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鋪得正,走得明,何愁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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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祁鎮看著兒子眼中被點燃的火焰,用力揉了揉壯兒的頭發:“好!這才是朕的好兒子!”
    說著轉向妻子:“梓潼,你看到了?朕的兒子,自當有這份擔當和氣魄,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隻要路給他們鋪得正,走得明,何愁將來?”
    夏子心看著丈夫眼中的自信和兒子小臉上的神采,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起身走到父子倆身邊,伸手將壯兒從朱祁鎮懷裏接過來,緊緊摟住,又看了看搖籃裏安睡的澤兒,輕聲道:“皇上深謀遠慮,是妾身多慮了。”
    朱祁鎮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目光在妻子和兩個兒子身上流連片刻,溫聲道:“你陪著壯兒和澤兒,朕還有些事要處置。”他頓了頓,補充道,“去看看吳貴妃那裏看看。”
    夏子心會意地點點頭:“吳妹妹今日想必也是擔驚受怕了一天,陛下是該去看看。”
    離開了坤寧宮,朱祁鎮臉上的柔和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屬於帝王的嚴肅。
    朱祁鈺的兒子……那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孩,無辜地被卷入了這場滔天的漩渦。
    如何安置,如何撫養,如何……麵對?
    永和宮在望,宮門緊閉,門口侍立的宮女太監個個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侯寶搶前一步,正要高聲通報,朱祁鎮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噤聲。
    暖閣內光線柔和,吳儀柔坐在一張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不遠處的搖籃裏,一個粉雕玉琢般的嬰兒正睡得香甜,小小的拳頭攥著,放在臉頰邊,呼吸均勻綿長。
    吳儀柔看著搖籃裏的孩子,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憐惜,有茫然,更多的是惶恐。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極輕地碰了碰嬰兒柔嫩的臉頰,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一件隨時可能碎裂的稀世珍寶。
    朱祁鎮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他輕輕咳了一聲。
    “皇……皇上!”
    朱祁鎮邁步走了進去,目光掃過她的臉,最終落在那小小的搖籃上。
    他抬手虛扶了一下:“免禮。”
    朱祁鎮沒有看她,徑直走到搖籃邊,低頭俯視著裏麵熟睡的嬰兒。
    孩子長的眉眼清秀,皮膚白皙,睡顏安詳,全然不知自己剛剛失去了親生父母,更不知自己未來的命運將係於眼前這位掌握生殺大權的帝王一念之間。
    良久,朱祁鎮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這孩子,倒是睡得安穩。”
    吳儀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皇帝這句話是感慨,還是某種不祥的暗示。
    她隻能更深的低下頭,聲音細若蚊呐:“回……回皇上,小殿下……很乖,剛剛奶娘喂了奶,就……就睡著了。”
    朱祁鎮看著這渾然不知世事的小生命,心中那根名為“斬草除根”的弦,終究是鬆動了。
    “朕將他交給你撫養,”朱祁鎮終於收回手,目光轉向吳儀柔,“從今日起,他便是你吳儀柔的兒子,你就是他的親娘。你要視如己出,悉心照料,不得有半分懈怠,更不得有半分苛待,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臣妾叩謝皇上隆恩!”吳儀柔如蒙大赦,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金磚上,“臣妾定當竭盡全力,視小殿下如親生骨肉,絕不敢有半分疏忽,若有違逆,天打雷劈!”
    朱祁鎮看著匍匐在地的身影,沉默了片刻:“好好教養他,讓他讀書,習字,明事理。待他成年後……”
    朱祁鎮的聲音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敲在吳儀柔緊繃的神經上,“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朱祁鎮向前逼近一步,俯視著跪伏在地的吳貴妃:“身世就是,他的生身父母,一個謀逆犯上,廢為庶人,終身圈禁!一個身為逆黨眷屬,連同其全族,抄家流放,遇赦不赦!這,便是他的身世!”
    朱祁鎮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鎖著她劇烈顫抖的脊背:“吳氏,你方才如何對朕發誓的?‘視如己出,絕無半分苛待’?可你此刻心中所想,眼中所懼,又是什麽?!”
    說著,大手猛地托起吳儀柔的下巴:“你是在怕這孩子,怕他流著朱祁鈺的血,怕他將來知曉‘身世’,會心懷怨恨,會反噬於你,是不是?!”
    “臣妾不敢,臣妾萬萬不敢!”吳儀柔的防線徹底崩潰了,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極度的恐懼和哀求,“皇上明鑒,臣妾隻是……隻是惶恐……臣妾定當謹記聖諭,絕不敢有絲毫他想,定將小殿下撫育成人,教他忠君愛國,絕不敢……不敢讓他知曉半分不該知曉之事!”
