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冬的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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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興十七年的京城初冬,天氣陰沉憋悶。
寒風穿過巍峨的宮闕,在地上打著旋兒,發出嗚嗚的低咽,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更添幾分肅殺。
乾清宮西暖閣裏,窗戶緊閉,門上掛著厚厚的棉布簾子,阻擋著外麵的寒氣。
此刻朱祁鎮身著常服,散著頭發,坐在寬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
王直和新晉大明國防部部長的樊忠座在下首,他們的下首分別坐著內閣六部的大臣和五大龍軍的將軍們。
王直背脊依舊挺得筆直,但眉宇間卻結著揮之不去的憂色。
樊忠則微微垂首,清臒的臉上滿是疲憊,眼底布滿血絲,仿佛連日殫精竭慮的熬夜已抽走了他大半精氣神。
“皇上,”王直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驛站改革章程細則,內閣已會同戶部、兵部、吏部諸堂官反複議定,裁汰冗員、合並驛路、嚴核勘合、官民商用,核算支應,條陳俱已完備,明日大朝,可付廷議。”他雙手捧起一份厚實的奏本,封麵上墨跡猶新。
樊忠緊接著開口,聲音帶著沙啞:“皇上,衛所改軍區之製和新軍編練之法,亦已厘定草案。全國劃分八大軍區,各區設總督一名節製;衛所世襲將官,擇優考核留任,餘者轉任地方或發放恩餉裁汰;募兵取代世兵,徹底取消屯田製,操演新式火器戰陣……此乃傷筋動骨之舉,牽涉廣遠,阻力之大,恐遠超驛站一事。”
他頓了頓,喝了口熱茶又道:“這次改革尤以九邊為重,朝中的勳貴宿將,其根基多在彼處。”
朱祁鎮敲擊桌麵的手指停了下來,他緩緩收回目光,落在樊忠身上。
“傷筋動骨?”朱祁鎮緩緩開口,“這大明的江山社稷,何止是傷筋動骨?朕這幾日遍閱各方奏報,九邊各衛早已成了爛泥裏的朽木!”
“朕現在不想聽你們說難處,朕要的是結果,要的是祖宗基業能夠傳承千秋萬代,要的是朕的子民能安居樂業。”說著,他站起身,走到大明輿圖前,看了良久,猛然回身,大聲道:“你們以為的這太平盛世,可在朕眼裏再不刮骨療毒就要爛到根子裏了!”
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風,案頭燭火一陣劇烈搖晃,光影在他臉上陰晴不定,卻透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淩厲。
他手指猛地戳在九邊重鎮的位置,正色道:
“驛站糜爛,驛卒如蝗,耗費國帑無算,傳遞軍情卻如老牛破車!”他的手指猛地滑向內地,重重敲在那些密密麻麻標注著衛所的小點上,“中原各地衛所更是笑話,十年,僅僅十年,朕當初命於謙改革衛所,裁汰老弱,分田於軍戶,可現在呢,土地他們不敢直接伸手,哈,居然開始控製已經成為普通百姓的軍戶間接控製田地,還有將官世襲,隻知喝兵血,吃空餉,這樣的兵,這樣的將,能打仗嗎?能保境安民,還是能護我大明江山?!”
說著,虎目圓睜:“刮骨療毒,痛,剜肉補瘡,更痛,但若任其腐爛,大明便是死路一條。朕意已決,驛站改革,衛所改製,兩劑猛藥,必須下!明日大朝,朕要親自主持廷議,朕倒要看看,是朕的刀快,還是他們的脖子硬!”
王直與樊忠相互看了一眼,隨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同時躬身:“臣等,遵旨!”
