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宮。
    朱祁鎮把那本帶著邊塞風沙氣息的麻紙本子，小心翼翼地合上，放在禦案最顯眼的位置。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感覺，似乎比當年率領大軍橫掃漠北還要酣暢淋漓！
    “侯寶！”皇帝的聲音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奴婢在！”侯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書房門口。
    “把這些，”朱祁鎮指了指那本麻紙本子和於謙附上的詳細說明，“讓通政司謄抄三份，一份送內閣，一份送兵部，一份送戶部，告訴他們，吳王所奏驛站、衛所革新之策，雖稚子之言，然字字珠璣，切中要害！著三部會同都察院，給朕好好議！”
    “讓他們一個月內議出個切實可行的章程來，再告訴都察院，左鼎不是閑著嗎？讓他挑幾個硬骨頭、不怕死的禦史還有反貪司的人，給朕撒出去，暗訪九邊衛所，朕倒要看看，這‘高度軍事集權’下的兵部，到底把朕的邊軍管成了什麽鬼樣子了？”
    “遵旨！”侯寶心頭一震，看來皇帝這是要動怒了，而且是拿著八歲兒子的“作業本”當令箭！
    他不敢怠慢，捧著那幾份“寶貝”小跑著出去了。
    殿內隻剩下朱祁鎮一人。
    他背著手，在書房裏來回踱步，龍靴踩在金磚上發出清脆的回響。
    越想，他臉上的笑意就越來越大，最後竟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外殿的宮人紛紛側頭好奇，自從吳王殿下出京以後，皇帝已經很久沒這麽高興過了。
    “好小子，真是朕的好兒子！”他用力一拍大腿，“打井放糧是本事，敢殺驛馬是魄力，能看出驛站衛所製度之弊是眼光，這《驛傳革新疏》、《衛所整軍策》……嘖嘖，雖然字寫得跟狗爬似的，有些想法也嫩了點，可這腦子、這心氣、這格局，比他老子我八歲的時候強到天上去了！”
    越琢磨越高興，朱祁鎮隻覺得渾身舒爽，連批了一天奏折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他抬腳就往外走：“去坤寧宮，朕要去看看皇後！”
    坤寧宮裏暖意融融，熏著淡淡的蘭香。
    夏皇後正斜倚在軟榻上，手裏拿著個小撥浪鼓，逗弄著奶娘懷裏那個粉雕玉琢、正吧唧著小嘴努力吃奶的小肉團子——未滿周歲的二皇子朱見澤。
    “澤兒乖，多吃點，快些長大……”夏皇後的聲音溫柔，眼神裏全是化不開的母愛。
    可這溫柔裏，又夾雜著些許的愁緒和擔憂。
    她時不時地望向殿外，像是在等什麽人。
    “梓潼！”朱祁鎮人未到，爽朗的笑聲先傳了進來。
    夏皇後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迎駕：“陛下今日下朝倒早，聽著心情甚好？”
    “哈哈哈，何止是好！”朱祁鎮大步流星走進來，一把扶住要行禮的皇後，順勢就挨著她坐在軟榻上，探頭看了看小兒子，“喲，澤兒胃口不錯啊！像朕！”
    衣服還沒來得及穿好的奶娘羞紅了臉趕緊抱著二皇子微微屈膝。
    朱見澤被驚擾了一下，不滿地哼唧兩聲，小拳頭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又繼續埋頭苦幹。
    朱祁鎮沒去抱小兒子，反而一把抓起夏皇後的手，興奮得像個毛頭小子：“梓潼，你是沒看到，咱們的瀝兒，這次出去，可真是給朕長臉，給咱老朱家露了大臉了！”
    他眉飛色舞，把朱見瀝一路上的“豐功偉績”——如何體察旱情果斷打井放糧，如何麵對驛站困頓殺馬平亂，如何痛斥衛所腐敗，尤其是如何寫下那兩篇“驚世駭俗”的革新奏疏，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
    講到激動處，唾沫星子都快噴到皇後臉上了。
    夏皇後聽著，臉上的笑容起初是欣慰和驕傲，但聽著聽著，那笑容就漸漸凝固了，眼圈也微微泛紅。
    當聽到朱祁鎮描述兒子這一路是啃著雜糧黑餅子喝著井水過活時，夏皇後再也忍不住，一串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陛下……”她的聲音帶著哽咽，“瀝兒……他才八歲啊！別的孩子這個年紀，還在爹娘懷裏撒嬌，在禦花園裏撲蝶呢……可他呢？風餐露宿，看盡人間疾苦，還要操心這些軍國大事……臣妾……臣妾這心都要碎了……”她說不下去了，用手帕掩住了嘴哭了起來。
    朱祁鎮滿腔的興奮被妻子的淚水瞬間澆熄了大半。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光顧著為兒子的“雄才大略”高興，卻忽略了母親對幼子遠行的揪心和心疼。
    他連忙把夏皇後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也柔和下來：“梓潼，莫哭，莫哭。瀝兒是朕的兒子，是大明的吳王，他肩上擔著江山社稷，注定與尋常孩童不同。雛鷹總要離巢，方能搏擊長空，你看他做的這些事，哪一件不是堂堂正正，利國利民？這正說明咱們的瀝兒是天生的帝王之資，是祖宗庇佑，賜予我大明的麒麟兒啊！”
    他捧起夏皇後的臉，看著她的眼睛，語氣變得鄭重：“梓潼，瀝兒如此爭氣，朕心甚慰，亦覺時機已到。朕……決定冊立瀝兒為皇太子，正位東宮！”
    “啊？！”夏皇後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中帶著巨大的震驚和喜悅，“陛下……此言當真？”
    “君無戲言！”朱祁鎮斬釘截鐵，“瀝兒嫡長賢明，心係黎庶，洞悉積弊，更有革新之誌，此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朕意已決！”
    巨大的喜悅瞬間衝散了夏皇後的擔憂，但隨即又湧上新的憂慮：“可是……陛下，立儲乃國本大事，朝中……”她欲言又止。
    後宮不得幹政的鐵律刻在骨子裏，但作為母親，她本能地擔心兒子成為眾矢之的。
    “朝中？”朱祁鎮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梓潼放心，朕自有分寸。瀝兒這個太子，朕立定了！誰敢多嘴，朕自有‘道理’與他分說！”
    當晚，朱祁鎮宿在了坤寧宮。
    夫妻二人一番你儂我儂的溫存雲雨之後，朱祁鎮擁著妻子，望著帳頂精美的蟠龍刺繡，心中那關於權力洗牌和製度改革的宏大藍圖，更加清晰堅定。
    枕邊風最是溫柔，也最能軟化帝王的心防。
    在夏皇後均勻的呼吸聲中，朱祁鎮最後一點猶豫也煙消雲散。
    立儲，不僅僅是對兒子的肯定，更是他推動那場醞釀已久、針對朝堂沉屙積弊大手術的絕佳契機和鋒利手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