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父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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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朱見瀝的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自信,他知道父皇這是在考校他,於是激動的說道:“兒臣…… 兒臣萬萬沒想到,我大明治下竟有這等慘絕人寰的事。桂林、黃梅兩地的官員,一個個屍位素餐,欺君罔上,把百姓看得比草芥還輕,這等禍國殃民的東西,不殺不足以平百姓的憤懣,不誅不足以端正朝綱。”
    朱祁鎮轉過身,目光如炬,直視著兒子:“哦?壯兒,若你此刻坐在這龍椅上,手握生殺予奪的權柄,麵對桂林、黃梅兩地的爛攤子,要怎麽挽狂瀾於既倒,救萬民於水火,來,說給父皇聽聽。”
    說著,指了指一旁的錦凳。
    朱見瀝深吸一口氣,胸口不住的起伏,脊梁挺得筆直朗聲道:
    “兒臣以為,眼下最要緊的,是用霹靂手段整肅吏治!”
    “首先,嚴懲首惡,以儆效尤。桂林知府、黃梅縣令,還有那個敢匿災不報的湖廣布政使,個個罪該萬死,父皇應該命錦衣衛將其鎖拿進京,查明真相,明正典刑,抄沒的家產全充作賑災的錢糧。至於他們的家眷則流徙三千裏,永世不許錄用。隻有這樣雷霆一擊,才能震懾天下那些玩忽職守的宵小之輩!”
    “其次,強力賑濟,救民於水火。朝廷應立刻派得力欽差趕赴兩地,盡全力賑濟災民,一刻也不能耽擱。父皇已經調撥了藩庫、內帑,還動了商會的力量,這是聖明之舉,兒臣請旨加派得力的欽差,持尚方寶劍坐鎮兩地,統籌調度錢糧物資,務必讓這些東西直接發到災民手裏,絕不能讓胥吏克扣盤剝。染上疫病死了的,趕緊按父皇的旨意深埋,絕了瘟源。太醫院的醫官到了之後,廣設醫棚,施藥救人!”
    “其三,嚴防死守,隔絕疫病。封鎖疫區,得用軍法來管,兩地都司的兵馬必須嚴防死守,絕不能讓瘟毒傳到鄰省,更不能讓它逼近京畿。但封鎖區裏,水、糧、柴薪得源源不斷的送進去,要是再餓死人,負責的官吏和守將一同治罪!”
    “最後,撫恤人心,重建家園。等疫情平息,兒臣奏請免兩地三年的賦稅徭役,撥專款重建,兒臣…… 兒臣還想,” 他頓了頓,又道,“請旨讓禮部或是官府出麵,給那些‘死絕’的村戶設義塚、建公祠,刻碑記下來,告慰亡魂,彰顯朝廷的仁德,也警示後世別忘了這場災禍!”
    朱見瀝一口氣說完,然後滿懷期待的望著父親。
    他這思路清晰,條理分明,既見對吏治的憤恨,也有對災民的悲憫,儲君該有的責任感和應對危局的框架已經隱約能看出來了。
    朱祁鎮靜靜的聽著,臉上沒什麽表情,他踱回禦案後坐下,這才緩緩開口道:“說完了?”
    “是,父皇,這是兒臣的淺見,請父皇指正。” 朱見瀝回道。
    “淺見?” 朱祁鎮笑了笑,“壯兒啊,你看到了官吏的弊端,想到了賑濟,提了封鎖,也念著撫恤…… 嗯,比那些隻會磕頭請罪的庸官,是強多了。”
    說罷,朱祁鎮話鋒一轉,“但是你隻看到了冰山一角,隻想著刀鋒該砍向哪裏!”
    “你有沒有想過事情背後的事?”朱祁鎮示意兒子坐下,“嚴懲首惡,殺幾個官容易得很,但人心的貪婪,是殺不盡的,你以為斬了桂林知府、黃梅縣令就萬事大吉了?那湖廣布政使為什麽敢隱瞞不報?他背後就沒牽扯?你隻看到‘死絕’的慘狀,可曾想過,地方官為什麽寧願瞞報到村戶死絕,也不敢、不願上報?是他們蠢,還是背後有天大的忌憚,或是天大的好處?光靠殺,能斬斷這盤根錯節的積弊嗎?”
    朱祁鎮將自己麵前的茶盞端給了兒子,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
    “至於你說的傾力賑濟,錢糧從哪兒來呢?怎麽保證不會半路損耗;戶部調藩庫,藩庫的存糧真像奏報裏說的那麽多嗎?鄰省調糧,路遠難行,損耗要多少?內帑那五十萬兩,不過是杯水車薪,讓商會、糧商運糧補差額,他們的心是好的。”
    “可商人逐利,要是他們暗中囤積居奇,查證要時間,災民等得起嗎?派欽差坐鎮?嗬嗬,欽差又不是神仙,怎麽保證他不被地方糊弄?怎麽保證派去的小吏個個清廉?保障封鎖區的供應,心思是好的,可‘源源不斷’這四個字,要多少人力、物力、運力來撐著?地方已經爛成這樣,官吏不是逃了就是死了,誰來組織?光靠軍隊?軍隊是用來打仗的,不是運糧的!”
    “再有,撫恤重建,免賦三年?”
