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雪域來客與紫禁城的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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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瀅揣著一肚子驚濤駭浪外加一句七歲娃娃的靈魂拷問,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禦花園。
那感覺,就像揣了個剛點著的二踢腳,還是特大號的,走快了怕炸手裏,走慢了又怕它憋著勁兒悶壞自己。
“皇上……這是要翻天啊!”老胡心裏哀嚎,“北庭都護府那攤子剛支棱起來,漠北的煙兒還沒散幹淨呢,這就盯上烏斯藏那鳥不拉屎的地方了?還嫌不夠折騰?關鍵是……吳王殿下那句話……”
一想到朱見瀝那句奶聲奶氣的“為什麽還有這麽多王”,胡瀅就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比禦花園剛化的雪水還涼。
這話聽著天真,可它就像一把沒開刃的鈍刀子,悄沒聲兒地就捅穿了自洪武爺以來對烏斯藏那套“你好我好大家好、名義歸順就拉倒”的“羈縻政策”的窗戶紙!
這哪是童言無忌,這簡直是破祖製地震的導火索!
胡瀅一邊走,一邊腦子裏的小算盤打得劈啪響:“明日乾清宮議事……看皇上那意思,擺明了是要借這次烏斯藏組團來‘刷存在感’的機會搞大動作!
款待?皇上嘴裏的款待,十有八九是鴻門宴的升級版——紫禁城特色全席!可是……”他愁得眉毛胡子都快擰一塊兒了。
“烏斯藏那地方,是能隨便動的嗎?那地方,走路都喘不上氣兒,別說打仗了,站那兒不動都算體能訓練!駐軍?糧草輪輸能累死十個王佐!設流官?派誰去?派個隻會吟詩作對的翰林?怕不是剛進藏就被高原反應和語言不通給整趴窩了。
派個武將?那幫殺才去了,萬一跟當地頭人一言不合拔了刀子,得,好不容易維持的‘和諧’局麵立馬變‘核諧’!更別提那幫法王、教王,在信眾心裏那就是活佛轉世,威望比聖旨還好使!陛下這‘削藩’的刀子要是砍得太急,砍到這些‘精神領袖’頭上,怕不是整個雪域高原都要炸鍋!”
胡瀅越想越愁,他這個“大明外交部部長”感覺自己不是在去禮部的路上,而是在去上刑場的路上。
“哎,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明日……怕是要有一場硬仗要打咯!”他歎了口氣,加快了腳步,得趕緊把接待使團的章程先弄出來,這可是明天“全席”的配菜,不能馬虎。
……
坤寧宮中。
朱祁鎮斜靠在軟榻上,一旁的皇後夏子心正端坐在下首聽著丈夫講著今天禦花園的趣事。
“皇上,您也太寵壯兒了,他是幾個妹妹的哥哥,做錯了事兒理應責罰才是。”夏子心給丈夫的口中送了一塊蘋果,嗔怪道。
“哎!”朱祁鎮三兩口咽下蘋果,笑道:“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挺好!朕啊,就喜歡看他們打鬧,不打不親嘛!”
說著,朱祁鎮起身,摸了摸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小聲道:“皇後,你可知咱們的壯兒今天立了大功?”
夏子心微微錯愕:“立功?皇上,壯兒才七歲……”
“有誌不在年高嘛!”朱祁鎮擺了擺手,看了看側殿正在一絲不苟的練字的兒子又低聲道:“你是沒看見,壯兒說完之後胡老頭那嘴巴能塞進一個拳頭!”
“啊!”夏子心的手一哆嗦,急忙問道:“壯兒說了什麽?”
