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彪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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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府鎮,大明九邊重鎮之一,扼守通往塞外的咽喉要道。
    高大厚重的城牆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冷光,城牆上刀槍林立,旌旗在朔風中獵獵作響,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鎮朔將軍府內,氣氛卻比城頭的朔風更加凜冽。
    議事廳門窗緊閉,巨大的沙盤上,插著代表宣府各衛所駐軍的小旗。
    此時,石亨的侄孫、宣府千戶石彪,正像一頭被激怒的棕熊,在廳中焦躁地來回踱步。
    他身材壯碩,滿臉橫肉,此刻因暴怒而漲得通紅,一身沉重的鐵甲隨著他的步伐發出嘩啦嘩啦的碰撞聲。
    “放屁,全他娘的是放屁!”石彪猛地停住腳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鋪著虎皮的太師椅扶手上,震得茶杯嗡嗡作響。
    他瞪著下首幾個同樣穿著將官服飾、但此刻都噤若寒蟬的心腹,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們臉上。
    “衛所改軍區?裁汰世襲軍官?擇優考核?放他娘的狗臭屁!這分明是要掘咱們的根,斷咱們的活路!”石彪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在密閉的廳堂裏回蕩。
    “咱們石家,還有在座的各位兄弟,祖祖輩輩在這宣府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才掙下這點基業,現在倒好,皇帝老子聽了於謙和幾個酸秀才的讒言,一道聖旨,就要把咱們像破抹布一樣扔了?憑什麽?!”
    他猛地抓起桌案上一份兵部發來的邸報抄件,狠狠摔在地上:“看看,看看這上麵寫的什麽狗屁!‘世職軍官,需經兵部、國防部會同考核,通曉軍務、弓馬嫻熟、操演新法者留任,餘者轉任地方或發放恩餉裁汰’?哈!考核?讓京城裏那些連刀都沒摸過的講武堂娃娃來考核我們這些在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這他娘的就是明搶,是要把咱們祖傳的飯碗砸個稀巴爛!”
    下首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千總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憤懣:“石爺,弟兄們咽不下這口氣啊,咱們世世代代吃這碗飯,當兵吃糧,天經地義,現在說裁就裁?讓咱們去地方上當個不入流的小吏?還是給那點打發叫花子的恩餉滾蛋?這不是逼人造反嗎!”
    “就是!石爺,您得給弟兄們做主啊!”
    “石將軍在京城怎麽說?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其他幾個軍官也紛紛聒噪起來,廳堂裏充滿了暴戾和不安的氣息。
    石彪眼中凶光閃爍,他猛地一揮手,止住眾人的喧嘩,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戾:“我叔爺有密信來,他說京裏那些勳貴老爺們,還有…上頭那位…”
    他隱晦地向上指了指,“都憋著一股勁兒呢,這衛所改製,動的不止咱們宣府一家的飯碗,是動了大明所有將門勳貴的命根子!”
    他走到沙盤前,手指重重戳在宣府城的位置,獰笑道:“咱們宣府,是九邊重鎮之首,兵強馬壯,隻要咱們這裏鬧出點大動靜,讓皇帝老子看看,他這新法能不能行得通,讓京城裏那些嚷嚷改製的酸秀才知道,刀把子,還在咱們這些提著腦袋拚殺的人手裏攥著!”
    他環視眾人,聲音帶著煽動和威脅:“明天,就在東校場,新調來的那個什麽狗屁‘新軍指揮使’,不是要檢閱咱們宣府的兵馬嗎,還要試行那勞什子‘軍區操演新規’嗎?好,那老子就給他來個‘兵諫’!讓弟兄們都把壓箱底的火氣撒出來,把場麵給老子鬧大,越大越好,鬧到他皇帝老子的龍案上去,讓他知道,沒有咱們這些提著腦袋守邊的丘八,他這江山,坐不穩!”
    “石爺!您下令吧!弟兄們跟著您幹!”絡腮胡千總第一個響應,滿臉橫肉都在激動地抖動。
    “對!幹他娘的!”
    “讓那些京城來的少爺兵知道厲害!”
    廳堂內群情激憤,充滿了暴動前的狂熱。
    石彪滿意地看著這些被煽動起來的軍官,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明日校場上,那些穿著怪異新式軍服、拿著燒火棍般燧發槍的新軍,在自己手下驕兵悍將的衝擊下屁滾尿流、潰不成軍的場景。
    他要讓這場“意外”的嘩變,成為砸向皇帝改製鐵拳的第一塊巨石!
