮停放在正中,素幡白幔低垂,香燭的煙氣繚繞不散,本該是極致的肅穆與哀戚,然而此刻,殿內的氣氛卻如同繃緊的弓弦,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親王、郡王們依照爵位高低分列兩旁,人人身著粗麻重孝。
漢王朱瞻圻站在前列,他身材魁梧,繼承了其父朱高煦的勇武骨架,此刻臉色鐵青,下頜繃緊,時不時用凶狠的目光剜一眼斜對麵鼻青臉腫的越王朱瞻墉。
朱瞻墉則努力挺直腰板,試圖維持一點殘存的尊嚴,但那兩隻烏青發亮的熊貓眼,實在讓這努力顯得徒勞而滑稽。
荊王等其他幾位卷入或目睹鬥毆的王爺,則眼神閃爍,或垂頭看地,或偷偷瞄向禦座方向,神情各異。
殿外傳來一聲悠長尖銳的宣號:“皇上駕到!”
所有人渾身一凜,立刻整肅儀容,齊刷刷地躬身俯首,腳步聲伴隨著輕微的甲胄摩擦聲由遠及近。朱祁鎮在一眾內侍和甲士的簇擁下,緩步踏入仁智殿。
他並未直接走向梓宮行禮,而是徑直步上禦座,轉身,穩穩坐下。
“都抬起頭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整個大殿。
諸王依言抬頭,目光觸及皇帝那張年輕卻冷硬的麵孔,心頭都是一緊。
“今日之事,”朱祁鎮開口了,“發生在仁智殿,發生在太皇太後梓宮之前。朕,很痛心。”他頓了頓,目光如刀再次掃過,
“朕想問諸位皇叔、皇兄一句,太祖高皇帝分封諸藩,是為了什麽?是為了讓爾等兄弟鬩牆,在祖宗靈前、在國喪之時,如同市井潑皮一般廝打泄憤的嗎?”
“漢王朱瞻圻、越王朱瞻墉,還有荊王!你們告訴朕!是為了什麽?!”
這聲厲喝如同驚雷在殿中炸響。
朱瞻圻梗著脖子,臉上橫肉抽動,猛地踏前一步,指著朱瞻墉粗聲道:“皇上,是這廝辱我先父!漢庶人之號,乃朝廷所定,臣父縱有不是,亦已伏誅多年!他今日在太皇太後靈前舊事重提,言語惡毒,分明是存心挑釁!臣…臣一時激憤,失了手!請皇上明察!”
他雖自稱“請皇上明察”,語氣卻毫無請罪的意味,反而充滿了桀驁。
朱瞻墉也不甘示弱,頂著熊貓眼哭喊道:“皇上,臣冤枉啊,臣不過說了幾句實話,他朱瞻圻就暴起傷人,荊王還在一旁拉偏架,他們…他們這是合起夥來欺負臣啊!皇上要為臣做主啊!”
“夠了!”朱祁鎮猛地一拍禦座扶手,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太皇太後屍骨未寒,靈柩在此,你們不思哀痛,不思守禮,反而為了幾句口角,如同市井無賴般扭打!將皇家體統置於何地?將朕的顏麵置於何地?!”
說罷,又看向朱瞻圻:“漢王,你父當年之事,朝廷自有公論!豈容你在靈前以此為由,逞凶鬥狠?這便是你對太皇太後的孝心?這便是你對朕的忠心?!”
朱瞻圻被這連珠炮般的詰問和那淩厲無比的目光逼得氣息一滯,臉色漲紅,一時竟說不出有力的辯駁之詞,隻能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
朱祁鎮不再看他,目光轉向其他諸王,聲音低沉:“朕知道,諸位皇叔、皇兄,在藩地久了,天高皇帝遠,行事自有章法。或許覺得朕年輕,或許覺得朝廷法度,管不到你們頭上?”
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在襄王朱瞻墡、周王朱有爝、楚王朱季堄等幾位實力較強、地位較高的親王臉上緩緩移動,“是不是覺得,朕這個皇帝,在你們眼裏,分量還不夠重?”
這誅心之問,讓幾位老成持重的親王心頭劇震。
襄王朱瞻墡素以賢名著稱,此刻臉色也微微發白,連忙躬身道:“陛下息怒。臣等萬萬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今日之事,實乃漢王、越王等一時失儀,臣等未能及時勸阻,亦有罪責!請陛下責罰!”
他一帶頭,周王、楚王等也紛紛躬身請罪:“臣等惶恐,請陛下責罰!”
“責罰?”朱祁鎮冷冷一笑,
“太皇太後新喪,朕心哀痛,本不欲多生事端。然,今日之事,已非尋常失儀!宗室失和,綱常紊亂,禍亂之始也,朕若再姑息,何以告慰太皇太後在天之靈?何以麵對太祖高皇帝開創之基業?何以統領這大明江山?!”
“傳旨!”朱祁鎮厲聲道,“念及國喪,朕暫不深究爾等今日殿前失儀之罪!然,宗室失和至此,實乃朝廷之失!為示朕保全宗親、敦睦族誼之意,亦為告慰太皇太後之靈——朕,將於明日酉時,在文華殿設宴,在京所有宗室親王、郡王,務必準時赴宴!屆時,朕有要事,與諸位皇叔、皇兄…共商!”
“共商”二字,被他咬得極重。
這突如其來的“恩旨”,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寬慰,反而像一塊石頭扔進了平靜的湖麵。
宴無好宴!所有人心頭都掠過這個不祥的念頭。
漢王朱瞻圻猛地抬起頭,眼中凶光閃爍,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卻被身旁襄王一個嚴厲的眼神死死製止了。
仁智殿內,隻剩下燭火不安跳動的光影,和一片越來越沉重的心跳聲。
梓宮前的香煙嫋嫋上升,仿佛無數無形的枷鎖,正在這暮色四合中,悄然收緊。
翌日酉時,暮鼓的餘韻還在紫禁城上空回蕩,文華殿內卻已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數十張紫檀木大案環繞擺放,上麵陳設著精美的禦窯瓷器,裏麵盛滿了熱氣騰騰的珍饈佳肴:炮鳳烹龍、駝峰鹿唇、猩唇熊掌……禦酒醇香四溢。
眾人一見這等奢華的宴席,紛紛皺眉,國喪期間,皇帝居然不顧禮法!
然而,殿內的氣氛卻與這表麵的繁華極不相稱。
親王郡王們依照爵位依次入座,人人身著素服。
他們彼此之間少有交談,眼神偶爾碰撞,也迅速移開,充滿了猜忌和無聲的較量。
這時,侯寶抱著浮塵出現在了殿門口:“皇上口諭,今兒是家宴,諸位藩王和郡王殿下請隨意,朕稍後就到。”
漢王朱瞻圻獨自踞坐一案,麵色陰沉如水,一杯接一杯地猛灌著禦酒,眼神跟刀子似的不時看著另一桌上的朱瞻墉。
襄王朱瞻墡則顯得平靜許多,慢條斯理地夾著菜,偶爾與鄰座的周王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越王朱瞻墉頂著那對尚未消腫的熊貓眼,坐立不安,眼神躲閃,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