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婦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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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那句 “讓暗衛查一查這個胡林!” ,讓侯寶後脖頸的寒毛根根倒豎,喉結上下滾了滾,連聲道 “是” 的聲音都發著顫音。
    “唉,淑妃、賢妃那點想借著吃食求情的心思,怕是要成了引火燒身的火星子了。”看著書房的窗戶上映著皇帝若隱若現的身影,侯寶心中歎息一聲。
    宮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把巍峨的宮殿照得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朱祁鎮坐回禦案後打開暗格,拿起錦衣衛的一份奏報,目光掃過 “湖廣右參議胡林” 的字句,心思卻早飛出了乾清宮 ,落到湖廣官場那團混沌裏,又繞回後宮那兩道看似溫婉的身影上。
    同一時刻,紫禁城西苑那處連宮牌都沒有的角房裏,燭火搖曳不定。
    這裏是皇帝親掌的暗衛衙門,暗衛指揮使陳硯坐在木案後,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眼窩深陷處的目光比殿外的夜色還要沉。
    他麵前攤著份剛由侯寶親手送來的密旨,明黃封皮上蓋著皇帝 “禦用監印” 的小璽,字隻有一行:“徹查湖廣右參議胡林,及其與後宮關聯,速報。”
    自從做了暗衛,他從不多問緣由 —— 皇帝的朱筆就是天。
    “沈千戶。” 他沉聲喚道。
    “卑職在。” 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從陰影走了出來。
    沈千戶抱拳躬身,帽兜壓得極低,隻露出一截繃緊的下頜。
    陳硯將密旨推過去:“皇爺密旨,湖廣右參議胡林,淑妃、賢妃的娘舅,查!”
    他頓了頓,指尖點著桌麵,字字砸得清晰:“十日之內,胡林的底細,尤其近半年在湖廣任上的勾當 ,包括和當地的官兒有多少勾連,給後宮遞過什麽信兒,哪怕是他上個月喝了幾頓酒、收了幾兩銀子的禮,都得扒出來,湖廣、京城的暗線全用上,所有手段全用上,別手軟。”
    沈千戶接過密旨,聲音冷漠的回道:“卑職領命!” 話音未落,人已退到門外,身影一擰便融進了夜色裏。
    當夜三更時分,三匹快馬先後馳出京城,然後在一處別亭分開,朝著不同的方向奔去。
    湖廣布政使司衙門的茶房雜役、京城胡府門房的遠房表親、甚至後宮掃院子的小太監…… 這些藏在陰影裏的 “眼睛”,在同一刻收到了最高指令。
    而此刻後宮深處的寧靜,不過是裹在錦繡裏的假象。
    翊坤宮裏,淑妃坐在描金繡鳳的梳妝台前,銅鏡依舊是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一旁,貼身大宮女青禾垂著手,小心翼翼的說道:“娘娘,侯公公說…… 皇上誇了娘娘的心意,隻是…… 隻是晚膳沒胃口。”
    “沒胃口?” 淑妃手中的象牙梳一滯,她下午聽說侯寶去禦膳房問口味,於是特意讓小廚房按娘家方子做了這道炒河蝦,舅舅胡林上次來京,還說這菜 “鮮得能勾出舌頭”。
    她當時隻想著借這口鮮,讓皇上念著點她娘家的情分,怎麽就……
    她手中攥著一方繡著纏枝蓮的錦帕,帕子邊角都被捏得起了毛邊。
    “舅舅那邊…… 不會真出了什麽事吧?” 她望著窗外乾清宮的方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而永壽宮的賢妃更坐不住了,她在佛龕前轉來轉去,指間的白玉佛珠被撚啪啪作響。
    “連那碟茯苓薄餅也退回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發飄,“皇上就沒說別的?”
    “回娘娘,沒有,侯總管就說…… 娘娘費心了。” 回話的太監跪在地上,身子有些微微發抖。
    賢妃腿一軟,扶住了佛龕的桌沿。
    她比淑妃更清楚自家舅舅的性子,看著為人敦厚老實,實則骨子裏是個經不住誘惑的人。
    這次湖廣瘟疫鬧得這麽凶,舅舅又是個安民扶民的右參議,能幹淨得了?
