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碾碎菊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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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詔獄深處,甬道兩側的牆壁上被經年不熄的火把熏得黢黑。
    這裏沒有晝夜之分,隻有牢房內痛苦的呻吟聲和巡察錦衣衛番子的嗬斥咒罵聲。
    徐恭一身飛魚服,此刻正守在刑房的鐵門外,刑房內不時傳出皮肉燒灼的“滋滋”聲,並伴隨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慘叫聲。
    這種情形對他來說早就免疫了,他摳了摳耳朵,不耐煩的踢了踢鐵門,對門內吼道:“孫老二,你狗日的行不行,這特麽快兩個時辰了,娘們生孩子都沒這麽久,趕緊讓狗日的開口!”
    鐵門開了條縫,一個四方臉的腦袋擠了出來,嘿嘿一笑道:“督堂,別急啊,兄弟們還沒玩夠呢。”
    徐恭一聽,頓時大怒:“操,以為逛窯子呢?趕緊的,日落之前審不出來,皇上要殺我的頭,老子就先剁了你的頭!”
    孫老二一聽,趕緊將腦袋縮了回去,隨即鐵門打開:“督堂放心,半個時辰內,小的準讓他簽供畫押。”
    徐恭一把推開他走了進去,不耐煩的嗬斥一句:“廢話少說,趕緊的,皇上還等著呢!”
    後花園島主,此刻正被幾道粗如兒臂的鐵鏈捆在冰冷的刑架上,身上的衣服早已成了浸透血汙的襤褸破布,裸露的皮肉上,鞭痕縱橫交錯,烙鐵的焦印處還往外滲著血水,被鹽水反複潑灑過的傷口腫脹翻卷,血肉模糊。
    一個赤膊的精壯力士從炭火中抽出燒得通體透紅的烙鐵,從他胸口一片早已不成形的舊傷上移開,
    瞬間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
    “……城防圖上標的西直門戍衛副官,名字是‘李三’?他本名李魁,誰給你們的消息?說!”徐恭捏著他的下巴,惡狠狠的問道。
    後花園被捏的臉部扭曲變形,可卻還是一個字都沒說,隻有喉結在艱難地上下滾動。
    “特娘的,沒看出來你這老小子長得跟個矮冬瓜似的,倒是嘴硬的緊,”說著,對旁邊的番子嗬斥道:“加刑!”
    就在這時,
    “哐當!”一聲悶響,厚重的鐵門猛地被推開!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完全遮擋。
    玄色常服,龍行虎步,正是當今天子:朱祁鎮。
    他身後跟著兩人,王天雲和湯傑。
    “皇上!”徐恭驚呼一聲,隨即跪在了地上,連同刑房內所有番子,瞬間跪下一片,。
    朱祁鎮的目光冰冷如刀,他越過跪在地上的幾個錦衣衛番子,走到了刑架前。
    他緩步上前,好像不是對著後花園說話,而是有些自言自語的意味:
    “五年前,朕親率大軍,踏平爾等四島,焚神社,毀甲兵,將爾等所謂天皇公卿、將軍大名,盡數掃入塵埃,朕以為,東瀛二字,連同爾等那病入膏肓的癡心妄想,已隨爾等祖宗的枯骨,一同埋進大明東瀛行省的爛泥裏了!”
    他停在後花園的側前,微微傾身道:“告訴朕,爾等那‘大和民族之魂膽’,靠什麽吊著?就憑這點硬骨頭還是……”
    說著,他頓了頓,冷笑一聲:“靠你們藏在陰溝鼠洞裏那點見不得光的陰謀詭計?或者是靠那個連真麵目都不敢示人,隻敢用一塊破銅爛鐵做信物的盟友?”
    後花園費力地抬起頭,透過被血糊住的眼簾,終於看清了這張年輕而冷酷的大明帝王的臉。
    後花園慘笑一聲,費力的開口道:“嗬……大明皇帝……我已是將死之人,說與不說……還有用嗎?我的骨頭,我的血,就是我的回答,菊之魂,豈是爾等明寇能懂?”
    “菊之魂?”朱祁鎮嗤笑一聲,他緩緩直起身,踱了兩步後背對著後花園,說道:“朕不懂?朕懂得很,朕懂你們所謂的‘魂’,不過是依附在強權刀鋒下的懦弱,是失敗者不敢麵對現實,隻能龜縮在陰暗角落裏編織的幻夢罷了!”
    說罷,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刀,又道:“你口口聲聲的菊之魂,現在何處?在朕的詔獄裏哀嚎還是在你那些躲在暗處,連頭都不敢露的忠臣義士的算計裏?你以為你死了,你那點‘魂’就能延續?可笑。你不過是他們用來試探朕底線、消耗朕耐心的棋子而已,一塊用完即棄的破布!”
    後花園的身體猛地一震,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和痛苦。朱祁鎮的話,直接戳中了了他內心深處的屈辱——他何嚐不知自己已是棄子?