“咱們兒子說:父皇乃天下人的皇帝,為何那烏斯藏還有這麽多王呢?”朱祁鎮高興的說道。
夏子心何其聰明,側頭看了看練字的兒子,心中驕傲之情升騰,可還是說道:“臣妾不懂。”
“哈哈哈,明日你就知道了。”朱祁鎮起身,走到書桌前,指導起兒子寫字。
次日,乾清宮。
內閣首輔王直、次輔於謙、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等大明朝堂上能說得上話的重量級人物,一個不落,全到了。
大家眼觀鼻,鼻觀心,心裏都跟明鏡似的:陛下昨日在禦花園被吳王殿下點了個“天啟”,今天這場會,絕對不是什麽“烏斯藏旅遊觀光團接待方案研討會”,而是“關於如何對雪域高原進行結構性調整以及未來發展戰略部署的吹風會暨動員大會”。
朱祁鎮高坐龍椅,麵沉如水。
登基十五年,掃平漠北的功業讓他身上的威勢更重了,眼神掃過,底下的大佬們都感覺脖子後麵有點涼颼颼的。
他手裏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玉佩,那是太皇太後在他登基時親手交給他的,這些年他一直帶在身邊。
“都看過了吧?”朱祁鎮開口,聲音不高,“鬆潘衛六百裏加急,烏斯藏的闡化王紮巴迥乃、藏巴汗辛夏巴·才旦多吉,聯合三大法王、五大教王,組了個前所未有使團,要來京朝貢,貢獻什麽無上福田,表達最虔誠的歸附之心。”
說著,笑了笑:“陣仗不小啊。”
底下眾人心裏都咯噔一下,來了,正戲開場了。
“說說吧,諸卿以為,如何‘款待’這些遠道而來的貴客啊?”朱祁鎮把“款待”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短暫的沉默。
大佬們都在等,等誰先放炮。
這種場合,先開口的最容易踩雷。
最終還是禮部尚書胡瀅硬著頭皮上了。
沒辦法,這事兒歸他管,躲不過去。
“陛下,”胡瀅出列,躬身道,“烏斯藏諸部此次聯合朝貢,規模空前,足見其仰慕天朝、歸化王化之誠心。臣以為,當以最高規格接待,以彰我大明懷柔遠人之德,顯天朝上國之威儀。禮部已會同鴻臚寺草擬了章程,沿途驛站供給,入京儀仗,覲見禮節,賜宴規格,賞賜物品,皆按親王級別,甚至……可酌情再行拔高,以安其心,使其知朝廷恩重。”
這番話四平八穩,是標準的老成謀國之言,也是洪武、永樂朝以來的慣常操作——給麵子,給裏子,哄高興了送回去,維持表麵和諧。
朱祁鎮聽完,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著,目光轉向兵部尚書鄺埜:“鄺卿,兵部怎麽看?這‘誠心’,背後可藏著些什麽?”
鄺埜是跟著朱祁鎮在漠北真刀真槍幹出來的,作風硬朗,聞言立刻出列,聲如洪鍾:“陛下明鑒!臣以為,胡尚書所言懷柔之道,乃其一。
然則,兵部收到的邊報顯示,帕木竹巴與藏巴汗兩部,近年雖未有大衝突,但小摩擦不斷,爭奪草場、屬民之事時有發生!
三大法王雖地位頗高,但各自坐擁僧兵、莊園、信眾無數,影響力遍及全藏。
五大教王亦是地方實力派,盤踞一方,他們此次能放下齟齬,聯袂而來,絕非單純朝貢那麽簡單!臣推測,其目的有三:其一,借朝廷威勢,抬高自身地位,壓製對手;
其二,試探朝廷對其內部紛爭的態度,尋求支持或默許;
其三,借‘文殊皇帝轉世’之名,鞏固其在藏地的宗教和世俗權威!所謂‘歸附之心’,水份頗大!”
鄺埜這番話,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直接把那層溫情脈脈的“歸附”麵紗給劃拉開了,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政治算計。
幾個老成持重的大臣,如王直、陳鎰,眉頭都皺得更緊了。
鄺埜這半個武夫,說話也太直了,這不等於是說皇上被人家當槍使了嗎?
朱祁鎮臉上卻沒什麽怒色,反而點了點頭:“鄺卿所言,切中要害。他們這是把朕,把大明,當成了他們爭權奪利的籌碼和背書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視全場:“朕昨日在禦花園,壯兒問朕:‘父皇是天下的皇上,那烏斯藏……為什麽還有這麽多王呢?’”
轟!
這句話一出,乾清宮裏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幹了!
所有大臣,包括剛才侃侃而談的鄺埜,全都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震驚、錯愕、難以置信!
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皇帝。
七歲的吳王能問出這種話?!
王佐手裏的笏板差點沒拿穩;
王直花白的胡子劇烈地抖動;
陳鎰的眼珠子瞪得溜圓;
連素來沉穩的曹鼐,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武將一列的眾人則是眼中滿是激動之色,嘿,還是咱吳王給力,這次又有仗打了。
這句話,太簡單,太直白,也太……誅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