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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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鸞!
千鯉池的池水結了又化,鯉魚啄著一池春水。
春風吹走時間門,荔知幾乎是看著鹿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除了肚子大了以外,鹿窈看上去沒什麽改變,隻有荔知知道,私下相處時,那張臉上的稚色越來越淡。
鳳王和敬王之間門的爭鬥越演越烈,兩人操縱的棋子在朝堂上互相攻訐已成常事。謝蘭胥在其中出過幾次力後,儼然成為倒敬的中流砥柱。
朝堂上風起雲湧,後宮中卻風平浪靜。
鹿窈雖然閱曆少,但有荔知和春梅在旁邊幫襯,再加上人也聰明,硬是躲過幾次明槍暗箭。
後宮之中久未添丁,謝慎從對這一胎期待得緊,不僅將幾個有意對龍胎出手的嬪妃打入冷宮,還大手一揮,為未出世的龍子在京都郊外修了一座寺廟,祈願龍子順利生下。
一晃眼,春入了夏,宮中的紫薇花蔚然成雲。
女官們在紫色的雲朵下忙碌地進出,為不久之後的七夕宮宴做準備。
荔知下值離開官署的時候,一路上都有宮人向她行禮問安。
荔知可以叫出每一個宮人的名字。
他們的生平,習性,秘密,都鐫刻在荔知的腦海中。
在宮道上行走的時候,她是平易近人的姑姑,在書桌前下達宮正司指令的時候,她是說一不二的女官,在宮正司牢獄中審訊嫌犯時,她是一眼看穿人心的女青天。
荔知是六局一司的負責人中,資曆最輕,年紀最小,卻又最讓人看不透的。
身為宮正司宮正,整個後宮的流言都逃不過荔知的耳朵。
她知道其他人如何議論她,有說她靠帝寵的,有說她抱上鹿婕妤大腿的,有說她勾結琅琊郡王的,最離譜的,是說她受過前中書令的政治教育。
人們對女人總是如此,她越來越明白這個道理。
在他們的眼裏,女子的優秀和自身無關,往往是依靠活人的幫助,亦或是受了死人的照拂。
荔知生活的這個世界,毫無疑問和生母秦氏所描繪的那個名為朔的夢幻國度截然不同。
荔知空閑的時候,會思考究竟是什麽原因造成了這種不同。
有一夜,她將自己的疑問投給了造訪的謝蘭胥。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屋裏的冰桶永遠盛著冬天裏儲存下來的冰。謝蘭胥怕熱,他來的時候,屋裏的冰桶不少於四個。
他寧願用著四個冰桶,也不願和她各坐一邊,各自涼快。
謝蘭胥半躺在羅漢床上,單手摟著荔知,另一隻手拿著不知何處收集來的孤本,一邊看,一邊不假思索道
“你會花時間門在自己買來的物件上嗎?物件,隻要漂亮就好了。”
“那你為什麽沒有像對待物件一樣對待我呢?”荔知忍不住問。
謝蘭胥從孤本上移開目光,露出好笑的表情。
“有你這種能把宮正司管理得井井有條的物件嗎?”
荔知在那一刻豁然開朗。
被正視的前提,是獲得尊重。承認為對手,才可獲得同等的權利。
如果燕朝也能開放女子讀書科舉的道路就好了。
但荔知知道,這在現在而言,無異於癡人說夢。
幾日後,她的惆悵心情被一封來自鳴月塔的信衝淡。
她剛回京都的時候,找到當時的長解甄迢,付了一大筆錢。半年過去了,甄迢終於再次抵達鳴月塔,並且從鳴月塔寫了回信先行回京。
信中表示,他已經將荔香、荔惠直、朱氏的屍身裝棺,並且找回了神丹的殘餘屍骸,大約四個月後,他會帶著棺槨們返京。
得知好消息,荔知第一時間門將荔慈恩和荔象升叫到麵前。
荔象升如今在謝蘭胥身邊當差,荔象升來了,謝蘭胥十分自然地不請自來。荔知叫嘉禾去城裏的酒樓端回來一大桌菜,格外隆重地讓眾人坐在一張圓桌上。
荔慈恩見到豐盛的一大桌菜,眼睛都瞪大了。
“荔知姊姊,今天是什麽好日子?”
