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改革,從來都是血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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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奉天殿。
    天光未透,殿內已然燈火通明。
    巨大的蟠龍金柱在燭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輝,文武百官按品級肅立兩班,一時間殿內朱紫滿堂。
    “陛下駕到——” 一聲尖細悠長的唱喏響起,緊接著鍾鼓止樂。
    朱祁鎮身著明黃色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在禦前侍衛的簇擁下,步履沉穩地登上丹陛,端坐於金漆雕龍的禦座之上。
    “眾卿平身。”朱祁鎮掃視一眼,中氣十足。
    百官三次山呼萬歲後起身,短暫的靜默後,王直手持象牙笏板,第一個出班。
    他麵色肅然,朗聲道:“啟奏陛下,內閣及國防部會同戶部、吏部、兵部諸堂官,奉旨擬定驛站改革章程。國朝驛遞之弊,積重已久,非雷霆手段無以廓清,臣等議定:裁汰天下驛站冗員三成以上,凡老弱疲遝、怠惰公事者,一概黜退;合並重複驛路,裁撤偏遠小站;嚴核勘合,非軍國要務、欽差往來,不得擅用驛馬;驛卒工食、草料馬匹支應,皆由戶部、兵部會同核算,由專人定額撥付,嚴禁地方攤派勒索!此乃節流固本、疏通國脈之良策,伏請陛下聖裁!”
    王直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般,砸在了那些與驛站利益盤根錯節的官員心頭上。
    吏部幾個管著驛傳考功的郎中,臉色瞬間煞白;
    幾個地方督撫在京的代言人,額角已滲出細密的冷汗。
    “陛下!”一聲洪鍾般的斷喝陡然響起,壓住了殿內細微的騷動。
    隻見一位身著麒麟補服、身材魁梧如鐵塔的老將排眾而出,此人正是回京述職的石亨!
    他須發戟張,銅鈴般的眼睛瞪向王直,又轉向丹陛之上,笏板被他捏得嘎吱作響。
    “王大人此言,看似為國,實則禍國!”石亨聲震屋瓦,帶著一股子煞氣,“驛站乃國之血脈,裁撤冗員?裁撤的是那些世代為驛站操勞、熟悉山川道路的老驛卒!合並驛路?合並的是通往邊關要塞、維係軍情傳遞的要道!嚴核勘合?那些往來公幹的官員、押運糧餉的軍吏,豈不是要困死途中?此令一下,天下驛路必然癱瘓!軍情遲滯,政令不通,地方怨聲載道!倘若邊關告急,烽火燃起,驛路斷絕,貽誤戰機,這潑天的罪責,王大人擔得起嗎?!陛下,萬萬不可聽信此等書生誤國之論!”
    石亨話音剛落,勳貴班列中立刻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定國公徐顯忠、安遠侯柳溥等紛紛出列,言辭激烈,矛頭直指王直,更有人隱隱將“動搖國本”、“禍亂朝綱”的大帽子扣了上來。
    “石將軍此言差矣!” 內閣大學士、新任戶部尚書商輅手持笏板,穩步出班。
    他身形清瘦,目光如電掃過石亨等人,最後投向禦座。
    “驛站之弊,已是沉屙積重,冗員如蟻附膻,耗費國帑何止百萬?驛馬疲羸,傳遞公文竟不如商賈腳力!更有甚者,地方官吏、往來權貴,視驛站為私產,濫用勘合,勒索驛卒,致使民怨沸騰,驛道沿途,幾成餓殍遍野之途!此非血脈,實乃癰疽!若不割除,終將潰爛全身!”商輅的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列舉的事實觸目驚心。
    “至於軍情傳遞,新章已有專款保障,設立急遞鋪,專司軍報,一日夜行六百裏,豈會因裁汰冗員而斷絕?石將軍所慮,實乃杞人憂天,亦或是……擔憂裁撤冗員,斷了某些人盤剝驛站的財路?”
    “商輅,你血口噴人!”石亨勃然大怒,一張肥胖的大臉漲成紫紅色,手指幾乎要戳到商輅鼻尖,“本將戎馬一生,為國戍邊,豈容你如此汙蔑!”
