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削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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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時辰後,朱祁鎮姍姍來遲,他走上正中的九龍禦座之上,神情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和笑意。
    他端起酒杯道:“諸位皇叔、皇兄,昨日靈前之事,朕思之再三,痛心疾首。想我朱氏一門,血脈相連,同氣連枝,本該是天下表率。些許齟齬,杯酒可釋。今日設此薄宴,一為太皇太後致哀,二為…消弭宗室隔閡,重敘天家親情。來,朕先敬諸位一杯!願我朱氏子孫,同心同德,共保大明江山永固!”
    皇帝舉杯相邀,諸王不敢怠慢,紛紛起身,口中稱頌:“陛下聖明,臣等恭領聖意,願大明江山永固!”
    杯盞碰撞,發出清脆卻空洞的聲響。
    酒液入喉,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鉛水灌入腹中。
    酒過三巡,氣氛依舊沉悶緊繃。
    朱祁鎮放下酒杯,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目光變得凝重起來。
    “親情要敘,酒要喝,”朱祁鎮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然,國事亦不可廢。今日召諸位皇叔皇兄前來,除敘親情外,實有關乎我大明千秋基業、關乎宗室萬代福祉之大事,需與諸位共商。”
    來了!所有人心頭一凜,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目光齊刷刷聚焦在禦座之上。
    朱祁鎮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在襄王、漢王、周王等人臉上刻意停留片刻,才繼續道:“自太祖高皇帝分封諸藩,以屏帝室,迄今已近百年。藩屏之製,功在社稷。然,”
    他話鋒陡然一轉,“時移世易,其弊亦日漸深重,藩國日大,擁兵自重者有之;驕奢淫逸,魚肉地方者有之;更甚者,交通外官,幹預朝政,結黨營私,幾成尾大不掉之勢!靖難之役,殷鑒不遠!漢庶人朱高煦)樂安之叛,恍如昨日!此等禍亂根源,皆因藩權過重,勢同國中之國!此非朕危言聳聽,乃天下有目共睹之事實!”
    這番話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間激起千層浪!殿內一片嘩然!
    雖然削藩之議私下早已流傳,但由皇帝在如此場合,當著所有藩王的麵,如此直白、如此尖銳地指斥藩王之弊,甚至重提靖難和朱高煦叛亂這等敏感舊事,其震撼和衝擊力,遠超所有人的想象!
    “陛下!”漢王朱瞻圻第一個按捺不住,猛地拍案而起。
    他雙目赤紅,須發戟張,巨大的力道震得杯盤叮當作響,“陛下此言何意?!莫非是在指責我等藩王皆是亂臣賊子不成?!太祖高皇帝分封諸藩,乃萬世不易之祖製!陛下今日欲效法建文舊事,行那削藩滅親之舉嗎?!”
    他帶著一股豁出去的蠻橫,試圖用太祖祖製和建文帝的失敗來壓服皇帝。
    朱瞻圻的爆發如同點燃了炸藥桶的引線。
    殿內氣氛瞬間爆炸,一些本就對朝廷心懷不滿、或自恃實力的藩王也蠢蠢欲動起來。
    襄王朱瞻墡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禦座上的皇帝,試圖從他臉上捕捉任何一絲破綻。
    朱祁鎮麵對朱瞻圻的咆哮和滿殿的騷動,臉上卻不見絲毫怒容,反而浮現出一絲奇異的、近乎悲憫的平靜。
    他緩緩站起身,玄色龍袍在通明的燈火下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
    “漢王叔,”他的聲音異常清晰,蓋過了殿內的嘈雜,“你言重了。朕非建文,今日之舉,亦非削藩滅親。”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憤怒、或驚疑、或恐懼的臉孔,“朕,是要‘移藩’!是要保全所有宗親,是要一勞永逸,解除這懸在我朱氏子孫頭頂的利劍!讓諸位皇叔皇兄,從此遠離是非之地,安享尊榮富貴,再不必擔那擁兵自重、圖謀不軌的嫌疑,也再不會因一時意氣,鬧出仁智殿那般貽笑天下的醜聞!”
    “移藩?” “保全?” “遠離是非?” 這些詞像冰雹一樣砸在諸王心頭。
    朱瞻圻怒極反笑:“哈哈!好一個‘移藩’!好一個‘保全’!陛下,你莫不是要將我等都圈禁起來?送到哪裏去?鳳陽高牆嗎?!”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鏗!鏗!鏗!鏗!”
    一陣整齊劃一的金鐵甲葉碰撞聲,如同悶雷滾過殿外漢白玉的月台,瞬間蓋過了殿內所有的喧嘩!
    殿門轟然洞開!
    殿內諸王駭然失色,驚恐地扭頭望去。
    隻見殿外庭院中,不知何時已密密麻麻布滿了頂盔貫甲的禦前禁軍!
    刀出鞘,箭上弦,在火把的映照下閃爍著刺骨的寒光!
    甲士們沉默如山,冰冷的鐵麵下隻露出一雙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如同銅牆鐵壁,將整個文華殿圍得水泄不通!
