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偷得浮生半日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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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禦花園仿佛被春日釀成了一甕甜酒。
暖融融的陽光慷慨的潑灑下來,鍍亮了新抽的柳芽兒,催開了滿園芳菲。
海棠似霞,玉蘭如雪,牡丹嬌羞,連空氣裏浮動著蜜糖般的馨香。
荷花池水清可見底,倒映著碧空流雲和滿園春色,水麵偶爾被遊魚攪起一圈漣漪,碎金般的光點便跳躍起來。
不遠處的凝香亭,紫藤花如瀑垂落。
皇後夏子心與貴妃吳儀柔正倚著欄杆,各自懷中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
夏皇後輕輕拍著懷裏的孩子,吳貴妃則是低頭,用指尖溫柔的逗弄著懷中粉嘟嘟的小臉,引得嬰孩發出咿咿呀呀的軟糯笑聲。
兩人不時的低語淺笑,目光不時飄向荷花池這邊。
一身普通常服的朱祁鎮此刻正坐在荷花池邊的樹蔭下,手持一根湘妃竹釣竿,神情專注的望著水中那支紋絲不動的鵝毛浮漂。
他的旁邊,太子朱見瀝坐在一個軟凳上,不時扭扭屁股,用木棍小心翼翼的戳戳一旁盒子裏的蚯蚓。
到底還是孩子,坐下不一會就開始坐不住了,屁股上跟長了針似的,看著其他幾個妹妹在抓蝴蝶,壯兒的心裏跟貓抓似的,可沒有父親的允許,他隻能強忍著。
“你怎麽總是坐不住啊?”朱祁鎮側頭,看著兒子抓耳撓腮的樣子,皺眉道。
“父皇,”一旁,壯兒湊到父親腿邊,圓溜溜的大眼睛巴巴的盯著水中那仿佛被施了定身術的浮漂,小嘴撅的老高,“魚兒是不是都睡覺去了啊?它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他話音剛落,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伴著輕快的腳步由遠及近:“大哥,才不是魚兒睡覺,定是你挖的蚯蚓太瘦啦!父皇,用我的!”
隻見吳貴妃所出的庶長女嘉善公主朱亦微像隻撒歡的小鹿,一蹦一跳的跑了過來。
她的小臉跑的紅撲撲的,額發被汗水粘在光潔的額頭上,裙擺處還沾著些草葉和泥土,雙手卻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精致的青玉小罐,獻寶似的舉到了父親的眼前。
壯兒好奇的扭頭望去,朱亦微狡黠的一笑,猛的將罐口湊到他鼻子底下:“喏,快瞧瞧!這可是我費了老大勁才在那邊找到的‘大將軍’,又肥又長。”
罐子裏幾根深褐油亮、膘肥體壯的蚯蚓正慵懶的扭動著身軀。
“哇呀!”壯兒毫無防備,被罐子裏那幾隻“大將軍”嚇的摔了一個屁股蹲,隨即尖叫一聲,小臉瞬間煞白,指著罐子語氣中帶著哭腔:“父皇,皇妹她……她又欺負我!”
朱亦微見狀,得意的咯咯笑了起來,小鼻子一皺,故意拖長了聲音:“且……!羞羞羞,九歲的男子漢,連個小蟲蟲都怕,比我還不如呢!”
數落完哥哥,小丫頭立刻變臉,像隻乖巧的小貓咪似的鑽進了朱祁鎮的懷裏,將小玉罐捧在手裏,仰著小臉,聲音瞬間軟糯得能滴出蜜來:“父皇~您用女兒挖的蚯蚓好不好?女兒可是挑遍禦花園,才找到這些最神氣、最厲害的‘大將軍’,它們一定能把最大最肥的魚兒給父皇釣上來!”
朱祁鎮的心瞬間被女兒的嬌憨填滿了,釣魚的悠閑心思全化作了對女兒滿滿的寵溺。
他揉了揉女兒汗濕的額頭,又輕輕揩去她小臉蛋上沾著的泥點,笑道:“好,好,我們微兒最能幹了,”說著,側頭看看一旁被糟蹋的不成樣子的花圃,苦笑一聲,又道:“微兒挖的‘大將軍’肯定厲害,父皇就用微兒的寶貝,給你釣一條最大最大的魚上來,晚上讓你母妃燉湯喝,給你嚐嚐鮮,好不好?”