    “夠了!” 禦座之上,一聲冷喝讓石亨頓時嚇的一哆嗦,趕緊躬身請罪。
    朱祁鎮冰冷的目光透過晃動的玉旒,落在石亨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又掃過那些義憤填膺的勳貴。
    “石卿,”皇帝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驛站之弊,鐵證如山,太子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裁撤冗員,勢在必行,此非書生之見,乃朕意!”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冷,斬釘截鐵道:“章程既定,即刻明發天下,著吏部、兵部、戶部、都察院,合力督辦,敢有陽奉陰違、推諉阻撓、借機勒索地方者,”朱祁鎮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殿中每一張麵孔,“無論勳貴朝臣,一律嚴懲不貸,若有阻攔者……以謀逆論處!”
    “謀逆”二字,讓滿朝文武,包括石亨在內,瞬間臉色劇變,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
    勳貴們還想爭辯的話語,卻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文官班列中,那些原本還想觀望或反對的官員,更是噤若寒蟬,深深低下了頭。
    王天雲適時上前一步,展開早已備好的明黃聖旨,大聲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驛站改製,利國利民,著即頒行天下,一體遵行!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再次響起,卻比之前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驚悸與沉重。
    石亨咬著牙,腮幫子肌肉虯結,鐵青著臉退回班列,目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身旁的勳貴們,亦是人人麵沉似水。
    朱祁鎮端坐在龍椅上,將殿中百態盡收眼底。
    他知道,驛站改革的詔書隻是一道開戰的號令,真正的腥風血雨,才剛剛拉開帷幕。
    這奉天殿的金碧輝煌之下,暗流已洶湧澎湃。
    驛站改革的詔書,明黃的榜文,由快馬飛遞,張貼在從京師到各省府、州縣的城門、驛站轅門最顯眼處。
    白紙黑字,朱砂印璽,昭示著皇權的意誌,也預示著無數人命運的劇變。
    距離京城三百餘裏的保定府清苑驛,坐落在一片衰草連天的野地裏。
    土黃色的圍牆多處剝落,轅門上的木匾早已褪色開裂,“清苑驛”三個字模糊不清。
    幾間破敗的瓦房便是值房和馬廄。
    驛丞趙有前,一個五十多歲、佝僂著背、臉上刻滿愁苦溝壑的老頭,此刻正死死攥著一張剛從府城抄錄回來的驛站改革細則榜文,枯樹皮般的手抖得厲害。
    榜文上那“裁汰冗員三成以上”、“老弱疲遝者一概黜退”的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
    “完了…全完了…”趙有前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渾濁的老淚順著深刻的皺紋淌下來,滴在粗糙的榜文紙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在這清苑驛幹了快三十年,從跑腿的小驛卒熬成了驛丞,一輩子都耗在這條塵土飛揚的官道上。驛丞雖隻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卻掌管著驛站幾十號人的飯碗,也維係著他一家老小在清苑縣城的生計。裁汰?他這把老骨頭,還能去哪裏?
    值房的門被猛地撞開,一股冷風灌入。
    驛卒劉二狗一頭衝了進來,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此刻臉上全沒了往日的油滑機靈,隻剩下驚惶失措的慘白。
    他剛從馬廄喂馬回來,身上還沾著草屑和馬糞味。
    “趙頭兒!趙頭兒!是真的嗎?榜上都寫了?真要裁人?!”劉二狗聲音發顫,帶著哭腔,“我…我才頂了我爹的缺不到兩年啊,家裏老娘癱在床上,妹妹還小…這…這要是裁了我,一家子可怎麽活啊!”他急得原地打轉,像熱鍋上的螞蟻。
    趙有前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卻寫滿絕望的臉,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值房裏其他幾個驛卒也圍攏過來,個個麵如死灰,七嘴八舌,聲音裏充滿了驚慌和憤怒。
    “憑什麽啊,咱們累死累活,風裏來雨裏去,就落這麽個下場?”
    “聽說…聽說裁人名單,府衙的師爺和驛站提調官說了算…這不明擺著要銀子打點嗎?”
    “打點?咱們那點工食銀子,連糊口都難,哪來的錢去打點那些黑心腸的官老爺?”
    “這不是逼人去死嗎?!”
