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就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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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雪還在下,覆蓋了官道,覆蓋了田野,也覆蓋了遠處那座象征著權力與束縛的巨大宮城。
    在這間簡陋客棧溫暖的火炕上,曾經的九五之尊和六宮之主,像一對最普通的、相伴出遊的老夫妻,相擁著沉沉睡去,嘴角還帶著一絲逃離樊籠後、品嚐到自由與煙火滋味的、孩子氣的微笑。
    鼾聲、夢囈、窗外的風雪聲,交織在一起。
    這平凡甚至有些粗陋的一夜,對他們而言,卻是五十三年帝王生涯後,最香甜、最踏實的初夢。
    第二天清晨,朱祁鎮是被窗外嘹亮的公雞打鳴聲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著頭頂陌生發黑的房梁,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喔喔喔!” 又是一聲穿透力極強的雞鳴。
    “吵死了,哪來的孽畜!”朱祁鎮習慣性地低吼,帶著被擾了清夢的起床氣,這腔調,跟當年在宮裏嗬斥打更的小太監一模一樣。
    睡在炕邊的老吳一個激靈就坐了起來,獨眼還沒完全睜開,手已經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裏常年別著的匕首還在。
    “刺客!”他低喝一聲,警惕地掃視四周,看到熟悉的破桌椅和窗外透進來的雪光,才反應過來,緊繃的肌肉鬆弛下來,尷尬地撓撓頭,“咳……太上……老爺,是雞叫,鄉下地方,雞都起得早。”
    夏子心也被吵醒了,她揉著眼睛坐起身,看著窗外微亮的天光,聽著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還有隱約傳來的開門聲、潑水聲、小販開始張羅的吆喝聲,臉上露出一種新奇的神色。
    “倒比宮裏那些刻板的晨鍾暮鼓聽著鮮活。”她輕聲說。
    朱祁鎮消了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頭節發出劈啪的輕響,隻覺得渾身舒坦,那在宮裏養出來的晨起時的腰酸背痛竟輕了許多。
    “是比鍾鼓鮮活,走,子心,咱們也下去,看看這市井的早晨是什麽光景。”
    三人簡單洗漱後,下了樓。
    大堂裏已經坐了些早起的客人,大多是準備趕路的行商,喝著滾燙的稀粥,啃著硬邦邦的幹糧。
    胖掌櫃正指揮著夥計收拾桌椅,見他們下來,立刻堆滿笑容迎上來。
    “三位貴客早,睡得可還安穩?用點什麽吃食?剛熬的小米粥,新炸的油條,還有自家醃的鹹菜疙瘩,頂頂開胃。”
    朱祁鎮昨晚嚐到了“接地氣”的甜頭,此刻豪氣更甚:“都來點!小米粥要熱的,油條多來幾根,鹹菜……也嚐嚐。”
    他昨晚就發現了,這胖掌櫃醃的鹹菜疙瘩,配著燉肉吃,竟意外地解膩爽口。
    三人剛坐下,熱騰騰的小米粥和金黃酥脆的油條就端了上來,還有一小碟切得細細的、淋了香油和辣椒油的鹹菜絲。
    朱祁鎮迫不及待地夾起一根油條,咬了一大口。
    哢嚓,外酥裏軟,麥香十足,比他記憶中任何精致的宮廷點心都更讓他滿足。
    他學著旁邊行商的樣子,把油條撕成段泡進滾燙的小米粥裏,再夾一筷子鹹菜絲,唏哩呼嚕地喝了起來,聲音那叫一個響亮。
    夏子心看著丈夫這豪放的吃相,再看看自己麵前那碗金黃的小米粥,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著。
    粥熬得濃稠香甜,帶著陽光的味道,確實暖胃。
    她試著也夾了根小油條,矜持地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口感讓她眼睛微亮。
    正吃著,旁邊一桌幾個行商打扮的人高聲談論起來。
    “聽說了嗎?昨兒個宮裏可出了大事。”
    “啥大事?新皇登基不是順順當當的嗎?”
    “登基是登基了,可登基大典一結束,宮裏就亂了套了,說是太上皇和皇太後娘娘……不見了!”
