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下的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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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貿然將倭使抓入大牢,恐……”胡瀅剛抬起頭,就見皇帝的臉色不善,趕緊硬生生的將剩下的半句給咽了下去。
“胡愛卿,你是想說會激起東瀛內部叛亂吧。”朱祁鎮冷笑道,“怎麽,怕他們亂?”。
胡瀅額角出汗,忙躬身叩首:“臣不敢。隻是…… 上次朝廷滅倭耗銀數百萬兩,國庫至今未全複。若東瀛再亂,興兵遠征,恐傷國本啊!”
“朕還擔心他們沒這個膽子叛亂呢?叛亂,好啊,朕要的就是他們敢叛亂!”朱祁鎮冷笑連連。
“傷國本?” 朱祁鎮猛地抬眼,龍目裏驚濤翻湧,“朕倒覺得,養虎為患才是真的傷國本,他們敢亂,朕就敢平,正好讓東瀛看看,誰才是這東海的掌舵人!”
胡瀅脊背上的冷汗瞬間浸透了官袍,皇帝的殺伐決斷裏,藏著比先皇更烈的鋒芒。
“好了,沒什麽事,你回去吧。”朱祁鎮一上午的好心情被這糟心信給破壞了,也沒心思陪兒子釣魚了。
剛轉身,就聽壯兒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釣竿瞬間成了弓型。
“父皇,父皇,魚,魚上鉤了,是大魚!”壯兒緊緊抓著魚竿,興奮的大喊大叫起來。
朱祁鎮一滯,暗道:嘿,這臭小子可以啊,你老子我一上午連個魚毛都沒釣上來,你這剛上手就釣上來一條,這就是新手保護期嗎?
“讓父皇來!”朱祁鎮幾步就躥到了壯兒身邊,一把接過了那被拉成滿弓、劇烈顫抖的釣竿。
入手便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水下傳來,魚線被繃得筆直,發出細微的“嗡嗡”聲。
“嗬!勁兒不小!”朱祁鎮興奮不已,方才因倭使之事帶來的陰霾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激衝淡了不少。
他兩腿微蹲,紮了個標準的馬步,雙手穩穩地握住魚竿尾部,感受著水下那蠻橫的拉力。
魚兒被吃痛,發力更猛,魚竿彎得更厲害了,似乎隨時都會折斷。
“父皇,它要跑,往深水裏鑽呢!” 壯兒在一旁急得直轉圈,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水麵下那團翻滾的黑影。
“跑?咬了朕的鉤還想跑?”朱祁鎮帶著征服欲的笑意。
他不再硬頂,而是順著魚逃竄的方向稍稍卸力,手牢牢控製著魚竿的角度,不讓它有機會鑽入更深的水底。
他的動作看似放鬆,實則蘊含著一股柔韌的勁力,這正是多年騎射練就的功底,看似鬆,實則韌,像一張藏在棉絮裏的網。。
水下的巨物顯然被激怒了,開始瘋狂地左右衝撞,攪得水麵浪花翻湧,渾濁的泥漿子都泛了上來。
“嘿,它還來勁了!”朱祁鎮沉著應對,時而提線,時而放線,動作相當熟練。
在這一刻帝王的威嚴化作了獨屬於男人的專注與興奮。
胡瀅本來已躬身準備告退,見此情景,腳步不由得釘在了原地。
皇帝臉上那久違的、充滿生機的專注神情,與他方才談論倭使叛亂時的冰冷殺意判若兩人。
這巨大的反差讓胡瀅心中滋味莫名,一時竟看得有些呆了。
“嘿!給朕起來!”僵持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朱祁鎮感覺水下的掙紮力道終於出現了頹勢,他猛地一聲低喝,腰腹驟然發力,雙臂如同拉動巨弓般向上向後狠狠一揚!
“嘩啦!”
一聲巨大的水響,一條足有成人手臂長短、渾身披著烏黑厚重鱗片的大青魚破水而出!
它在半空中瘋狂地甩動著尾巴,水珠四濺,在陽光下劃出一道短暫的彩虹。
“好大的青混子!”旁邊侍立的侯寶握著抄網忍不住驚呼出聲。
“成了!”朱祁鎮暢快大笑,笑聲在湖畔回蕩,震落了柳梢的幾片嫩葉。
一旁的壯兒得意的對著同樣興奮大叫的妹妹朱亦微大笑道:“看著沒,這條大魚是哥釣的!”
