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太皇太後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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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祁鎮的目光,在聽到“太皇太後遺詔”幾個字時,驟然一滯。
    他盯著吳太妃手中那個明黃色的布包,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立在原地。
    暖閣內濃重的藥味、炭火的悶熱、吳太妃絕望的哭嚎,似乎都在這一瞬間遠去。
    朱祁鎮的眼前,猛地閃過一幅畫麵:
    那還是很多年前一個寒冷的冬日午後,他獨自躲在禦花園偏僻的假山後,縮在角落裏,肚子餓得咕咕叫。
    一個穿著素淨宮裝、麵容溫婉的年輕婦人彼時的吳才人)小心翼翼地尋了過來,看到他凍得發青的臉和蜷縮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她左右看看無人,迅速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用帕子包著的、還帶著溫熱的糕餅,不由分說地塞進他冰涼的手裏。
    那糕餅的甜香和婦人眼中那一瞬間純粹的、不帶任何算計的憐惜,是那個冰冷宮廷裏,他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暖色。
    那個偷偷塞給他糕餅的年輕婦人,正是眼前這個形容枯槁、涕淚橫流、為了兒子向他搖尾乞憐的老太妃!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猛地衝上了朱祁鎮的心頭,帶著些許酸澀的苦味,瞬間衝垮了他刻意築起的、堅硬冰冷的堤壩。
    憤怒、失望、痛恨……這些情緒並未消失,卻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記憶撞開了一道口子,湧入了更多難以言喻的東西。
    他死死地盯著那明黃的布包,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終於,他緩緩地地伸出了手。
    吳太妃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縮了一下,卻不敢起來。
    朱祁鎮沒有看她,隻是將那小小的布包接了過來。
    入手很輕,卻感覺重逾千斤,他一層層地打開了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錦緞。
    最裏麵,是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質地已經有些發脆泛黃的信箋。
    信紙上那熟悉字跡映入眼簾——正是他最尊敬的皇祖母的字跡:“……吾孫祁鎮親啟……若他日,吳氏母子……行差踏錯……觸怒天顏……念其……終為朱氏血脈……祖母……臨去前……唯此一願……懇請吾孫,網開一麵,留其性命,貶為庶人,發往鳳陽,看守皇陵……令其,於祖宗靈前懺悔思過,以全骨肉之情……”
    信箋的末尾,是太皇太後張氏的署名,以及一個清晰的、顏色已經有些暗淡的印章。
    二十多年前的記憶碎片,與眼前這泛黃的信箋、腳下這絕望的老婦、南宮裏那被圈禁的兄弟……還有那個剛剛在永和宮搖籃中熟睡的、流著“罪人”血脈的嬰兒……無數畫麵在他腦海中翻騰、撞擊。
    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侯寶垂手侍立在皇帝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頭埋得極低,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這殿內一件沒有生命的陳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沉重到幾乎化為實質的壓迫感,那是一種內心激烈交鋒、足以撕裂靈魂的掙紮。
    他不敢看,甚至不敢想,這等皇家秘聞,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
    “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至死都在為你們母子謀劃。”
    “但是,太妃娘娘,你應該知道,造反、逼宮,這是動搖國本、顛覆社稷的死罪,這不是兄弟鬩牆,不是民間的百姓家宅紛爭,今日朕若因一時婦人之仁饒過朱祁鈺,明日就會有無數個“朱祁鈺”效仿!朕苦心孤詣推行的改製,朕想要締造的強盛帝國,都將在這無休止的內耗和背叛中化為泡影!”
    “朕不能饒恕他,”
    但是說到這,朱祁鎮又看了看太皇太後留下的遺召,他頓了頓,“念在太皇太後的遺願份上。”
    “朱祁鈺,廢為庶人,除王號,即日……發配鳳陽,看守皇陵,終身不得離開皇陵半步,無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視!”
    “鳳陽……鳳陽……”吳太妃喃喃著,渾濁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但這一次,淚水中除了痛苦,更多了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和悲涼。
    看守皇陵,雖清苦孤寂,終究……比那暗無天日的皇宮多了一線生機,多了一分……在祖宗靈前苟延殘喘的體麵。
    “至於你,”朱祁鎮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在吳太妃身上,“太妃吳氏,私通宮禁,傳遞消息,其罪當誅!”
    “念你年老昏聵,又得太皇太後臨終遺托,死罪可免。即日起,褫奪太妃封號,幽禁於此宮苑,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相見,終身……不得踏出此門半步!”
    終身幽禁!吳太妃的身體晃了晃,但比起兒子能活命,比起挫骨揚灰,這已是天大的恩典。
    她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再次深深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還有,”朱祁鎮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冰雨,澆滅了吳太妃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你母族吳氏一門,凡牽涉此案者,無論親疏遠近,一律抄沒家產,革除功名,發配遼東苦寒之地戍邊!遇赦不赦!”
    吳氏一門,徹底傾覆!
    吳太妃趴在地上,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剩下無聲的淚水和徹骨的絕望。
    朱祁鎮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多餘。他將手中那封承載著祖母遺願、也改變了一個家族命運的泛黃信箋,極其緩慢地、鄭重地重新折疊好,放回那明黃的錦緞之中,緊緊攥在掌心。
    那紙張的觸感依舊冰涼,卻似乎帶上了一絲他掌心的微溫。
    他沒有再看地上那攤爛泥般的吳氏一眼,決然地轉過身,大步走向殿外。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巨響,徹底隔絕了暖閣內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悲泣。
    門外,寒風凜冽依舊,卷起地上的細雪,打著旋兒飛向昏暗的天空。朱祁鎮站在階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直透心脾,將他心中最後一絲因往事而起的波瀾徹底凍結。
    他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小小的明黃錦緞包裹,眼神幽深如同寒潭。
    “侯寶。”
    “奴婢在!”侯寶立刻躬身應道。
    “傳旨,”朱祁鎮的聲音恢複了帝王的平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力量,“郕王一案,首惡已誅,脅從已清。即日起,凡涉事九邊衛所、驛站及地方有司,凡有阻礙改製、陽奉陰違者,無論品級,一律按謀逆同黨論處!著內閣會同兵部、吏部,即刻擬定新章,報朕禦覽!朕要這大明的九邊衛所、萬裏驛站,從今往後,上下貫通如臂使指,再無半分梗阻!”
    “奴婢遵旨!”侯寶心頭一凜,深深躬身領命。他知道,一場席卷整個帝國軍事和通訊命脈的、更深徹也更無情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而皇帝心中的最後一絲柔軟,已隨著那扇緊閉的宮門,徹底封存。
    此刻,勳貴、文臣、藩王…一張張或怨毒、或恐懼、或諂媚的臉在腦海中飛速閃過。
    改革,變法。
    動的是百年積弊,割的是無數既得利益者的血肉!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都需以血鋪路!
    親情、哀求,在這冰冷的皇權鐵律和帝國的長遠大計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血…終究還是要流的…”朱祁鎮無聲地低語,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朱祁鎮將手中那小小的明黃錦包,緊緊攥入掌心,仿佛要捏碎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沒有停留,而是迎著漫天飛卷的碎雪,大步朝著象征帝國最高權柄的乾清宮走去。
    高大的殿宇輪廓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等待著他去開啟下一場鐵與血的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