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殺！
    這一入夢，在村長的夢中不過十來分鍾，但現實卻已過去了兩三個時辰。我阿爹睜開眼睛，確實有些疲累，可一撇頭看見我阿媽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捧著招魂鈴，大氣也不敢喘的樣子，心裏頭忽然就暖了。
    他這些年雲遊在外，見過行行色色的人群，但是從來沒有哪個姑娘像我阿媽這樣淳樸卻又可愛。她能為村子裏的人焦急奔波，卻也能因為我阿爹的一句戲言而臉紅心跳。或許，正像後來我阿爹告訴我的那樣，我阿媽便是上天賜予他的至寶吧。
    “呀，肖大哥，你醒啦？”因為我阿媽一直注意著他們，所以很快就發現阿爹已經睜開眼睛了。再一瞧他此刻正看著自己，不由又紅了臉。
    阿爹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活動了下筋骨。“成了，一切因果我都已經知道了。走吧，回你家去，嚐嚐你的手藝！”
    “啥？”阿媽一怔，“這……不去抓那害人的玩意兒？”
    阿爹笑著學她的口氣道“吃飽了才有力氣抓撒！弄兩個小菜我吃吃咯！”
    阿媽心跳地愈發快了，忙不迭地點了點頭，放下招魂鈴紅著臉就跑了出去。我阿爹瞧著她的背影，心裏的陰霾也瞬間消散了不少，爽朗地笑了起來。
    這一頓飯雖不是很豐富，但我阿爹吃得格外香，反倒是我阿公沒吃幾口，一直一臉愁容的樣子。也難怪，他已經聽阿爹說了一遍當年的往事，現下心裏又是責怪村長當年不該那麽做，又是可憐那個枉死的外鄉人，更是害怕晚飯過後要去“抓鬼”的事兒。
    放下筷子抹了抹嘴，阿爹拍了拍我阿公的肩，寬慰道“老師傅，你放心吧，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現在村長已經受到了良心的譴責，而那個枉死的外村人……我會盡量去度化他的。”
    “唉，他也是個可憐人……”阿公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待晚飯吃完了，阿爹又準備了一些東西放在布包裏，就隨著我阿媽一塊兒去了村裏的墳地。村裏的人過世之後，一般都是埋在這一塊地裏，當年那個外村人雖說是被燒死的，但村長還是把他的骨灰收攏了，在這兒立了個無名的墳頭。
    “好歹沒有挫骨揚灰，算是為自己積了點兒德。”阿爹對著墳頭莫名說了這麽一句，便從布包裏再次取出了那招魂鈴，在墳頭周圍繞了一圈，同時邊念法訣邊搖鈴鐺。鈴鐺的聲音清脆而悠遠，阿媽聽著不由自主地就閉了眼睛，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了。
    “這是招魂鈴，你這麽個聽法，小心自己的魂被勾了去。”
    阿爹的聲音赫然響起，阿媽覺得心尖一顫，人就清醒了過來，忙用手捂住了耳朵，不敢再仔細去聽。
    過了不多久，墳頭上忽然散發出一股涼氣，簡直要涼到人骨頭裏去。
    阿媽雖然看不見，但都能感覺到是那枉死的人來了。她心裏不由有些害怕，身子便往阿爹那兒縮了縮。阿爹微微一笑，伸手拍了下她的背，阿媽頓時有些發怔，身上卻傳來一股暖意，立刻就好受了許多。
    “你現身吧，”阿爹對著那空曠處說道，“你該知道我的身份，現了身，咱們好說話，也省得我開天眼了。”
    一陣風沒來由地吹過，過了約莫十幾秒鍾後，一個渾身焦黑的人便出現在了我爹媽前麵七八步距離的地方。他麵目猙獰，狠狠地盯著我阿爹，卻又忌憚著不敢上前。
    阿爹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沉聲道“我知道你的故事，也知道你受了莫大的委屈。但是如今，你已經讓村裏人受了不少罪，很多無辜的人也都一起承受了痛苦。你還是自己散了吧，早點去下麵認了自己的罪孽，將來還有可能投胎成人。”
    其實像他那樣的鬼魂，在人間逗留了二十年之久，無論是否作惡都已經有違天罡。別說下輩子，就算是輪回十世，也不一定能在成人了。可我阿爹念在他還有一絲善意，有心想要度化他，送他一程。
    “不！”那枉死人並不領情，反而惡狠狠地瞪了我阿媽一眼“都怪她！要不是她，我就可以讓所有人都嚐盡我當年所受的屈辱！我要他們……”
    “夠了！”阿爹猛地一揮手，吼聲振聾發聵，就連阿媽都覺得身子一麻，那枉死人更是尖叫著就往後飛出了十餘尺。
    “你到那樹後去躲著，省得我一會兒誤傷了你。”趁著這工夫，阿爹迅速地叮囑了阿媽一句。阿媽忙點了頭，飛快地跑遠了躲好，不想耽誤了阿爹的正事。
    片刻間，那枉死人又回來了。他身上冒起了熊熊火焰，衝天的焦黑色氣息彌漫了整個上空，眼神凶狠無比。
    阿爹見他毫無悔意，不由冷笑了聲“你不過修煉了二十多年，我也修煉了二十多年，咱們就來比比，到底是邪不壓正，還是魔高一丈！”話說著，他的懷裏飛出一枚銅錢，正是當時在山林裏救下我阿媽時用的其中之一。