荔知笑著轉告了鳴月塔傳回的好消息。
荔慈恩忍不住尖叫了一聲,跳起來抱住一旁的哥哥,笑著笑著就埋在荔象升的肩膀上哭了。
荔知想起流放路上的日日夜夜,心中不禁也有些酸澀。
桌上的各人也是百感交集。
原來的荔府自有祖墳,不過荔喬年倒台後,祖墳也遭到結怨之人的破壞,還是已經分家出去的叔父荔乾同出錢重新修繕了一番。
荔知打算緊挨著原本的墓園,重新開辟一片地方,用於安葬這些死在流放路上的人。
能在迎回朱氏的棺槨,就是挪開了一直盤踞在荔象升兩兄妹心頭的巨石。
圓桌上,荔慈恩比平常更為活躍,就連荔象升也難得的多了一絲笑意。
吃飽喝足後,各人識趣地散去,留下荔知和謝蘭胥兩人相對而坐。
“下一局?”謝蘭胥挑眉道。
“下就下。”荔知說。
兩人一拍即合,回到東跨院的次間門,擺出棋盤對弈。
沒一會,兩人就完全沉浸在棋逢敵手的入迷裏。
嘉穗看著兩人,臉上不禁露出微笑。她輕輕推開朝向床榻的紙窗,又往幾個冰桶裏加滿了冰,然後輕聲輕腳地離開了次間門。
“多謝款待——”
荔知喜笑顏開,一排黑子清脆地落入棋簍中。
“賴皮果。”謝蘭胥不承認荔知的勝利,冷冷道。
“我是賴皮果,你就是小氣魚。”荔知笑道。
謝蘭胥沒有學過棋藝,荔知也沒有,兩個爛棋簍湊在一起,比賽誰發明更多的規則。
一些能夠讓棋聖之流呼吸凝滯,白眼狂翻的規則。
取勝的法則就是用規則絆倒對方。
你來我往之間門,荔知從中找到了小時候和荔香、荔惠直一起玩耍的樂趣。
她的笑容淡了下去。
“怎麽?”謝蘭胥淡淡看了她一眼。
“如果他們還在就好了。”荔知故作開朗,笑道。
如果他們還在……
荔香一定趴在她肩膀上,瞪著眼睛觀看棋局進展,伺機尋找機會出老千致勝,而荔惠直一定會認真學習他們的規則,並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神丹的話,此時應該臥在床下,每當他們哄堂大笑的時候,就提起黝黑的眼珠,露出些許眼白,頂著眼睛看著他們和樂融融。
謝蘭胥望著天女散花一般的棋盤沉默了。
荔知原本是自己在傷感,看到謝蘭胥的少見的低沉表情,不由笑了
“阿鯉怎麽也和我一起傷感起來了?”
謝蘭胥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但又很快地移開了視線。
“我在想事情。”他說。
某種直覺隻在荔知的心中停留了片刻就消散了,她沒有起疑,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
“你在想什麽?”
謝蘭胥頓了頓,然後說“再過兩個月,鹿婕妤就該生了。”
“然後呢?”
“如果是個皇子,不知道怡貴妃和德妃還坐不坐得住。”謝蘭胥放下一粒黑子。
“他們不會那麽傻的。”荔知道,“皇帝已經過了天命之年,要等小皇子長大,還要好多年,更何況鹿婕妤家世低微,根本不能形成威脅。這些時日以來,對鹿婕妤腹中的孩子出手的反而是一些隻想爭寵的妃子。”
目前有資格角逐儲君之位的隻有敬王和鳳王二人而已。
她有些狐疑地看著謝蘭胥,這些事情,他應該想得比她更清楚才對。
“哦。”
謝蘭胥平靜地吃走了她的十幾顆白子。
荔知瞪大眼睛,懂了謝蘭胥為什麽要明知故問。
“你使陰招!”
“願賭服輸,不是你教我的麽?”謝蘭胥涼涼道。
眼見已經在勝利邊緣,卻忽然間門全盤皆輸,荔知氣得不肯再下第二盤。
謝蘭胥望著她生悶氣的樣子,忽然說
“有時候,感覺你身體裏有兩個人。”
荔知一驚,下意識坐正了自己忘形的身體,又故作不解地望著棋盤對麵的謝蘭胥。
“你在模仿你的雙生姊妹嗎?”謝蘭胥平靜道。
有一瞬間門,荔知連喉舌都僵硬了。
半晌,次間門裏隻有窗外沙沙的風聲。
謝蘭胥見她模樣,神色反而軟了。
他推開擺著棋盤的炕桌,向荔知伸出手。
“到我這裏來。”
荔知遲疑片刻,握住了他的手,踩過炕桌坐在他的身前。謝蘭胥長手一伸,將她攬進懷裏。
他的下巴在她頭頂輕輕點著,像是在逗弄一隻心愛的鳥雀,又像是池中啄食的鯉魚。
“無論你模仿誰,你就是你。”他輕聲說。
她叫荔知,但她的身體裏有兩個人。
輸棋後生悶氣的是荔夏,咽下異議從順服從的是荔知。他能夠準確地辨別出什麽時候是她,什麽時候是她在模仿。
對謝蘭胥來說,她們是同一個人。
他抬起她的下巴,直直地看向她黝黑的眼眸。
“無論你在紀念誰,這都是你的一部分。”謝蘭胥說,“我全盤接受。”
沒有人來教他,但他發自內心地生出了“回報”的想法。
這種獨一無二的,被完全接納後產生的動容,他也想回饋給她。
“或許一開始……”
謝蘭胥的下巴停在她的頭頂,就像候鳥停留在春天。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能聽見他略微暗啞的聲音,緩緩道
“我也隻是想被真正的看見罷了。”
如果一開始,母親就告訴他,有朝一日會有人看見他的缺陷,依然願意毫無芥蒂地接受他……
如果一開始,父親就嗬斥作出讖言的薩滿,告訴他大旱和洪災非他之過……
荔知想要轉頭看他,卻被強硬地按了回去。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不安和羞愧在忽然之間門湧上她的心頭。
不止不安和羞愧。
夠了,夠了——她幾乎是在心底懇求著。
不要更相信她,不要更戀慕她,不要將她往心底更深處安放了——不要再傾注更多心血在她身上了。
“從前,我總覺得上蒼虧欠於我。”
謝蘭胥輕輕收緊了雙臂。
琉璃一般剔透幽靜,好像一碰就碎的月光,貫穿了幽靜的次間門。
微渺的塵埃漂浮在皎潔的光帶之中,不約而同地奔向同一個方向。
“現在,它不欠我了。”謝蘭胥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