“哦!晚上有魚湯喝嘍!”小丫頭一蹦三個高,高興的蹦蹦跳跳的往凝香亭報喜去了。
看著女兒離去,朱祁鎮這才微微側頭,看著還坐在地上、兀自驚魂未定眼圈發紅的兒子。
他故意板起臉,眉頭微蹙,卻還是無奈的笑道:“壯兒,還不起來,都九歲了,是個大孩子了,一條小蚯蚓就把你嚇成這樣?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說著,顛了顛手中女兒送給他的玉罐,又道:“瞧瞧你皇妹,為了給父皇挖‘大將軍’,裙子都弄髒了,多有孝心,多勇敢?你是哥哥,更要給弟弟妹妹們做個榜樣才是。”
一旁的侯寶剛想上前扶起太子,卻被朱祁鎮給製止了:“不要扶他,讓他自己爬起來。”
侯寶縮了縮脖子,退到了一邊,心疼的看著太子殿下。
壯兒看著父皇眼中的鼓勵,心中的委屈消散了大半,紅著臉自己站了起來,還不忘偷偷瞪了一眼遠處正朝他做鬼臉的妹妹。
凝香亭內,夏皇後和吳貴妃聽著微兒的報喜,被逗的掩麵而笑,吳貴妃看著女兒調皮的模樣,無奈又寵溺的搖了搖頭,對一旁的皇後微微頷首:“姐姐,都是微兒太調皮了,嚇著太子殿下了。”
說著板起臉,對女兒訓斥道:“還不快去給殿下賠不是?一天到晚不是上樹就是爬牆,哪還有半分公主的嫻靜模樣!”
夏子心笑著擺了擺手道:“無妨,他們兄妹一起打打鬧鬧才顯得親近,”
說著,拿起一旁桌上一塊糕點送到了朱亦微的手中笑道:“去玩吧。”
就在這時,滿頭銀發的胡瀅在一個小太監的攙扶下,步履蹣跚、氣喘籲籲地闖進了這方春意融融的禦花園。
侯寶眼尖,覷見身影,連忙趨步至皇帝身後,低聲道:“皇爺,胡老大人求見。”
朱祁鎮側目一瞥,果然是胡瀅。這老臣年近八旬,年前那場宮闈風波後便稱病告假,連年節大朝都未露麵,年後更是聽聞他將子女都遣回了原籍。
“這老狐狸,此刻跑來作甚?”朱祁鎮心中暗忖,麵上不動聲色,目光依舊盯著在那紋絲不動的鵝毛浮漂上,隻當沒看見。
“哎呀,胡愛卿?”朱祁鎮這才仿佛剛察覺,略帶詫異地轉過頭,隨即佯怒地瞪向侯寶,“狗奴婢!胡卿來了怎不通稟一聲?”
“奴婢該死!”侯寶趕緊跪下,有些委屈的說道。
“還不快給胡卿看座!”朱祁鎮說著,順手將魚竿塞給了身邊的兒子,自己踱步到了樹蔭下。
“皇上!”胡瀅急得連連擺手,製止了搬凳的宮人,汗水順著花白的鬢角流下,“老臣…老臣此來,是有十萬火急的要事稟奏,坐不得,坐不得啊!”
“好好好,胡愛卿莫急,”朱祁鎮勉強壓下心頭那點被攪擾的不耐煩
對這曆經四朝的老臣,他終究得給幾分薄麵,“你且慢慢道來。”
心中卻有些惱怒: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閑,陪著妻兒賞春垂釣,偏又躲不開這些煩心事。
胡瀅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喘息,從寬大的袖袍中顫巍巍地掏出一份奏折,雙手呈上,語速極快卻字字清晰:“皇上可知,東瀛進貢使團已於山東威海衛登陸?”
“皇上可知東瀛進貢的使團已經從山東威海衛登陸?”胡瀅道。
朱祁鎮想了想,點點頭道:“嗯,禮部月前是和朕說過,怎麽,老尚書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兒就來見朕吧?”
“若隻是尋常貢事,老臣怎敢驚擾聖駕!”胡瀅將奏折又往前遞了遞,目光有些複雜,“皇上,請看此奏,事態…遠非如此!”
朱祁鎮狐疑地接過奏折,展開看了看。
隻看了幾行,他臉上的閑適瞬間變成憤怒,繼而鐵青一片!
他猛地將奏折“啪”地一合攏,指節捏得發白,眼中怒火噴薄欲出:“豈有此理,國都已亡,竟敢在我大明疆土之上行凶殺人?!誰給他們的狗膽?!”
胡瀅深深歎息一聲:“皇上息怒。據臨清驛急報所言,行凶者正是倭國使團中人,老臣料想,山東布政使司與都指揮使司的急報,此刻怕也已在路上了!”
朱祁鎮是真的生氣了,東瀛已經滅了數年,朝廷在當地設郡縣,行教化,沒想到他們居然還這麽冥頑不靈,居然敢在大明本土殺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來人,傳旨山東都指揮使郭全,一個不留……”朱祁鎮話還沒說完,胡瀅忙道:“唉,皇上,不可啊,萬萬不可啊。”
“什麽萬萬不可!”朱祁鎮虎目圓睜,嚇的胡瀅一哆嗦!
“胡愛卿,這事兒禮部就不要管了,既然東瀛已經歸我大明,那我大明的律法自然能管的著他們,殺人償命,自古便是這個禮!”說著,對一旁的侯寶道:“去,傳旨給山東布政使裴綸,讓他把這幫不知死活的東西抓了,關入大牢,等候裁決!”
侯寶應聲,傳旨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