    朱瞻圻臉上的狂怒瞬間僵住,化為一片死灰般的慘白,指著殿外的手微微顫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剛才還蠢蠢欲動的幾個藩王,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片刻後,襄王朱瞻墡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銀箸。
    他的臉上沒有驚恐,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自嘲,因為他看到了殿外甲士中的一個熟人。
    他抬起頭,對著禦座上的皇帝大聲道:“陛下…當真是好深的算計,好大的手筆。連臣的中護衛親軍統領,都是陛下的人了?想必這十年來,陛下安插在各地藩邸的,遠不止此一人吧?”
    此言一出,諸王驚駭的目光齊刷刷看向襄王所指之人——那赫然是襄王府護衛將軍!此刻他正身著禁軍甲胄,麵無表情地肅立在楊老三身側!
    最後一絲僥幸被徹底粉碎,原來皇帝早已在無聲無息間,將手伸進了他們視為命根子的護衛軍中!釜底抽薪,這才是真正的絕殺!
    朱祁鎮迎著襄王的目光,臉上露出了笑意:“皇叔們,中都鳳陽的宅邸,朕已命工部修繕一新。那裏是龍興之地,風水絕佳,最是清靜頤養之所。諸位,且滿飲此杯。明日啟程,朕…親自為你們送行。”
    話音落下,金杯高舉。文華殿內,死一般的寂靜,片刻後,哀嚎聲,咒罵聲此起彼伏……
    隻有殿外甲葉的寒光和殿內燭火的跳躍,映照著大明宗室一個舊時代的落幕,和一個嶄新格局的冷酷開端。
    當最後一輛承載著大明宗室親王、郡王的馬車,在重兵押解下,碾過中都鳳陽高牆那巨大的門檻,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厚重的朱漆大門緩緩合攏,落下了巨大的銅鎖。
    曆史的車輪,在這一刻被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用超越時代的冷酷與精準,強行扳動了一個微小卻至關重要的角度。
    紫禁城裏的新主人,年輕的皇帝朱祁鎮,站在乾清宮巨大的輿圖前。
    地圖上,那些曾經代表藩王勢力、如同毒瘤般刺眼的標記,已然被徹底抹去。
    他廢除了司禮監,將批紅的權力重新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他親手拔除了遍布帝國的藩王毒刺,將那些曾攪動風雲的皇叔皇兄們,一勞永逸地圈禁在了鳳陽那座象征皇權起源與終結的高牆之內。
    再也不會有土木堡的驚天慘敗,也不會再有奪門之變的兄弟鬩牆,明興朝的天空,似乎驟然變得無比高遠和澄澈。
    大明帝國的血液——那些曾經被藩王層層盤剝、豢養私兵的財富,開始沿著新的脈絡奔湧。
    它們流入修繕黃河的堤壩,流入整飭九邊的烽燧,流入新式火銃的鑄造工坊,流入皇家格物院那些被正統儒生視為“奇技淫巧”的圖紙和模型之中。
    朝堂之上,沒有了藩王或明或暗的掣肘,沒有了太監集團司禮監已廢)與外廷文官無休止的傾軋,皇帝的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銳利。
    他提拔實幹之才,不拘一格,哪怕對方隻是個精於算術的戶部小吏,或是對火器改良有著奇思妙想的工部匠官。三楊老臣已成過去,年輕的血液開始注入帝國的肌體,帶來一種略顯生澀卻充滿銳氣的活力。
    皇帝親自坐鎮文華殿,主持經筵之餘,更熱衷於與通曉西洋曆算的官員探討星圖,或召見能工巧匠詢問水車、織機的改良。
    一股務實而略顯離經叛道的新風,開始在沉悶的廟堂之上悄然流動。
    鳳陽高牆之內,是另一個世界。
    雕梁畫棟的宅院,錦衣玉食的供奉,隔絕了外界的風雨,也隔絕了所有的權力與野心。
    曾經的漢王朱瞻圻,每日對著院中四角的天空發呆,暴烈的脾氣被慢慢磨平,眼神日漸渾濁。
    襄王朱瞻墡則捧起了久違的書卷,偶爾提筆寫幾句詩,字裏行間卻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落寞與精微的洞察,他比任何人都更早看清了結局,也更深切地體會到了那個年輕軀殼裏靈魂的可怕。
    高牆鎖住了他們的身體,也鎖住了一個屬於藩王叱吒風雲的時代。
    當朱元璋分封諸子、夢想著朱家天下千秋萬代時,他或許從未想到,他親手播下的龍種,最終會被他的後世子孫,用一種近乎釜底抽薪的決絕,圈禁在了王朝興起的起點——鳳陽。
    那沉重的銅鎖落下的聲響,不僅鎖住了幾十位親王郡王,也鎖住了舊時代的大門,將一個名為“宗室”的巨大曆史包袱,暫時地、卻也是決定性地,卸在了洪武皇帝的陵寢之畔。
    帝國的航船,在掙脫了這道最沉重的錨鏈之後,正以一種略顯陌生卻無比堅定的姿態,調整著風帆,駛向一片未曾標注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