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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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一個巨大的驚歎號,又像一個尖銳的問號,狠狠地戳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是啊,為什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是大明唯一的天子,理論上,整個天下都應該隻有一個聖音!
烏斯藏那些什麽王、什麽汗、什麽法王教王,算怎麽回事?這不就是國中之國嗎?這不就是分裂的隱患嗎?
小吳王殿下這一問,簡直是靈魂暴擊!直接把他們這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老臣,多少年來心照不宣、默認執行的“羈縻”政策,給扒了個底兒掉!露出了裏麵“得過且過、維持現狀”的虛弱本質!
朱祁鎮很滿意地看著底下大臣們精彩紛呈的臉色,繼續加碼道:“一個七歲稚童都看得明白的道理!羈縻羈縻,羈得住人,羈得住心嗎?
羈得住一時,能羈得住萬世太平嗎?
前元如何?靠的是帝師總製,靠的是宣政院直轄,靠的是駐軍和流官!
雖然元祚不長,但至少在那片雪域高原上,朝廷的政令是通達的,力量是存在的!”
他站起身,走到禦階前,目光銳利如鷹:“朕要的不是名義上的歸附,不是隔幾年送點土特產換一堆賞賜的表麵文章!
朕要的是如北庭都護府之於漠北!
是‘明定烏斯藏’!
是朝廷的律法能管到那片高原!
是大明的官員能治理那片土地!
是駐軍能守護那裏的安寧!
是那裏的僧俗百姓,隻知有大明天子朱祁鎮,不知有什麽帕竹闡化王、藏巴汗!
更不需要那麽多法王、教王在朕的疆土上稱孤道寡!”
這番話,如同驚雷炸響在乾清宮!
朱祁鎮的野心和決心,赤裸裸地展現在所有人麵前——他要徹底改變烏斯藏的格局!
他要廢除延續了幾十年的冊封體係!
他要將那片神秘的雪域高原,真正納入大明的直接統治之下!
“陛下!”戶部尚書王佐忍不住了,這得花多少錢啊!
他幾乎是撲出來的:“陛下雄心壯誌,臣等感佩!然則烏斯藏不比漠北啊!
漠北草原,雖有風沙,尚可馳騁,大軍輜重尚可運轉。
烏斯藏山高萬仞,路途險絕,氣候苦寒,空氣稀薄!從中原運送一石糧食入藏,路上消耗恐怕十石不止!
至於駐軍,萬人之師,所需糧餉、軍械、被服、藥材,將是天文數字!更遑論修建衙署、驛站,設立流官體係!
此非數年之功,更需傾國之力!國庫……國庫經漠北之戰,雖未空虛,但也……也經不起如此曠日持久、靡費巨萬的消耗啊!請陛下三思!”
王佐的聲音帶著哭腔,仿佛已經看到白花花的銀子像雪崩一樣砸向那片凍土高原,連個響兒都聽不見。
王直也緊隨其後,憂心忡忡:“陛下,王尚書所言極是,後勤艱難,此其一也。
其二,在於人心,烏斯藏民風迥異,篤信佛法,視諸法王、教王如神明在世,其世俗權力亦根植於宗教威望之中,盤根錯節,深入骨髓!
若朝廷驟然廢除冊封,改設流官,派駐大軍,在彼等看來,無異於滅其信仰,奪其根基!屆時,三大法王登高一呼,五大教王群起響應,帕木竹巴、藏巴汗再趁機攪動風雲……整個烏斯藏必將烽煙四起!
朝廷大軍縱能仰仗火器之利一時壓製,然則山高路遠,補給維艱,叛亂必將此起彼伏,陷入泥潭!屆時,非但不能‘明定烏斯藏’,反恐釀成西南大患,動搖國本啊陛下!”
王直說得痛心疾首,仿佛已經看到高原上狼煙四起,大明精銳在缺氧和冷箭中痛苦掙紮的畫麵。
都察院都禦史陳鎰也加入了勸諫行列,他更注重法理和程序:“陛下,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定下對烏斯藏之策,行冊封羈縻之法,乃因時製宜,考量其地其民之特殊性。
數十年來,雖有小波折,大體相安無事,貢使不絕。
此乃祖宗成法,行之有效,若驟然全盤更改,恐有違祖製,亦令四方藩屬心生疑慮,以為朝廷欲行強權,不利‘懷柔遠人’之國策啊!”