“鄺埜!”就在眾人以為完事時,突然皇帝一聲厲喝。
鄺埜心中一驚,趕緊起身跪在了地上,“臣在。”
其實他早有心理準備,自從得知太子西巡給皇帝發來的關於驛站和衛所問題後,他這個剛上任不到一年的兵部尚書這段時間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驛站和九邊衛所糜爛如此,他難辭其咎,皇帝之所以這麽長時間沒有發作他,就是在等他,等他的解決辦法。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皇帝等來的卻隻有他一封請辭的奏折,這讓朱祁鎮大為惱火。
朱祁鎮冷眼看了鄺埜一眼,從禦案上抽出一份奏折直接扔到了他的麵前:“你這個兵部尚書當的好啊!”
鄺埜肝膽欲裂,正欲解釋,又聽皇帝厲聲怒道:“朕讓你管著兵部,原以為你能給朕把驛站、衛所管好,現如今看你太讓朕失望了。”
“臣……臣,臣罪該萬死,請皇上降罪。”鄺埜跪在地上,咚咚的磕頭道。
“哼,罪該萬死?人隻有一條命,死一次就夠了!”朱祁鎮冷冷的說道。
“皇上,”於謙聞言,趕緊起身奏道:“皇上,鄺尚書雖有失察之罪,可罪不至死啊,要說有罪,臣的責任最大。”
“你住嘴!”朱祁鎮怒不可遏,指著二人又道,“一個前兵部尚書,一個現任兵部尚書,哈,你們做的好啊,若沒有這次陝北旱災,朕還不知道你們把大明的驛站和衛所管的如此“好”,是不是哪一天流民打進了京城,把刀架在了朕的脖子上了,你們才來告訴朕,驛站衛所爛了?啊!”
暖閣內的其他人皆是噤若寒蟬,這幾年,尤其是太皇太後薨逝後,皇帝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對他們這些大臣如此動怒了,即使有錯,大多數時候也是溫言細語,從未有過如此大動肝火的時候。
王直剛想站起來勸阻,卻被一旁的王佐死死按住了胳膊,並給了他一個不要輕舉妄動的眼神。
“來人,革去於謙內閣次輔之職,罰俸一年;革去鄺埜兵部尚書之職,降為兵部右侍郎,”說著,對又看向武將一班道:“王天雲!”
“臣在!”王天雲豁然起身,大聲道。
“從即日起,你兼任兵部尚書!”
話音一落,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皇帝這是什麽操作?尤其是文官們都懵了,皇帝居然讓一個武將擔任兵部尚書,這也太離譜了!
王天雲也愣住了,他怎麽也沒想到皇帝居然讓他兼任兵部尚書,他一個武將,去管這些文事,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再說那些兵部的讀書人,他一個武將能壓的住?
就在他愣神之際,又聽皇帝道:“怎麽,你想抗旨?”
王天雲一個哆嗦,趕緊硬著頭皮跪地道:“臣……遵旨!”
朱祁鎮冷哼一聲,怒氣不消,又轉頭指著吏部尚書何文淵、教化部尚書王文、都察院左鼎道:“驛站糜爛如此,你們也難辭其咎!”
三人聞言,趕緊跪在了地上,口稱有罪。
朱祁鎮看著跪在地上的幾人,還想發怒,最終歎了口氣道:“朕三番五次的告誡你們,這大明的天下,不是朕一個人的,是我大明億萬百姓的,朕非要苛責爾等,實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們都是學富五車的飽學之士,都是通曉古今興亡的大學士……”
說到這,朱祁鎮突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的累,而是心累,也沒了繼續說下的想法了。
隨即,揮了揮手,道:“都退下!”
眾人如蒙大赦,起身退出了暖閣。
暖閣的燈光一直亮到子時,厚厚的窗戶紙上,一直映著一個時而低頭沉思,時而忽大忽小的身影。
侯寶進來看了幾次,幾次勸皇帝早些歇息,都被皇帝嗬斥了出去。
窗外,一陣猛烈的寒風掠過,拍打著緊閉的窗欞,發出沉悶的砰砰聲,仿佛預示著風暴的臨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