    那枚銅錢就直直地懸在阿爹的胸前，阿爹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鬼影。不過那枉死人也不笨，生生地在銅錢跟前停了下來，吐出一枚火球後就急急地退了回去。
    那銅錢剛剛接觸到火球，就散發出一陣耀眼的金光，隱隱地幻化成一個巨大的盾牌豎在了阿爹麵前，而那火球直接在那幻影上爆發開來，發出爆裂的聲響。躲在樹後的阿媽隻覺得一陣熱浪襲來，頭發絲都仿佛燒著了幾根。她慌忙縮回腦袋，等轟隆聲平息後，才又探出腦袋去瞧外麵的情況。
    隻見火焰肆虐過後，阿爹在煙霧中雙眼緊閉，手上快速結著手印，身上卻毫發無傷。
    隨著手印的結成，那枚銅錢一晃眼分為三個，每個銅錢又分出七份，二十一枚銅錢懸空組成了一把小型的銅錢劍。此時阿爹猛地睜開雙眼，右手兩指直戳鬼影退去的方向，大喝一聲“去！”
    那銅錢劍仿佛長了眼睛，衝著逃跑的枉死人就追了出去。枉死人怪叫一聲，避之不及，眨眼間形體就被利劍削去了一塊。
    阿爹笑了笑，順手丟出一個掌心雷，把從鬼影身上掉下來的一小片黑霧燒了個幹幹淨淨。不過趁這一小會兒，枉死人的本體也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銅錢劍失去了目標，慢慢飛了回來。
    “他……死了？”阿媽見動靜小了些，終於敢探出半截身子，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阿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說話，他沒有消散，隻是隱去了身形。”
    阿媽趕忙又縮回了腦袋，左右都細細看了看。但她總覺得好似四麵八方都有眼睛盯著自己，不由心裏一陣發毛。
    四周詭異地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阿媽忽而聽聞身後一聲怪叫，一回頭，就看見那枉死人不知何時已經偷摸著到了她背後。阿媽下意識地尖叫了聲，一陣風似的衝我阿爹的方向跑去。
    但她到底是個姑娘家，才跑了沒幾步，枉死人就已經追了上來，直往她身上撲去。奇怪的是，阿媽隻覺得背後一熱，接著便聽見了枉死人的慘叫聲，自己卻毫發無傷。
    而阿爹連忙再次祭出銅錢劍，銅錢劍飛到枉死人麵前，自動分化成二十一枚銅錢，將焦黑的鬼影牢牢釘在了地上。
    “可一不可再，老子可不會再上你的當。”阿爹一邊說著，一邊上前扶起了阿媽，伸手從她背後揭下了一張已經烏黑的符紙。
    “這是啥時候……”阿媽有些驚訝，但阿爹卻沒有回答，隻是衝我阿媽笑著做了個鬼臉。阿媽一愣，被阿爹這突如其來的幽默搞得措手不及，又欽佩他在這種時刻還能談笑風生。
    阿爹看我阿媽一臉崇拜的模樣，不由哈哈大笑了兩聲，才道“走吧，咱們去看看他。”見我阿媽有些害怕的樣子，他又道“別怕，他已經被我困住了。我方才貼在你背後的是致陽符，他冷不丁撞了上去，又被我這傳家寶釘了個結實，跑不出來的。”
    阿媽這才放下心來，點點頭，跟著阿爹一塊兒走了上去。
    “你不曾傷害陳大夫一家，就說明你仍有善意，既然還有善意，何不及時悔改？”阿爹聲音柔和了一些，對那枉死人道“你雖有冤，但卻不該被仇恨迷了心。是人就會有犯錯的時候，那村長老李也隻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好，而那潘大……你已經報了仇，便放過其他人吧。”
    枉死人不作聲，隻是靠在自己的墳頭邊，瑟瑟發抖。
    我阿媽看著他那縮成一團的模樣，似乎在哭泣一般，不由心生憐憫，從阿爹身後繞了出來。她抿了抿嘴唇，壯著膽子說道“這……這位大哥，你……我知道，你生前受了極大的委屈，但你肯定是個好人！”
    阿爹望了我阿媽一眼，神色有些動容。
    阿媽卻不知，隻是接著說道“我已經知道當時我去縣城的時候，你為什麽要我別回村子了，你想饒我一命，隻為我阿爹當年幫你求過情。大哥，就這一次求情的恩情，你都能記二十年，你真的是個好人。”
    阿媽說著眼圈紅了，吸了吸鼻子竟對著那枉死人跪了下去“我謝謝你惦記著這份恩情，放過了我和我阿爹，我答應你，以後我一定會常常拜祭你，把你當做自己的親人、朋友！但我請求你，放過村裏那些無辜的人吧，他們經過這件事情，一定會知錯的！你是個好人，不要因為這件事情，誤了自己的來生啊！”
    枉死人仍然沒有作聲，但卻停止了顫抖。片刻之後，隻聞一聲低沉的歎息傳來，那團黑影便跟著消散了，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般。
    “哎？”阿媽愣了愣，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咋回事，那位大哥怎麽不見了？”
    阿爹也怔了會兒，方麵色溫柔地看向我阿媽“他走了，準確的說，是被你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