陳鎰直接搬出了“祖宗成法”這麵大旗,試圖壓一壓皇帝過於激進的念頭。
一時間,乾清宮內勸諫之聲此起彼伏,核心思想就一個:陛下,咱得冷靜!烏斯藏這盤菜,看著誘人戰略位置重要),但硌牙自然條件惡劣)還帶毒宗教勢力頑固)!咱啃不動,也消化不了!維持現狀,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王道!
朱祁鎮麵無表情地聽著,手指依舊在扶手上敲著,節奏不疾不徐。
等幾位重量級大佬都發表了“反對意見”後,他才緩緩開口:“都說完了?”
底下頓時一靜。
“後勤艱難?人心不服?祖製成法?”朱祁鎮嗤笑一聲,目光如電般掃過王佐、王直、陳鎰等人,“你們說的,是困難,但不是不可克服的理由!更不是大明裹足不前、安於現狀的借口!”
他猛地一拍扶手帶著怒氣道:“後勤艱難?當年太宗皇帝五征漠北,糧草輜重何嚐不是萬裏轉運?其艱難險阻,比之烏斯藏如何?
朕掃平漠北,建立北庭都護府,難道後勤就不艱難了?
事在人為!
路是人走出來的,驛站是可以修的,糧秣是可以就地屯墾或與當地部落貿易解決的!
辦法總比困難多,戶部、兵部,朕給你們三個月,給朕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烏斯藏後勤保障方略來,要錢,開源節流!要人,調配精幹。
朕不聽‘做不到’,朕要聽‘怎麽做’!”
王佐被懟得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又不敢。
“人心不服?宗教根深蒂固?”朱祁鎮的目光轉向王直和陳鎰,嘴角的嘲諷更濃了,
“朕承認,烏斯藏篤信佛教,法王教王威望高,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放任自流!讓他們繼續在朕的疆土上,打著佛祖的旗號,行割據之實!
他們不是尊朕為‘文殊皇帝轉世’,好啊!那朕這個‘轉世文殊’,說的話是不是比他們那些法王教王更有分量?
朝廷的政令,披上佛法認可的外衣,是不是更容易被接受?鄺埜剛才說了,他們內部並非鐵板一塊!帕木竹巴和藏巴汗有矛盾,法王之間、教王之間就沒有利益衝突?朝廷要做的,不是一棍子打死,而是利用這些矛盾,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扶持願意真心歸附、配合朝廷政策的勢力!
同時,在駐軍和流官的設置上,初期完全可以尊重當地習俗,以安撫為主,循序漸進。朝廷派去的官員,首要任務是學習,學習他們的語言,了解他們的習俗,尊重他們的信仰,然後才是引導和治理!朕要的是長治久安,不是殺雞取卵!”
這番話,展現出了朱祁鎮成熟的政治智慧和清晰的戰略思路笑話,我一個穿越來的,邊疆政策不比你們熟?拿來主義玩的比你們溜!)。
他不是蠻幹,而是打算利用對方尊奉自己為“文殊轉世”的宗教優勢,結合政治分化、軍事威懾和漸進改革的手段,軟硬兼施,一步步將烏斯藏納入掌控。
這比單純喊打喊殺或者一味懷柔,要高明得多,也現實得多。
王直和陳鎰被說得啞口無言,仔細琢磨,似乎……好像……也有點道理,陛下並非蠻幹?
“至於祖製成法?”朱祁鎮冷哼一聲,目光掃過陳鎰,“太祖和文皇帝之時,國力、形勢與今日能一概而論嗎?彼時北元未靖,百廢待興,對烏斯藏行羈縻之策,是務實之舉也是無奈之舉。
如今漠北平定,國勢日隆,我輩豈能墨守成規,不思進取?祖宗之法,當取其精髓——維護大明一統!而非拘泥於形式,若事事以祖製為圭臬,那朕和諸卿,不如都去鳳陽給祖宗守陵算了,還談什麽治國平天下!”
