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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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逃婚,一向對兒女開明的朱祁鎮並沒覺得有什麽,反而因為此事又和自己的母親孫氏有了齟齬。
孫氏走後,朱祁鎮看著母親佝僂的背影,心中雖覺得剛才的話有些重了,但忽然又想起了當年老太太對這個母後的所作所為,終於有些理解了。
“為帝者,當斷則斷;優柔寡斷,非但誤己,更將禍國。”這是皇祖母經常在他耳邊說的一句。
那時他年少,隻覺祖母過於嚴苛,不近人情,甚至暗暗為母親抱過不平。
可此刻,當自己也站在了這權力的孤峰之上,麵對著江山社稷的千鈞重擔,尤其是今日母親那帶著舊日烙印、試圖幹涉的手,他才在深秋的寒意裏,悚然驚覺了祖母話語裏那份沉甸甸的、近乎殘酷的真理。
“皇祖母,您說的沒錯,您做的也沒錯,錯的……是孫兒!”朱祁鎮歎息一聲,走到了門口。
“侯寶,”
“奴婢在!”
“鳳凰莊和仁壽宮中,伺候皇太後的那些宮人都換了吧。”
“再去查一查,最近皇太後都見過哪些人。”
“奴婢遵旨。”侯寶無聲的退去,朱祁鎮回頭看了看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歎了口氣,跨步出了乾清宮。
家事尚且如此糾纏不清,國事呢?
時間在蕭瑟的秋景中悄然流逝。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涼意加重。
一件厚實溫暖的玄色織金披風,帶著熟悉的氣息,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肩頭。
“陛下,風露重了,當心聖躬。”侯寶輕聲道。
“嗯。”朱祁鎮低應一聲,站起身,沿著來時的碎石小徑,朝著燈火初上的乾清宮走去。
侯寶無聲地落後半步,亦步亦趨,身影融入皇帝身後漸深的暗影裏。
他剛在禦座後坐定,殿門外便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啟稟皇爺,禮部尚書丘濬丘大人有緊急事務奏報,已在殿外候旨!”
“緊急事務?”朱祁鎮眉峰一挑。
丘濬其人,老成持重,若非天大的幹係,絕不會在此時刻叩闕求見。
“讓他進來吧。”朱祁鎮道。
“臣丘濬參見陛下。”
“嗬嗬嗬,丘愛卿平身。”
“陛下,禮部剛收到烏斯藏的急報,藏巴汗丹迥旺波,並五大法王之首的嘎瑪巴,親筆具名,奏請入京朝覲,使者攜國書,已至禮部衙門。”
說著,將國書恭敬的放在禦案上,後退幾步又道,“此乃其國書副本,及禮部驗看奏陳,請陛下禦覽,使者言道,仰慕天威,特來輸誠納款。”
朱祁鎮身體微微前傾,打開國書看了起來。
“哈哈哈,好,好啊。”看完國書,朱祁鎮心情不錯,對著殿外喊道:“侯寶。”
“奴婢在!”
“即刻傳旨國防部,命樊忠速來見朕。”
“遵旨!”侯寶應聲,旋即轉身而去。
丘濬站在原地,心頭猛地一跳。
皇帝的反應不對啊,這種外藩來朝覲,何必召見樊忠那個殺神?
“陛下,此事禮部是照常例還是……請皇上示下。”丘濬又道。
朱祁鎮沒有回答他,而是走到那份大明皇輿圖前,看了起來。
“丘愛卿,”朱祁鎮指著皇明輿圖,轉過身,語氣平靜:“你看看這輿圖,是不是缺了什麽?”
丘濬一滯,皇帝這麽突兀的一句話讓他沒反應過來。
見丘濬還愣怔著,朱祁鎮又道:“你看這大明的版圖,像什麽?”
丘濬更加不明白了,大明的版圖像什麽?能像什麽?不就是萬裏國土嗎!
“依朕看,大明的版圖像一隻雄雞,”朱祁鎮笑了笑,“可這雄雞的腹部……”
丘濬終於反應過來了,隨即後背的白毛汗滋滋往外冒。
“陛下,眼下西域戰事剛剛停歇,百廢待興;山東等地的災後重建……”他想勸誡皇帝,你歇歇吧,國庫都被你打光了,你現在又惦記上了烏斯藏,你咋這麽喜歡打仗呢。
君臣二人正說著,樊忠來了。
“臣樊忠,叩見陛下!”