    她語無倫次,重重叩頭,額上瞬間一片青紫。
    許久,朱祁鎮才緩緩開口:“記住你今天的話,朕將他交給你,便是信你吳氏一族尚有幾分忠謹之心。好好養著,讓他平安長大,讀書明理。至於其他……不該問的,永遠不許問。不該知道的,永遠不許知道,若有半分差池……”
    皇帝的話讓吳儀柔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隻能拚命叩頭:“臣妾明白,臣妾謹記,謝皇上恩典,謝皇上恩典……”
    朱祁鎮不再看她,大步走出了永和宮。
    朱祁鎮站在永和宮外的連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直灌肺腑,讓他紛亂而沉重的心緒稍稍平複。
    但這點短暫的平靜並未持續多久。他抬起頭,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片略顯僻靜的宮苑——西六宮。那裏,囚禁著這場風暴的源頭之一,朱祁鈺的生母,吳太妃。
    該來的,終究要來。
    他沒有再猶豫,對身後的侯寶沉聲道:“去西六宮。”
    通往吳太妃居所的路,顯得格外漫長而寂靜。
    宮道上的積雪已被清掃幹淨,露出冰冷的青石板。
    沿途值守的太監宮女遠遠看到皇帝,無不屏息背過身去,大氣不敢出。
    西六宮一處僻靜的院落前,宮門緊閉。
    侯寶搶前一步,低聲道:“皇爺,到了。”
    朱祁鎮腳步微頓,目光掃過那扇緊閉的朱漆宮門,隨即大步上前。
    侯寶立刻示意門口侍立、臉色煞白的太監將門打開。
    門內並非正殿,而是一間光線略顯昏暗的暖閣。
    與外間的寒冷不同,這裏同樣燒著炭火,卻因門窗緊閉,空氣有些發悶,還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暖閣中央,一個身著褪色舊宮裝的老婦人,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磚上。
    她頭發花白,隻用一根簡單的銀簪草草挽著,幾縷散亂的白發垂在布滿細密皺紋的額前。
    正是朱祁鈺的生母,吳太妃。
    聽到開門聲,她猛地抬起頭,那張曾經雍容華貴的臉,此刻隻剩下枯槁。
    她的眼睛紅腫,布滿了血絲,直勾勾地看著門口逆光而立的朱祁鎮,渾濁的淚水瞬間再次洶湧而出。
    “皇上……”一聲嘶啞得不成調子的哭喊從她喉嚨裏發出,她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前爬了兩步,姿態卑微至極,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皇上開恩啊,求皇上開恩啊,”她涕泗橫流,“鈺兒……鈺兒他是糊塗,他是被那些奸佞小人蒙蔽了心智,他是您的弟弟啊皇上,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弟弟。求皇上……求皇上看在先帝的份上,看在……看在老身這張老臉的份上……饒了他一條賤命吧,別把他圈進南宮……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啊皇上,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她哭得聲嘶力竭,語無倫次,一遍遍地重複著“弟弟”、“饒命”、“南宮不是人待的地方”,額頭因為連續的磕碰,早已一片青紫破皮。
    朱祁鎮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大部分光線,讓暖閣內顯得更加晦暗。
    他冷冷地俯視著腳下這個形容枯槁、哭嚎哀求的老婦人,眼神中沒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和……厭惡。
    “弟弟?”他終於開口“太妃娘娘,你口中的‘弟弟’,勾結外臣,收買禁軍,在朕‘重傷垂危’之際,悍然逼宮,圖謀篡逆!那時,他可曾想過朕是他的‘兄長’?可曾想過打斷骨頭連著筋?”
    吳氏猛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道:“不……不是的皇上……鈺兒他……他是被逼的……他是……”
    “被逼的?”朱祁鎮向前逼近一步,“好一個‘被逼’!那朕倒要問問太妃娘娘你!”
    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紙卷,手腕一抖,那紙卷“嘩啦”狠狠地摔在吳太妃麵前的冰冷地磚上!
    “這上麵記得清清楚楚,你身邊的貼身宮女清雲是如何將朕每日的行蹤、召見大臣的詳情,通過宮牆夾道遞出去的,又是如何傳遞到你那‘被逼無奈’的兒子手中的,這難道也是‘被逼’?!”
    那確鑿的證據,如同一把匕首,徹底捅破了她所有的謊言和僥幸。
    吳氏看著那張紙卷,緩緩抬起頭,望向朱祁鎮的眼睛。
    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痛心,隻有帝王的冷酷無情。
    完了。
    朱祁鎮看著她徹底崩潰的神情,眼中沒有絲毫憐憫。
    他緩緩俯下身,湊近那張寫滿絕望和死氣的臉,聲音壓低:“你兒子謀逆的證據,鐵證如山。你身為太妃,不安守本分,反而私通宮禁,傳遞消息,助紂為虐,依照祖宗家法,朕便是將你母子二人一同賜死,挫骨揚灰,也無人敢置喙半句!”
    就在這時,吳太妃似乎想起了什麽,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伸向自己的胸前衣襟內側!
    “刺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輕響在暖閣內格外清晰。
    她從貼身的褻衣夾層裏,哆嗦著掏出了一樣東西——一個用明黃色錦緞層層包裹、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小布包。
    她雙手捧著這個小布包,手臂抖得不成樣子。
    “皇……皇上……饒命……饒了鈺兒……太皇太後……太皇太後遺詔……先太皇太後……張娘娘的……遺詔在此!”
    說著,雙手將明黃色的小布包高高舉過頭頂。
    “太皇太後……臨終前……交給老身的……她說……若……若日後我們母子……若……若惹怒了皇上……求……求皇上看在……看在她老人家的份上……開……開恩……饒……饒我母子性命……貶為庶人……發配……發配鳳陽……守皇陵……去守皇陵啊皇上……!”
    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淚裏擠出來的,捧著那明黃布包的雙手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