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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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殺!
我在村子裏漫無目的地跑著,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到哪裏去。我隻是不想再在家裏麵呆著,不想麵對那麽陌生的阿爹阿媽,而更多的,是我私心裏希望他們能追出來看看。哪怕,隻是喊我一句,隻是叮囑我別亂跑。
可惜,沒有。
身旁都是我熟悉的景色,身後卻沒有傳來任何一個我所熟悉的聲音。我想,他們是不要我了,所以任由我跑出來也不擔心。這個念頭,讓我絕望。
雖然在當時,七八歲的我並不明白絕望的真正含義,可那一刹那,我確實有著萬念俱灰的感覺。我隻是固執地認為,他們不來追我就是不要我了,而如果我不能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就什麽都沒有了。
金黃色的太陽依舊遠遠地掛在西邊,空中的晚霞如火一般濃烈,稻田間金黃色的麥浪迎風飄蕩。可是這一切一切的美景都無法換回我的好心情,我就像是著了魔,隻會不停地狂奔,連眼淚淌滿了整張臉都不自知。
我隻知道,我要向前跑,我要消失在他們麵前!也許隻有我消失了,他們才會恍然大悟我有多麽好。
夕陽一點一點落下,當最後一絲晚霞從天空中消失的時候,我終於跑不動了,頹廢地在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其實,我並沒有跑多遠,更沒有意識到我跑著跑著,已經繞了一圈,又回到了村東頭。
在當時,可以說,我已經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了。
我隻是一動不動地攤倒在樹下,腦子裏卻一幕一幕地呈現著爹媽過往待我的種種。我看見小時候,阿爹將我扛在肩上,滿村地玩兒著;我看見阿媽在後頭拿著手帕,追著我們父子要給我們擦汗;我看見阿公樂嗬嗬地舉著煙袋坐在院子門口望著我們……那個時候,我們一家四口是多麽幸福。
終於,我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我的眼淚嘩啦啦地流著,就好像要把這兩年以來所受的委屈一次出清。
“肖遙……”
乞丐哥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的哭聲頓了頓,卻更大聲了起來。我心裏難受,為啥連乞丐哥都知道出來找我了,我阿爹阿媽都沒有出來?太陌生了,他們陌生得讓我覺得可怕。
“別哭了。”乞丐哥挨著我坐下,拽了拽的袖子。“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兀自難受著,根本聽不進他的勸慰,不過乞丐哥似乎也沒在意,隻是在一旁靜靜地陪著我,卻讓我感受到了僅有的一絲溫暖。
“為……為啥呢?”也不知哭了多久,我終於能完整地說出話來了。“為啥他們……他們都不要我了?”
乞丐哥像個大人一樣摸了摸我的腦袋,以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道“大人的世界很複雜,我們小孩子是搞不明白的。”
“我不是要搞明白,可是為啥他們會變得那麽陌生?就像我阿爹,難道連抱一抱我和我說說話都不可以嗎?”
乞丐哥沉默了會兒,輕聲道“也許肖叔有他自己的苦衷呢?你別哭了,其實肖叔很疼你,我看得出來。何況,至少你還有爹有娘,我卻連爹娘長什麽樣子都已經不記得了。”
我怔了怔,一時語塞。是啊,真要說起來,乞丐哥確實比我還要淒慘許多。雖然爹娘對我的態度變得很奇怪,但至少從不曾短了我的吃穿。且不說旁的,就是我每年要過的生日,乞丐哥都沒有過過……而且似乎,我並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生的。
想到這裏,我抹了抹眼淚,啜泣著問他道“那你還記得自己的生日是什麽時候嗎?”