“平身。”朱祁鎮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將那份來自烏斯藏的國書副本遞向樊忠,“樊卿,看看這個。”
樊忠起身,雙手接過文書,隻粗粗掃了幾眼,濃黑的眉毛便如兩把鋼刀般猛地絞緊。
“藏巴汗?五大法王?選在此時聯袂入京朝覲?”心思流轉間,他有些明白了皇帝為何叫他來了。
“陛下,西域大捷,我三十萬王師摧枯拉朽,聲震寰宇。高原上的禿鷲們,怕是坐不住了,這朝覲,依臣看來,七分是懼,三分是探,是探我大明有無西顧高原、犁庭掃穴之誌。”
“樊卿所見,亦是朕所思。”朱祁鎮微微頷首。他指著烏斯藏那片廣袤高聳的區域,指尖重重一點。
“既然來了,那就…不必再回去了。”朱祁鎮一句話,讓丘濬膽戰心驚。
接著又對樊忠道:“以國防部名義,發密令,八百裏加急,直送烏斯藏都司蔣虎!”
“命蔣虎,即刻統領青海行都司、四川行都司兩地衛所精銳,合計十五萬兵馬,以清剿流竄馬匪,整飭邊備為名,暗中調兵遣將,封鎖所有進出烏斯藏腹地的關隘、山口、要道。”他的手指再次狠狠戳在地圖上那片高原。
“待烏斯藏使團一入川西,確認其遠離巢穴之後,大軍即刻揮師西進,以雷霆之勢,給朕拿下烏斯藏全境,搗其巢穴,收其部眾,封其寺廟,籍其田產奴隸,朕要這高原之上,自此隻有大明龍旗飄揚!”
樊忠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血瞬間衝上頭頂,西域戰事剛剛結束,皇帝又要打仗了。
他猛地抱拳,聲音洪亮如金鼓:“臣,樊忠領旨。必使王師所指,高原俯首,日月所照,皆為明土!”
“好!”朱祁鎮重重一拍禦案,“事屬絕密,唯卿與蔣虎知之,泄密者,立斬。誤事者,誅族,即刻去辦!”
“遵旨!”樊忠再無二話,抱拳一禮,轉身大步流星而去。
丘濬早已聽得麵色發白,冷汗涔涔而下,這都是什麽事啊,人家好心好意來朝覲,你居然謀人家的土地。
“丘卿。”
“臣…臣在。”丘濬的聲音發顫。
“禮部,依常例接待烏斯藏使團。該有的儀程,一樣不可少。沿途驛站,務必周全供應。”朱祁鎮刻嘴角噙著笑意,“務必將使團一行,妥帖安穩地,給朕請到京師來。明白嗎?”
“臣…臣明白。臣遵旨。”丘濬深深叩首,寒意直透心底。
他明白,自己現在扮演的角色,就是那牽引獵物步入陷阱的香餌。
朱祁鎮重新坐回禦座,看著臉色煞白的丘濬又道:“丘卿,你這臉色不對啊,是不是病了?”
“我哪是病了,我是被你嚇的。”丘濬心中哀歎。
“臣沒事,臣隻是一時……一時……”
“你是不是覺得朕是個窮兵黷武,不顧百姓疾苦的皇帝?”朱祁鎮如刀的目光看向丘濬。
“呃……臣不敢,臣萬萬不敢啊陛下,臣隻是擔心,擔心西域大戰剛畢,烏斯藏在起戰火,國庫如今空虛,十五萬大軍每日消耗巨甚,朝廷……”
“哎,丘愛卿多慮了。”朱祁鎮笑嗬嗬的起身,拿起燭台上的剪刀,剪了一下燭芯,又道,“朕剛才不是說了嘛,雄雞的腹部缺了一塊,十五萬大軍過去隻是補上這麽一塊罷了。”
這話說的輕飄飄的,似乎這十五萬大軍是十五個人去賞花弄月一般,還“隻是”!
“好了,這些都不是你操心的事兒,回去把接待烏斯藏使團的事兒籌備好吧。”朱祁鎮下了逐客令。
出了乾清宮,丘濬一哆嗦,差點沒站穩。
“不行,我得去胡老大人府上一趟。”打定主意,丘濬甩開攙扶他的小太監,急匆匆的出了午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