    在東瀛,他也不過是那些大名、幕府爭來奪去用來號令四島的傀儡罷了。
    朱祁鎮敏銳的捕捉到了後花園眼中的那轉瞬即逝的神色,又道:“如今你咬緊牙關,受盡酷刑,所求為何?無非是盼著那所謂的‘複國大業’有一線希望,盼著你的‘魂’能存續。可朕告訴你,你死了,你那點可憐的‘魂’,隻會被你的‘盟友’用來當作煽動更多蠢貨送死的工具,被他們榨幹最後一點利用價值,而你的名字,你為之付出一切的所謂的大和民族,隻會成為史書上寥寥幾筆的笑柄,成為大明鐵蹄下又一縷微不足道的塵埃!”
    朱祁鎮的話猶如刀子一般,一刀一刀割裂著後花園心中的最後的心理防線上。
    “不!”後花園慘嚎一聲,那是信念被殘酷生生撕開時本能的抗拒。
    “不?”朱祁鎮冷笑一聲,“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像一條待宰的野狗。這就是你守護的‘魂’給你的回報?而你的‘盟友’呢?他在哪裏?在溫暖的府邸裏飲酒作樂還是在盤算著下一個犧牲品?他連一塊能證明他身份的銅牌都不敢給你刻上真名,隻留下一個模糊的暗紋,他怕什麽,怕牽連他自己,你在為他守護秘密,而他已將你視為隨時可以拋棄的累贅!”
    朱祁鎮說完,刑房內一片寂靜。
    良久,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朕可以給你一個選擇,一個讓你那點‘菊之魂’,不至於徹底淪為他人墊腳石和後世笑柄的選擇。”
    聞言,後花園猛地抬起頭,一臉不可思的看向眼前這個讓他驚恐萬分的大明天子。
    “告訴朕,你在大明京師這些年,是如何傳遞消息,如何繪製布防圖,你背後的人是誰,你們所有的聯絡點和暗樁在哪裏。把你所知道的,關於那個藏頭露尾的‘盟友’的一切,都吐出來。”
    “然後呢?”後花園試探的問道,“給我一個痛快?”
    “痛快?不,”朱祁鎮笑著擺了擺手,繼續道:“那太便宜你了,朕會讓你活著,親眼看著朕如何將你那些所謂的忠臣義士、將你那個不敢露麵的盟友、將你們那點可笑的‘菊之魂’,一寸寸、一點點地碾成齏粉。朕會讓你看著,你們為之付出一切的幻夢,是如何在朕的鐵蹄下徹底破滅,這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也是對你那點‘魂’最後的‘尊重’,朕要讓你看清它的本質,看清它是如何被利用,如何走向徹底的、無可挽回的毀滅!”
    活著,親眼見證自己堅守的一切被徹底摧毀?這比死更殘酷萬倍!
    然而,這殘酷的“承諾”,卻恰恰擊中了這個亡國之君內心深處的一種扭曲的渴望:他需要確認他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是否真的值得?
    後花園張了張嘴,幹裂的嘴唇翕動幾下,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
    “……水……”
    徐恭立刻會意,親自端來一碗清水,粗暴地灌進了後花園嘴裏。
    “好,我說,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讓……讓我看看你……你如何碾碎一切……”
    他開始了艱難的敘述,聲音斷斷續續,將一張潛藏在京師繁華表象下的暗網,緩緩揭開:
    “城……城西‘福源’米鋪掌櫃的是薩摩舊臣,他負責傳遞消息。”
    “崇……崇文門外的廣濟寺後院的枯井,有……有暗格,那是用來存放……地圖的。”
    “西麵新城的軍器局裏一個姓劉的庫吏,他負責偷運火藥。”
    “天津衛碼頭,‘四海’船行的東主也是……是我們的人,他負責接應從東瀛來往的密探……”
    “還有……那個……”後花園的喘息變得急促,“那個……給我銅牌的人……他……他……”
    “是……被你廢掉的原郕……郕王府的長史,周……周顯!每次都是他派心腹,潛入小院,將你們京師的布防、換防、軍官名冊……很多……都是……他……他提供的!他說……他說他要為郕王殿下報仇,樂見大明生亂!樂見皇上你焦頭爛額!他說……天下……有德者居之!”
    後花園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幾個字幾乎變成了氣音,
    “……周……顯……郕……王……府……”
    話音未落,後花園的頭猛地一垂,徹底昏死了過去,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笑意。
    刑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朱祁鎮站在原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徐恭、王天雲、湯傑,乃至所有在場的錦衣衛番子,全都僵立當場,不知所措。
    “郕王府……周顯……”朱祁鎮低聲重複了一遍,聲音平靜得可怕。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昏死的後花園,最終落在徐恭身上:“徐恭。”
    “臣……臣在!”徐恭聲音發顫,重重叩首。
    “聽見了?即刻鎖拿原郕王府長史周顯,封鎖京城九門,任何人,不得進出!還有,傳旨東渡的郭全,東瀛行省……給朕狠狠地刮,挖地三尺,朕要看到……人頭滾滾!”
    “臣遵旨!”
    良久,朱祁鎮再次開口:“詔獄裏,還剩多少倭人?”
    “回皇上,除……除此獠外,尚有十七名活口,皆是會館中擒獲的骨幹,正在加緊拷問……”徐恭道。
    “不必審了。”朱祁鎮打斷他,語氣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尋常小事,“詔獄裏所有倭人,無論死活,拖出去,明日午時,菜市口,磔刑分解四肢的酷刑)。”
    磔刑!
    五馬分屍,最殘酷的極刑。
    “遵旨!”徐恭不敢有絲毫遲疑,重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