乞丐哥的眼神忽而一黯,輕輕握了握拳才道“二月二十九,村裏人都說,是個不祥的日子。”
“二月有二十九嗎?”我愣了下。
“有,”乞丐哥點點頭,“四年才有一次的日子。總之……大家都說不祥,可能也是因為這樣,他們才說我克死了爹娘吧。”
我心裏一震,頓時說不出話來。認識乞丐哥這麽久,卻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起以前的事情,雖然從前我們也問過他,但他總說自己不記得了。原來,他並非不記得,隻是不願意再去回憶那一段淒慘的過去罷了。
我頓時有些可憐他,而相對應的,倒覺得自己似乎沒有那麽可憐了。人就是這樣,非要看到比自己還慘的人,才會對比出原來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
“你放心,我沒事。”乞丐哥轉過頭來,竟然衝我微微笑了一下“肖遙,很多事情,你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耳朵聽見的也未必是事實。你要覺得難受你就哭,哭完了,就跟我回去吧。”
“我……”我咬著嘴唇,心裏卻又糾結起來。其實這時候我已經沒有那麽難過了,甚至也沒有那麽討厭阿爹對我的態度了,但是我總還是盼望著他們能親自出來找我。我其實就是想確認一下在他們的心裏,我是否依然重要,那是一種執著,一時之間,我看不開。
乞丐哥仿佛猜得到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是不想回去也別勉強,咱們就在這樹下坐著說說話兒也好。天已經黑了,你餓了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肚子就已經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乞丐哥了然地一笑,說了一句“你等著”就跑開了,卻讓我愣在了原地。
今天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怎麽一年也難得笑一次的乞丐哥居然一天之內對著我笑了兩次?原來他真的會笑的呀,隻是平時也忒會偽裝自己了。我默默地嘀咕著,心情越發好了起來。
小孩子就是這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待乞丐哥捧著幾個大香瓜回來,我已經徹底忘了之前和爹媽生氣那茬。
“好大的香瓜,哪兒來的?”我興奮地撲上前,撈了兩個抱在自己懷裏。
乞丐哥平靜地回答道“周老頭家的。”
“啥?”我一下跳了起來,“就是那個把自家地裏種的香瓜當寶貝的周老頭?你行啊乞丐哥!他們家的香瓜你也能弄來。”
乞丐哥沒有作答,隻是用他強大的手勁兒掰開了香瓜遞到我跟前。話說回來,這些年他和我一起練功,力道是越來越大了,就連那一套太極和梅花樁上的步法,練得都要比我好許多。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吃。那瓜甜的,又鮮嫩又多汁,好吃得我差點兒把手指頭都吞下去。
我們倆就這麽坐在樹下,就著月光,啃著香瓜,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話。說到後來,我就不肯回家睡覺去了。
這回倒不是要和阿爹阿媽賭氣,而是乞丐哥給我描述了許多他以前風餐露宿的日子。那些日子在他口中說起來雖然是有一頓沒一頓的苦日子,在我聽來卻是新鮮萬分,所以直嚷嚷著要在外麵露宿一晚。
乞丐哥拿我沒辦法,看看又是夏末秋初,夜裏也不算冷,隻好答應了下來。
這一夜,我過得格外興奮,又是跟著乞丐哥學習怎麽找地方過夜,又是學怎麽找吃的,怎麽保暖。等忙乎到夜半時分該睡覺時,我幾乎是頭剛挨著鋪好的稻草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隻是這一覺,我也不知到底是睡得好還是睡得不好。
朦朦朧朧中,我感覺自己睡得很沉,卻跌進了一個綿長的夢境。在夢裏,我看見了阿爹。
隻是,那並非是我熟悉的阿爹,他的身上布滿了血跡,那一道道噴射狀的血跡印在他的白袍子上,看起來是那麽的觸目驚心。但即便是那樣,阿爹的臉上卻是從所未有過的寧靜之色。
他仿佛站在我的麵前,一遍又一遍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耐心地和我說話。他說了許多許多,似乎說了這天下之道,也說了他的道。在他敘述的過程中,我能感受到他祥和而不舍的眼神,就好像他要去做一件極為正確的事情,卻又不得不舍棄一些什麽。
隻可惜,這夢境太過詭異。明明是那麽真實的感覺,明明我已經聽阿爹說了很多很多,但當阿爹吻了吻我,消失在我夢境中時,這一切,就好像全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了。我唯一能清楚記得的,就是阿爹說了一句“肖遙,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身上陡然一涼,我猛地就睜開眼睛清醒了過來。
月亮依舊高懸於頭頂,算算時間可能這會兒也不過半夜兩三點,周圍的一切都沉浸在睡夢之中,可是我卻再也睡不著了。一閉上眼睛,我想起的就是阿爹渾身是血的樣子,還有他不舍卻堅毅的眼神,以及那一句要我好好活著。
雖然那隻是個夢,隻是個連我自己都模糊不清的夢,但我的心跳突然就快了起來,再也無法平靜。於是我一個翻身坐了起來,伸手去推乞丐哥,想要叫他跟我回去看看。可誰知他竟睡得那麽死,我不管多麽用力地推他、叫他,他都依然睡得香甜。我沒有辦法了,心裏的慌張叫我無法再多等一刻,深吸了一口氣,我站起來就往家裏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時我並不知道,阿爹給我和乞丐哥都下了夢咒,不到時辰絕對不會醒來。但就連阿爹也未曾料到的是,他強行入我的夢,竟在無意之間,解開了我沉睡已久的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