這話說得更重了,直接點明了“祖宗之法”也要與時俱進。
陳鎰老臉一紅,差點被皇帝懟的憋出內傷,站在那裏呐呐不敢再言。
朱祁鎮重新坐回龍椅,語氣不容置疑:“所以,烏斯藏之事,勢在必行!此次其主動送上門來,正是天賜良機,他們不是要來朝拜‘文殊皇帝’嗎?好啊,朕就讓他們好好朝拜!”
“傳旨:第一,接待規格,按胡卿所擬最高級別執行,場麵要做足,要讓他們感受到大明的富庶、強盛和天威!
第二,沿途所經重要州府,尤其是西安、成都等地,安排駐軍操演,火器展示,讓他們看看我大明軍威!
第三,使團抵京後,朕將親自接見,地點……就定在新建的‘寰宇同輝殿’這是朱祁鎮搞的新地標,象征天下一統)!接見時,除常規禮儀,安排翰林院選派飽學之士,向其宣講《大明律》之精髓,尤其是關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根本大義!同時,詳述北庭都護府設立後,漠北各部安居樂業,共享太平之盛況!”
這招就狠了!
一邊給足麵子享受最高待遇糖衣),一邊展示肌肉進行武力威懾炮彈),一邊灌輸“大一統”思想洗腦核心),一邊用漠北的成功案例畫大餅誘惑)!組合拳打得相當溜!
“第四,”朱祁鎮的目光變得銳利,“也是最重要的!在接見和後續的‘懇談’中,朕會親自向他們提出:大明將仿照北庭都護府舊例,設立‘烏斯藏宣慰使司都指揮使司’簡稱烏斯藏都司)!
作為朝廷在烏斯藏的最高軍政機構,都指揮使由朝廷直接委派重臣擔任,常駐拉薩唐代拉薩稱“邏些”)!
三大法王、五大教王、帕木竹巴闡化王、藏巴汗等首領,皆須接受都司節製!
其現有領地、屬民、僧兵,朝廷予以承認,但需登記造冊,報備都司!其承襲、更替,需報請朝廷批準,由皇帝敕封!
烏斯藏內部糾紛,由都司會同各方調解仲裁,不得擅動刀兵!
同時,朝廷將逐步在要地設立衛所,派駐少量精銳駐軍維持治安,保護商路,並選派通曉藏語、了解藏情的官員入都司及各要害之地擔任流官,負責稅收、司法、驛站管理及與朝廷聯絡事宜!”
這一條,就是朱祁鎮改革的核心!
設立“烏斯藏都司”,名義上保留各勢力的地盤和頭銜,但將最高管理權、人事權、司法仲裁權、軍事控製權牢牢抓在朝廷手裏!
這相當於給烏斯藏套上了一個中央直轄的“緊箍咒”,雖然初期可能比較鬆,但隻要套上了,就有收緊的可能!
這比直接廢除冊封、強行設省要溫和得多,但也比原來的羈縻政策強硬了無數倍,是在不動聲色地挖掉地方割據的根基!
大臣們都在消化皇帝這龐大而精密的計劃。
雖然仍有疑慮,但不得不承認,陛下這套組合拳,既有雷霆手段展示武力、設立都司),又有菩薩心腸保留頭銜、尊重習俗、漸進改革),還充分利用了對方的宗教心理文殊皇帝光環),考慮得相當周全。
比他們預想中直接派兵平推或者粗暴廢黜冊封要高明得多,也更容易……嗯,忽悠住對方?
“陛下聖慮深遠,臣等……歎服。”王直終於開口,代表內閣表了態。
他看出來了,皇帝早就想好了且決心已定,計劃也有可行性,再硬頂下去毫無意義,不如支持並努力將其完善。
其他大臣也紛紛躬身表示附議,王佐等人雖然心裏還在滴血,但也知道大局已定。
朱祁鎮微微頷首,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
他正準備總結兩句,然後散朝。
突然,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來。
禮部尚書胡瀅!
這老頭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巨大的決心,他出列,走到禦階正前方,然後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動作——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噗通”一聲,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乾清宮瞬間落針可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