“父皇加油,父皇加油!”朱亦微好似沒聽見一般,隻是拍著手,大聲的給父皇鼓勁加油。
朱祁鎮哈哈哈一笑,手腕一抖,巧妙地卸去魚的衝力,就要把它拖上岸邊。
然而,就在這即將功成的瞬間——“啪嚓!”一聲脆響!
承受了巨大拉力的竹製釣竿,終於不堪重負,從中間猛地斷裂開來!
朱祁鎮隻覺得手上一輕,巨大的慣性讓他一個趔趄,差點向後摔倒。
那條眼看就要到手的大青魚,帶著半截釣竿和魚線,“噗通”一聲重重砸回水裏,濺起巨大的水花,隨即尾巴一擺,頭也不回地朝著深水區疾速潛去,隻留下一圈圈迅速擴散的漣漪。
“哎呀!跑了!” 壯兒急得直跺腳,眼圈都紅了,“差一點就撈上來了!”
“父皇,中午還有魚吃嗎?”朱亦微見馬上到嘴邊的美食沒了,懊惱的眼淚都出來了。
“混賬東西!”朱祁鎮低聲咒罵了一句,也不知是在罵那斷掉的魚竿,還是罵那條溜走的魚。
他隨手將半截魚竿丟在了地上,臉色陰晴不定。
胡瀅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
皇帝這臉色變得……可比剛才談國事時還快。
他正琢磨著是趕緊溜走還是上前安慰兩句,卻見朱祁鎮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陰霾竟又奇異地散去了大半,反而露出一絲帶著點無奈和自嘲的笑意。
“瞧見沒?這就叫‘功虧一簣’。” 他蹲下身,拍了拍壯兒的腦袋,
語氣放緩了些,“不過……” 他又指著水麵上還在微微晃動的魚線,那線一頭連著岸邊的半截魚竿,另一頭還在水裏,“魚跑了,鉤子未必跑了,隻要這線還連著,鉤子還在它嘴裏,總有它再露頭的時候,那時,你的網,可就不止這小小的魚鉤了!”
他這話,像是在安慰兒子,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點胡瀅。
那“鉤”與“網”……
就在這時,一名小太監急匆匆跑來,在胡瀅耳邊低語了幾句。
胡瀅臉色微變,上前一步,躬身低聲道:“皇上,裴倫的奏折到了。”
朱祁鎮 “嗯” 了一聲,伸手拉起壯兒,拍了拍他褲子上的泥:“走,跟父皇一起用膳去,中午讓禦膳房給你做魚吃。一條魚罷了,有什麽可惜的。”
他一手牽著兒子,一手牽著女兒,往凝香亭那邊走,路過湖邊時,忽然停下腳步,指著波光粼粼的湖麵,又指了指遠處的宮牆,“壯兒你看,這湖再大,也隻是禦花園裏的一汪水。將來…… 這天下才是你的池塘。”
說罷,邁開大步,走到凝香亭外道:“梓潼,儀柔,陪朕用膳”。
夏子心很自然的微笑著站起身,對著身邊的女官低語交代了幾句,大約是吩咐傳膳。
旁邊的吳儀柔卻愣了一下,連忙起身屈膝,眼底藏著一絲驚惶和歡喜 —— 自她入宮以來,皇帝從未讓她與皇後同席用膳。
“胡愛卿,午時了,回去吧。” 朱祁鎮從夏子心懷裏接過剛滿周歲的幼子朱見澤,小家夥咯咯笑著抓住他剛緒起的胡須,他也不惱,隻是牽著壯兒的手,往後宮的方向而去。
胡瀅躬身應著,望著皇帝遠去的背影愣怔著出神。
皇帝一手抱著小皇子,一手牽著太子,步履沉穩,那背影比在朝堂上還要挺拔。
他又回頭望了望那片湖水,方才大青魚紮下去的地方,漣漪早已散盡,湖麵又恢複了平靜,可誰都知道,底下藏著能掀翻小船的力道。
就像這位皇帝。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
風從湖麵吹過來,帶著水汽的涼,卻吹不散他心裏的驚 —— 那條跑了的魚,怕不是什麽讖語,而是個信號。
這天下的池塘裏,又要起風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