    有人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咽,有人靠著牆目光呆滯地望著屋頂漏光的破洞,有人則像困獸般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娘的!”一個叫王麻子的粗壯驛卒猛地一拳砸在搖搖欲墜的破木桌上,震得桌上的油燈跳了一下,“橫豎都是個死,不如…不如咱們反了,去他娘的鳥皇帝,去他娘的狗官!”
    “王麻子,你找死啊!”趙有前嚇得魂飛魄散,猛地站起來,厲聲嗬斥,隨即又驚恐地看向窗外,壓低聲音,
    “這話能亂說?!不要命了?!”他急促地喘著氣,“反?拿什麽反?就憑咱們這幾把老骨頭爛鐵?官軍一個手指頭就能碾死我們!”
    王麻子被吼得一滯,隨即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蹲下,抱著頭不吭聲了。
    值房裏隻剩下壓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
    劉二狗看著眼前絕望的景象,又想起家裏病弱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他踉蹌著後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土牆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裁撤…沒了這份差事…那點微薄的工食銀…家裏的藥錢…妹妹的口糧…全都沒了!
    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憤和絕望攫住了他,他猛地推開圍攏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衝出值房,衝向馬廄旁邊堆放雜物的那間破土屋——那是他睡覺的地方。
    “二狗!二狗!你去哪?!”趙有前嘶啞地喊著,想追出去,卻感覺兩腿發軟動彈不得。
    他頹然坐倒在吱呀作響的破椅子上,渾濁的淚水再次湧出。
    他顫抖著手,從懷裏摸索出一個油膩膩的小布包,一層層打開,裏麵是幾塊發硬的雜糧餅子和一個小小的、黑黢黢的粗陶瓶。
    他拿起那個小瓶,拔開塞子,一股濃烈刺鼻的氣味飄散出來。
    這是他很久以前就備下的,一種給牲口治瀉肚的土藥,據說人喝了,穿腸爛肚,痛苦萬分。
    他原本想著哪天實在熬不下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趙有前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冰冷的粗陶瓶,渾濁的淚滴在瓶身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他望著門外陰沉的天,又看看手裏這能終結一切痛苦的毒藥,眼神由痛苦掙紮,漸漸變得一片死寂的麻木。
    或許…這就是命?他顫抖著,慢慢地將瓶口湊向自己幹裂的嘴唇…
    與此同時,破土屋裏。
    劉二狗背靠著冰冷的土牆,癱坐在地上,手裏同樣緊緊攥著一個更小的、同樣黑黢黢的粗陶瓶——那是他爹以前藏在鋪蓋底下的“斷腸散”,據說是早年一個江湖郎中給的。
    他爹曾說,萬一哪天犯了抄家滅門的大罪,就用這個,走得痛快些。
    瓶塞被粗暴地拔開,刺鼻的氣味直衝鼻腔。
    劉二狗的眼神空洞,沒有淚,隻有絕望。
    家裏的破屋,母親痛苦的咳嗽,妹妹饑餓的哭聲…驛站裁撤的消息…同僚們絕望的哭嚎…王麻子那“反了”的怒吼…還有那些高高在上、一句話就能決定他們生死的官老爺們冰冷的臉…無數畫麵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衝撞、撕裂。
    “娘…小妹…我對不住你們…”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不成調。
    他閉上眼,猛地仰起頭,將那瓶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液體,一股腦地灌進了喉嚨!
    火辣!劇痛!如同燒紅的鐵水順著喉嚨一路灼燒下去!
    劉二狗的身體猛地痙攣起來,像離水的魚一樣在地上劇烈地抽搐、翻滾!他雙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眼珠暴突,喉嚨裏發出嗬嗬的、非人的痛苦嘶鳴。
    他蜷縮著,劇烈的痛苦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隻剩下本能的、絕望的掙紮。
    屋外,風雪更大了,卷起枯黃的草葉和塵土,拍打著清苑驛破敗的土牆,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這小小的驛站,如同一片在驚濤駭浪中即將傾覆的枯葉,承載著最底層螻蟻般的絕望與無聲的消亡。
    而遠在千裏之外的權力中心,那場更殘酷的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它最猛烈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