    “噗!”朱祁鎮一口粥差點噴出來,嗆得直咳嗽。
    夏子心也嚇了一跳,趕緊給他拍背。
    老吳更是瞬間豎起了耳朵,獨眼裏精光四射,手又悄悄按在了腰間匕首上。
    隻聽那行商繼續唾沫橫飛地說:“千真萬確,宮裏都翻天了,說是登基大典和冊封太孫的大禮,兩位老人家都沒露麵,開始還以為在寢宮休息,結果典禮完了去請安,坤寧宮和乾清宮都空蕩蕩的,就留了張字條,說什麽江山托付,吾心甚慰,出遊散心,勿念勿尋。嘖嘖嘖,你說咱們這位太上皇,可真夠灑脫的,新皇急得跟什麽似的,聽說派了好幾撥禁軍出來找了。”
    另一個行商接口:“可不是嘛,這大冷天的,兩位老人家能去哪兒啊?別是……”
    “呸呸呸!別瞎說!太上皇洪福齊天,我估摸著啊,就是宮裏憋悶久了,想出來透透氣!說不定就在京城哪個園子裏貓著呢!”
    朱祁鎮聽著,又是得意又是心虛,趕緊埋頭喝粥,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夏子心則有些擔憂地看了丈夫一眼。
    “老爺……”老吳壓低聲音,湊近朱祁鎮,“看來動靜不小,要不小的給皇上傳個信?”
    朱祁鎮把最後一口油條塞進嘴裏,嚼得嘎嘣響,眼中閃爍著惡作劇得逞般的光芒,同樣壓低聲音,帶著點興奮:“怕什麽?讓他們找去,咱們走咱們的,老吳,趕緊吃,吃完了結賬,趁著城門剛開,咱們溜。”
    老吳會意,摸出昨晚夏子心給的那錦囊,倒出塊碎銀子拍在桌上:“掌櫃的,結賬,剩下的不用找了。”
    胖掌櫃看著那成色極好的碎銀子,眼睛都直了,連聲道謝,心裏更加篤定這三位是京城來的大貴人。
    三人迅速起身,在行商們還在熱烈討論“太上皇失蹤之謎”時,悄然溜出了客棧。
    風雪小了些,但地上積雪很厚。
    老吳麻利地套好馬車。
    朱祁鎮扶著夏子心上了車,自己也鑽進去。
    坐穩後,他忽然掀開車簾,對著客棧的方向,學著剛才行商的語氣,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老吳說:“老吳啊,你說這太上皇和皇太後,能去哪兒呢?江南?還是……西湖?”
    老吳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粗聲大氣地配合道:“老爺,您操這心幹嘛,天高皇帝遠,愛去哪兒去哪兒唄。興許啊,正坐在哪個小攤上吃油條喝粥呢,駕!”
    他一甩鞭子,馬車再次啟動。
    “這狗日的老吳,說話倒比朕還囂張!”朱祁鎮笑罵一句,縮回了腦袋。
    客棧門口,胖掌櫃和幾個探頭探腦的夥計聽得清清楚楚,麵麵相覷,一臉茫然。
    剛才那桌談論的行商也有人聽到了,疑惑地嘀咕:“這老頭……說話怎麽怪怪的?”
    馬車駛上官道,將小小的集鎮甩在身後。
    車廂裏,朱祁鎮再也忍不住,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哈哈哈,子心,你聽見沒?他們說宮裏翻天了,讓那小子急去,讓他也嚐嚐找不到爹娘的滋味。哈哈哈!”他像個惡作劇成功的頑童,得意非凡。
    夏子心也被他感染,想起兒子此刻焦頭爛額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嗔道:“你啊,多大歲數了,還這麽沒正形,回頭兒子真急出個好歹來!”
    “急一急好,急一急才知道當皇帝不容易,才知道他爹娘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朱祁鎮擦擦笑出的眼淚。
    意氣風發地對著車窗外白茫茫的天地一揮手,“老吳,目標江南,咱們慢慢走,慢慢看,讓那些規矩啊,奏章啊,都見鬼去吧!”
    “遵命,老爺夫人坐穩嘍!”老吳響亮地應和著,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個清脆的鞭花。
    “下一站,吃湯包,聽評彈,看江南。”
    老吳那破鑼嗓子吼出的“江南”二字,在空曠的雪野裏回蕩,帶著一種掙脫一切束縛的歡暢和奔向新天地的豪情。
    然而,就在他們身後,一隊看似是行商的隊伍,正不遠不近的跟著。
    行商隊列中,一個氣度不凡的少年對著一個中年漢子道:“大姑父,皇爺爺和皇祖母這是去哪啊?”
    中年漢子看了看不遠處的馬車,一臉哭笑不得:“太孫殿下,這趟咱們就當陪著他老人家玩一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