    她咬著牙對心腹太監道:“去,找個可靠的外采太監,給胡府遞個信,就說…… 宮裏的海棠該剪枝了。”
    這話是暗語,意思是 “風頭緊,趕緊收斂”。
    可話出口,她又怕了 ,這會不會反倒露了馬腳?
    指尖的佛珠線斷了, “啪嗒” 掉在地上,滾出去老遠。
    她們這點小動作,早落進了暗衛的眼裏。
    不到半個時辰,兩份密報就送到了陳硯的案頭 ,“翊坤宮青禾遣小太監與胡府管事在東華門外茶館碰頭,遞出一油紙包”
    “永壽宮太監李祿向采辦處打聽武昌府近日有無快馬進京”。
    陳硯掃了一眼,隨手摞在案邊 ,這些不過是開胃小菜。
    暗衛的效率快得驚人。
    五天後,六百裏加急的密信就從湖廣送到了西苑。
    陳硯捧著卷宗直奔乾清宮時,朱祁鎮正帶著太子朱見瀝看《大明律》,一旁大理寺的幾個精通律法的官員正為這父子倆講解著什麽。
    禦案上攤著本翻得卷了邊的律書,朱見瀝捧著本抄錄的條文,看得眉頭緊鎖。
    “皇爺,急報。” 陳硯無聲的走了進來,單膝跪地。
    朱祁鎮放下朱筆,揮了揮手,示意幾個臣子退下,然後又道:“念。”
    “是。” 陳硯展開卷宗:“湖廣右參議胡林,宣德八年中進士入翰林任編修,宣德十年,外放洛陽任知府,明興五年,因政績卓越,調任福建泉州……明興二十一年秋,增補為湖廣右參議,任上常與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員吃酒,每次都收古玩字畫 ,上個月十五日,還給按察使送過一幅趙佶的贗品,說是家傳真跡。”
    “兩月前瘟疫剛起時,黃梅縣令給他送了三千兩疏通費,還有一幅南宋夏圭的《溪山清遠圖》,價值兩千兩。那疏通費的銀子是黃梅縣從預備倉裏挪的糧款,他收了錢,就在布政使麵前說黃梅就幾戶人家染病,不值當的驚動朝廷,硬生生把災情瞞了半個月之久。”
    “一月前,黃州府通判劉錚的管家給胡林送過禮,禮單上寫著玉如意一對、紋銀五千兩,之後布政使司對黃梅縣瘟疫已蔓延至城郊的奏報,壓了整整十天沒往上報,後劉錚染病而死。”
    “半月前眼見疫情瞞不住了,胡林就稱病閉門,實則在武昌府私宅裏會了三個糧商,暗線查到他管家名下糧鋪裏的糧食,夠黃梅縣三個月用度。”
    朱祁鎮隻是默默的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而一旁的太子朱見瀝則是聽的氣憤不已。
    “後宮那邊,三日前翊坤宮的王德給胡府送過一枚無字玉玨,胡府管事接了玉玨就燒了封書信。永壽宮李祿托采辦處給武昌府遞過話,問家裏是否安好。”
    朱見瀝聽得耳尖嗡嗡作響,他一直以為 “貪腐” 就是克扣點俸祿,卻沒想過一個四品官敢挪賑災糧、瞞瘟疫情,更沒想過兩位備受父皇寵愛的妃子居然會幫著傳遞消息。
    於謙教他的聖賢書裏說的 “為官當清正”,在這些事實麵前,竟顯得如此可笑。
    朱祁鎮臉上卻沒半點波瀾,隻眼角的紋路深了些。
    他沉默片刻,指節在禦案上敲了敲緩緩開口道:“壯兒,這就是父皇昨日說的冰山之下,這次你明白了嗎?”
    說著,朱祁鎮起身,走到兒子一側,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了口氣道:“你以為斬個布政使就完了?胡林這等人就像是鑽在堤壩裏的蛀蟲,前有縣令給他送銀子,後有布政使給他遮著,宮裏還有人給他遞消息 ,他這才敢把百姓的性命當籌碼。三千兩,就能買得他眼睜睜看著黃梅縣的人一批批死;五千兩,就能讓他把黃州府的災情壓下去。哼,這不是一個人的錯,是一張網 —— 用銀子、人情、裙帶織成的網,勒得百姓喘不過氣,也勒得我大明江山生疼!”