    朱祁鎮笑了笑,微微側頭,看著一臉自信的兒子道:“仁心是有的,可壯兒,你知道嗎,兩地經此一劫,十室九空,免賦稅其實是無主荒地的稅,重建家園的錢,又從哪兒來?還不是要從其他沒受災的州縣加征,你知道什麽叫‘牽一發而動全身’嗎?你今天免了桂林、黃梅的稅,明天江西、湖廣遭了水旱的州縣也來哭窮,你免還是不免?朝廷的根基在賦稅,賦稅不穩,國本就動搖了!”
    朱祁鎮這一連串的詰問,朱見瀝聽得心頭發顫。
    他臉上自信一點點退去,他原本覺得周全的 “對策”,在父親這鞭辟入裏的剖析下,竟顯得如此理想,甚至滿是漏洞,處處都是難行的阻礙。
    看著兒子皺著眉陷入沉思的模樣,朱祁鎮似乎覺得讓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思考這些問題有些難為他了,於是笑了笑道:“壯兒,你是大明的太子,這治國一道,不是靠一腔子熱血,也不是靠快意恩仇就行的。它是在泥淖裏一步一步的向前趟,在荊棘叢裏硬生生的劈開一條路。”
    “你要懂權衡,知妥協,更得會用人心。官員為什麽不盡心?要麽是無能,要麽是沒顧忌,要麽是沒好處,殺頭是‘顧忌’,可光有顧忌不夠,還得讓他們看到‘好處’: 勤勉做事、上報災情、安撫百姓的‘好處’。比如說,把這次救災的成效,直接和官員的考績、升遷綁在一起;再比如說,設個‘安民獎’,重賞那些在疫情裏做得好的底層小吏,清官圖名,庸官圖位,貪官…… 有時候也得給點甜頭,讓他覺得好好辦事,比貪墨更‘劃算’!”
    “至於錢糧,” 朱祁鎮歎了口氣,“單靠朝廷調撥是下策。得會借力,比如地方上那些鄉紳大族,這時候正該讓他們報效朝廷、博個清名,可以下旨勸他們捐糧捐藥,朝廷給他們表彰,但絕不可給他們任何職銜。災後重建,也能引民間的錢進來,給他們墾荒、開商路的便利,朝廷要做的是搭個台子、定好規矩、保著公平,不是什麽事都自己扛著。”
    朱見瀝聽著父親這番從沒聽那些翰林學士講過、甚至有點顛覆他認知的 “帝王心術”,心潮翻湧。
    他第一次這麽真切地感覺到龍椅之下的乾坤比他想的要複雜、要深,甚至…… 帶著點刺骨的寒意。
    他之前想的那些,確實太書生意氣了,太 “幹淨” 了。
    看著兒子眼裏閃爍的光 :有困惑,有震動,更多的是求知欲被點燃,那是對複雜現實生出的敬畏。
    他走到朱見瀝麵前,手掌落在兒子肩上,欣慰的說道:“壯兒,你能為這事怒發衝冠,能想出這些對策,足見你心裏有百姓、有責任、有擔當,這是做君主最根本的德行。”
    “至於這裏麵的曲折、手段、平衡的法子…… 不是一天能學會的。你才十五,急什麽?從今天起,處置廣西、湖廣瘟疫的所有奏報、批文、調令,你每天早課後到乾清宮來,跟父皇一起看。看父皇和大臣們是怎麽處置的,你就怎麽學。要用心看,有疑問就問,朕要你親眼看著,這江山社稷的重,億萬百姓的生死,是怎麽係在這案頭的文書裏的,看著父皇怎麽在這‘死絕’兩個字後麵,拚盡全力去挽回、去彌補、去擋住下一個‘死絕’!”
    “記住今天的怒,更要記住此刻的不足。父皇相信再過些時日,經了這些風浪打磨,你定能真正明白‘權衡’這兩個字的分量,定能成為…… 一個比父皇做得更好的皇帝。”
    朱見瀝渾身一震,猛地抬頭,迎上父親那雙滿是鼓勵信任的眼神。
    然後,他鄭重的撩起袍角,心服口服地跪伏在地,聲音堅定的道:“兒臣…… 謹遵父皇聖訓,兒臣定當盡心竭力,潛心研習治國之道,不負父皇的期許,不負天下萬民!”
    “好,父皇相信你。”說著,看了看外麵的暗下來的天色,又道:“去吧,你那些弟妹們都等急了。”
    兒子走後,朱祁鎮看著禦案上的奏折,拿起朱筆批閱了起來。
    直到華燈初上,侯寶帶著宮人將晚膳送了過來,他這才放下朱筆,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獨自一人坐在飯桌前用起了晚膳。
    晚膳很簡單,隻有三菜一湯,唯一的葷菜是炒河蝦。
    朱祁鎮卻吃的心滿意足。
    “侯寶,”朱祁鎮用薄餅卷了一筷子炒河蝦,含糊不清的說道:“這河蝦鮮的有江南水汽,告訴禦膳房明天再給朕炒一份。”
    侯寶見皇帝吃的香甜,笑的眉開眼笑:“皇爺,這份炒河蝦是淑妃娘娘親自下廚做的,這薄餅是賢妃娘娘親自做的。”
    “哦……”朱祁鎮聞言,看了看那盤河蝦,手中的筷子點了點桌麵,眼神變的銳利起來。
    “額……皇爺……”侯寶見皇帝臉色變了,心中有些忐忑。
    “朕記得她倆的娘舅胡林今年剛補任的湖廣右參議吧?”朱祁鎮冷聲道。
    “皇爺聖明。”侯寶道。
    “讓暗衛查一查這個胡林!”朱祁鎮扔了手中的筷子,再無興致吃下去,起身走回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