    翌日清晨,宣府鎮東校場。
    朔風凜冽,卷起地上的沙塵,抽打在人的臉上生疼。
    巨大的校場四周,旌旗在風中翻卷,獵獵作響。宣府鎮原有的衛所兵和新近調駐的“新軍”第一標營,涇渭分明地列成兩個巨大的方陣。
    衛所兵方陣,人數眾多,黑壓壓一片,但陣型明顯有些鬆散淩亂。
    士兵們穿著半舊不新的鴛鴦戰襖或棉甲,手持長矛、腰刀、三眼銃、弓箭等五花八門的武器。
    他們大多神情渙散,帶著一種長期混跡行伍的油滑和暮氣,隊伍中不時響起壓抑的咳嗽聲和兵器輕微碰撞的雜音。
    前排那些石彪的心腹軍官,則眼神閃爍,帶著一種刻意的挑釁和躁動不安,不時地回頭低聲嗬斥著身後的士兵,似乎在醞釀著什麽。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軍方陣。
    人數雖隻有衛所兵的一半左右,但陣列森嚴,橫豎成線,鴉雀無聲。
    所有士兵清一色穿著深青色、剪裁利落的棉布軍服外套一層魚鱗鐵甲,頭戴圓頂寬簷的“笠盔”,腳蹬黑色皮靴。
    他們肩上扛著的,是清一色黝黑鋥亮的燧發槍,槍管在陰沉的天空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士兵們無論新老兵,皆挺胸收腹,目光平視前方,如同釘在地上的木樁,隻有風吹動他們帽簷下的紅纓和深青軍服的下擺。
    一股沉默而凝練的殺氣,無聲地從這整齊的陣列中彌漫開來,竟隱隱壓過了對麵人數占優的衛所兵陣。
    點將台上,新軍指揮使楊傑楊洪之子,此時已被皇帝啟用為新軍將領),一個二十三歲、麵容剛毅、目光銳利的青年將領。
    他身著新式將官服,按劍肅立,冷冷地掃視著台下兩個截然不同的陣營,尤其是衛所兵陣中那些明顯不安分的角落。
    石彪一身鋥亮的山文甲,按刀站在衛所兵方陣的最前方,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倨傲和挑釁,斜睨著點將台上的楊傑。
    “咚!咚!咚!”三聲沉悶的聚將鼓響過。
    楊傑宣讀兵部和國防部聯合簽發的關於衛所改製和軍區新規的諭令。
    台下衛所兵陣中,嗡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如同無數隻蒼蠅在盤旋。
    當他念到“裁汰世襲冗員”、“考核擇優留任”等字眼時,議論聲陡然變成了壓抑的怒罵和騷動!
    “放屁!”
    “老子祖傳的飯碗,憑什麽要考?”
    “裁了老子,你給飯吃啊?!”
    “滾下來!老子不聽這鳥令!”
    咒罵聲如同點燃的幹柴,迅速蔓延開來。
    前排那些石彪的心腹軍官非但不製止,反而推波助瀾,跟著鼓噪起來。
    “肅靜!肅靜!”軍紀官臉色煞白,徒勞地喊著。
    石彪嘴角勾起一絲獰笑,猛地踏前一步,聲如洪鍾,壓過了所有的喧嘩:“肅靜?!肅什麽靜!楊將軍,您這高升了,自然可以無視我等。可咱們這些祖祖輩輩在宣府流血流汗的將士怎麽辦?!朝廷一道聖旨,就要砸了咱們的飯碗,斷咱們的生路,弟兄們,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衛所兵陣中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怒吼,積壓的不滿和恐懼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人群開始劇烈地騷動,前排的士兵在軍官的暗中推搡和鼓動下,開始不顧一切地向前湧動,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向點將台!
    他們揮舞著刀槍,麵目猙獰,怒吼道:
    “砸了這鳥台子!”
    “把京裏來的狗官趕出去!”
    “反了!反了!”
    場麵瞬間失控!
    數千衛所兵像脫韁的野馬,裹挾著狂暴的戾氣,衝向點將台和旁邊那支沉默的新軍方陣!
    點將台上幾個宣府的將領嚇得麵無人色,連連後退。
    校場四周負責警戒的少量宣府鎮兵丁,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同袍的狂暴洪流,也驚得手足無措,根本不敢阻攔。
    石彪看著自己一手導演的混亂場麵,眼中閃爍著殘忍而得意的光芒。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倒要看看,那支花架子新軍,在真正的兵亂麵前,能撐多久!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新軍,第一團!”點將台上,一直冷眼旁觀的楊傑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尖直指蒼穹,厲聲斷喝!
    “列陣!”
    “嘩啦!嘩啦!嘩啦!” 整齊劃一、如同機械般精準的腳步聲驟然響起!
    那支深青色、沉默如山的方陣,在軍官短促有力的口令聲中,瞬間由密集縱隊展開成三列橫隊!
    動作迅捷、流暢,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第一排士兵單膝跪地,燧發槍平端,烏黑的槍口穩穩地對準了洶湧而來、距離已不足五十步的狂暴人潮!
    第二排士兵直立,燧發槍同樣平端,槍口微微上揚,越過第一排士兵的頭頂。
    第三排士兵直立,燧發槍裝填完畢,引火門打開,冰冷的燧石夾在擊錘下,隨時待發!
    整個陣列如同一道瞬間築起的銅牆鐵壁,深青色的軍服在風中紋絲不動,隻有無數黑洞洞的槍口,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
    衝在最前麵的衛所兵,大多是石彪的死忠和亡命之徒,他們被狂熱衝昏了頭腦,根本沒把這支“花架子”放在眼裏,依舊揮舞著刀槍,嘶吼著撲來:“衝啊,砸爛他們!”
    “預備!”楊傑的聲音冰冷如鐵,響徹校場。
    所有新軍士兵的手指,穩穩地扣在了冰冷的扳機上。燧石擊錘被無聲地扳開至待擊發狀態。整個陣列,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一觸即發的殺機!
    狂暴的衛所兵洪流,距離新軍陣列已不足三十步!
    石彪臉上的獰笑僵住了,他第一次從那支沉默的方陣中感受到了一種刺骨的寒意!那不是虛張聲勢!那是一種…真正經曆過鐵與血淬煉的、漠視生死的殺氣!
    “放!”楊傑的佩劍,狠狠劈下!
    如同死神的咆哮驟然降臨!
    “砰砰砰砰砰!!!”
    第一排跪姿士兵手中的燧發槍率先噴吐出長長的火舌!濃密刺鼻的白煙瞬間在陣前彌漫開來!幾乎在同一瞬間,第二排士兵的槍聲也如爆豆般響起!然後是第三排!
    三段擊!連綿不絕!震耳欲聾的轟鳴連成一片,如同滾雷碾過大地!致命的鉛彈如同暴雨般潑灑向衝來的衛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