    朱見瀝那張清秀的臉漲得通紅,又慢慢褪成慘白。
    他張了張嘴,聲音發澀:“父皇…… 兒臣從前隻知‘貪贓枉法當斬’,卻不知…… 這背後竟有這麽多勾連。”
    “所以要你看。” 朱祁鎮的語氣緩了些,“治國就像剝洋蔥,得一層層的剝。 先看到胡林,再看到給他送銀子的縣令,再看到包庇他的布政使,最後看看這張網到底連到了誰手裏,光砍了胡林沒用,得把這張網拆了,再立下規矩,讓後來者不敢織新網。”
    他頓了頓,冷哼一聲:“至於後宮的 淑妃、賢妃以為憑著朕的寵愛,就能在朕眼皮底下做手腳?可她們錯了,這帝王家的親戚,從來不是護身符,是懸在頭頂的刀。若安分守己,朕自然給他們尊榮;若敢勾連前朝、幹預政務,這刀……可不認人!”
    朱見瀝聽得心頭發緊,後背的冷汗把中衣都浸濕了,他這才明白,父皇讓他旁聽,不是讓他看熱鬧,是讓他看這權力場裏最髒、最險的地方。
    “父皇,”朱見瀝臉色煞白,他似乎有些不認識自己的父皇了:“父皇……不,不能啊,她們都是……都是妹妹們的生母啊,您……”
    聞言,朱祁鎮龍目圓瞪,看著臉色煞白的兒子,咬牙切齒道:“壯兒,你記住了,生在帝王之家,身為儲君,下一任的大明皇帝,婦人之仁會害了你!”
    “可是,可是……父皇,兩位娘娘對兒臣從小關懷備至,即使她們有錯,您下旨申斥甚至將她們貶為庶人即可,萬,萬不可……萬不可……”朱見瀝話沒說完,已是淚流滿麵。
    他看著父皇的眼神裏,一半是恐懼,一半是不解 。
    他不明白,為何父皇對疼惜他的淑妃、賢妃,能下如此狠手。
    “站起來!”朱祁鎮看著跪在地上淚流滿麵、語無倫次的兒子,怒火中燒。
    朱祁鎮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如刀,直刺朱見瀝的心底:“萬不可什麽?不可處置她們?不可讓她們為勾結外臣、傳遞消息、間接害死無數災民付出代價?”
    “壯兒,你看清楚了,” 他猛地抓起案上的卷宗,狠狠砸在了兒子麵前,紙頁散開,露出裏麵暗衛畫的糧鋪存糧圖,“胡林貪的三千兩,是黃梅縣百姓的救命糧,他壓下的災情奏報,背後是幾百戶人家死絕。淑妃遞的那枚玉玨,賢妃傳的那句‘剪枝’,不是什麽娘家關切,是給這蛀蟲通風報信,她們明知道胡林手裏沾著血,還敢在朕眼皮底下勾連,這是把你,把大明的江山,都當成她們胡家謀利的籌碼!你知道嗎?”
    朱見瀝被卷宗砸得一哆嗦,看著圖上密密麻麻的糧囤標記,嘴唇一上一下卻說不出話。
    他想起淑妃曾在他生病時,親手喂他喝冰糖雪梨;想起賢妃教他寫毛筆字,誇他 “筆鋒有帝王氣”。
    那些溫情脈脈的畫麵,此刻和卷宗上的血字重疊在一起,刺得他眼睛生疼。
    “你覺得她們是你幾個妹妹的生母?” 朱祁鎮猛地提高聲音,“朕還是天下人的君父。湖廣災民的命,難道就不是命?今日朕若因為她們是朕女兒生母的身份就放過她們,明日就會有十個胡林靠著後宮的裙帶爬上來,百個‘淑妃’‘賢妃’在宮裏搖旗呐喊,到時候這大明朝堂,就成了貪官汙吏的宴席,百姓的煉獄!”
    他忽然伸手,攥住朱見瀝的胳膊。那力道極狠,朱見瀝疼得直抽冷氣,卻不敢哼一聲。
    “帝王家沒有‘情麵’二字!” 朱祁鎮的聲音帶著咬牙的狠勁,“你現在坐在鎮東宮,將來要坐那龍椅,就得把心煉得比鐵還硬,對貪官心軟,就是對百姓心狠;對後宮幹政縱容,就是對江山不負責。你以為史書上寫的‘外戚亂政’是怎麽來的?就是從一次次‘她是皇親’‘她生了皇子’開始的!”
    朱見瀝的眼淚又湧了上來,卻被父皇眼裏的寒意給硬生生嚇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於謙給他講過漢武帝殺鉤弋夫人的故事,當時他隻覺得帝王無情,此刻才明白,那無情背後,是怕幼主被外戚掣肘的無奈。
    朱祁鎮一把將兒子拽到門口,指著外麵灰暗的天空,厲聲又道:“你以為朕不心疼你的妹妹們,啊?可朕是皇帝,身為帝王,要先有江山社稷,才有咱們朱家,最後才是兒女親情。”
    說到這,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可隨即這絲不忍被冷酷替代:“淑妃、賢妃若安分守己,朕能保她們富貴到老;可她們卻把手伸進了朝堂,這就不是家事了,是國法家規。”
    他指著地上的卷宗,又道:“那些死在瘟疫裏的百姓,他們也有兒女,也盼著官府能救他們的命,朕若護不住他們,還有什麽臉麵坐在這龍椅上?”
    朱見瀝垂著頭,淚珠不住的砸在金磚上,洇出小小的一團濕痕。
    “收起你的眼淚!” 朱祁鎮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威嚴,“眼淚救不了湖廣的災民,也護不住大明的根基。你要學的,不是婦人之仁,是如何在私情和國法之間,守住那道線。”
    說到這,朱祁鎮緩緩蹲下,柔聲道:“兒啊,你有仁心,這是好事,你顧念親情,也是好事。可,你是太子啊,是未來的大明皇帝,父皇和你母後都盼著你能撐起祖宗留下的這片錦繡江山,你的心裏不能隻裝著小家,而看不到大家,你明白嗎?”
    朱見瀝茫然的點了點頭,父皇的話像一道道閃電一樣,不斷撕裂著他內心的那道親情防線。
    他終於懂了,原來冷酷無情的父皇不是不愛,是不能愛 ,帝王的愛,要分給萬裏江山,分給千萬百姓,能留給家人的,隻有規矩和底限。
    “回去吧,你母後在等著你。”朱祁鎮歎了口氣道。
    朱見瀝默默的站起身,踉踉蹌蹌的走到門口,突然一道閃電從天際邊猛的劈了下來,他的身體也跟著顫抖了一下。
    “父皇,您如何處置兩位娘娘兒臣不敢置喙,求您,放過兩個幼小的妹妹吧。”朱見瀝突然再次跪倒,聲淚俱下。
    朱祁鎮突然大怒,一腳踢翻燭架,怒喝道:“逆子,你把朕當成了什麽人?啊!虎毒還不食子!”
    聽到父皇的一句“虎毒還不食子”的話,朱見瀝這才在侯寶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緩緩的走出了乾清宮。
    “太子殿下……”侯寶輕輕喚了一聲,又看了看書房內的皇帝,身子一哆嗦,趕緊追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大的已經分不清天地。
    朱見瀝一路流著淚向坤寧宮著,直到宮門前,他這才停住了腳步:“侯大伴,孤求你一件事。”
    聞言,撐著傘的侯寶趕緊跪在了雨水中:“奴婢萬死當不得太子殿下的求字!”
    朱見瀝慘笑一聲:“若……若是父皇要處置她們,讓她們走的痛快些。”
    侯寶不敢答應,隻能跪在地上使勁的磕頭。
    直到朱見瀝走進了坤寧宮,侯寶這才拖著濕漉漉的身子踉踉蹌蹌的向乾清宮而去。
    他自九歲入宮,如今已經年近六十,這皇宮裏的血雨腥風、爾虞我詐,他看的太多了。
    “太子殿下,老奴……”終究,他還是沒將那些話說出來,他隻不過是皇帝身邊的一條狗而已,或者是一片隨時會被狂風驟雨卷走的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