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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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鸞!
    隨著宮道上更聲的響起,萬壽節徹底落下帷幕。
    濯纓湖已經空無一人,隻剩夜風中起伏波蕩的無數王蓮。
    紫微宮中,燈火通明。
    高善如一截枯木頭,麵無表情地侍立在內殿門前。殿內諸多宮人也如他一般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是個木頭人。
    皇家父子之間的爭吵源源不斷從內殿傳出。
    “早在荔喬年被抄家的時候,兒臣就向父皇求娶過荔家雙生女中的長女。父皇明知兒臣對荔知有意,卻還是嚴詞拒絕了兒臣,不僅如此,還在今日當著兒臣的麵,將荔知指給琅琊郡王!”
    “那是因為朕自有打算。”
    “父皇自有的打算,從來沒有考慮過兒臣的心情——”
    “朕就是考慮著你,所以才將荔知指給琅琊郡王!”
    謝慎從背著手站在禦書房裏,神色不耐
    “一個罪臣之女,也值得你們爭來爭去?娶了荔知,對你毫無好處,隻有琅琊郡王娶了荔知,你才可高枕無憂!”
    謝鳳韶淒慘一笑“究竟是兒臣高枕無憂,還是父皇高枕無憂?”
    “為了一個罪臣之女,你便亂了方寸,口出狂言。看看你如今的樣子!可笑至極!”謝慎從嗬斥道,“日後你位高權重,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大選即將召開,朕和你的母妃定然會為你選幾個家世性情樣樣出眾的女子。你是朕最器重的孩子,眼光就應放長遠一些,琅琊郡王心思深沉,絕非他父親可比,若是再娶得一個高門貴女,日後豈還有你的事情?!”
    謝鳳韶紅了眼眶“……兒臣寧願沒有兒臣的事情。”
    “胡說八道!”謝慎從勃然大怒。
    殿外呼啦啦跪了一片,殿內的謝鳳韶仍倔強地昂著頭,用淚眼對抗著眼前的九五之尊。
    “朕是太寵你了!導致你如今無法無天!”謝慎從怒聲道,“從今日起,鳳王在瑤華宮閉門思過一月,任何人不許探望!”
    高善這時才像一陣風那樣無聲無息地吹進了內殿。
    他躬著腰,垂著蒼白的臉,對謝鳳韶說
    “……請吧,鳳王。”
    謝鳳韶看了一眼暴怒的帝王,咬牙轉身離開。
    鳳王走出紫微宮,謝慎從悵然若失地坐在榻上。
    這些個兒子裏麵,他最喜歡的就是謝鳳韶。
    鳳王赤誠,聰慧,意氣風發,坦坦蕩蕩。是他希望自己成為的模樣。
    小的時候,他在街上走街串巷,最羨慕的便是這樣的公子哥。
    他時常做著夢,幻想自己也是某個高門闊府裏麵的少爺,出生便錦衣華服,下人簇擁。私塾裏備齊六藝師傅,想學什麽就能學什麽。
    不像他,躲在私塾外的茅草堆裏偷聽,也會被裏麵的孩子扔石子,追出來毆打。
    這些個兒子裏麵,他最不喜歡的就是身為嫡長子的謝鬆照。
    他和他的母親如出一轍,總是以聖人麵貌規勸著他。
    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然後呢?
    他是大燕的帝王,天下的主人,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他不允許有人使他顯得醜陋。
    他相信自己並
    不醜陋,隻是某些人,太過幹淨了。
    這樣的人可以遠遠地出現在任何地方,他會像其他人一樣誠心誇讚,但不能出現在他的身邊,不能出現在他的眼前。
    如果出現,他就想要摔碎他。
    哪怕是他自己的兒子。
    沒什麽關係,因為他還有很多兒子。但他隻有一個自己。
    自己的快活,甚過天下人的快活,因為他是真龍天子,九五之尊。隻有他快活了,才能讓天下百姓快活。
    謝慎從這麽深信著。
    他想到什麽,忽然起身。走到收藏自己畫作的蓮紋春瓶前,連抽了幾卷畫軸,才找到想找的那一幅畫。
    畫中是少女的裸背,她翹著腳,腳踝上戴著金色的小鈴鐺,黑色的長發蜿蜒如河流,靜靜淌過她潔白的背。兩片小巧的肩胛骨,像是蝴蝶振開的翅膀。她回頭看來,神色似喜似悲。
    如果她還活著……
    謝慎從不禁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她還活著……想必他會比今日,更加快活吧?
    ……
    白皙的雙足,握在謝蘭胥手中。
    他取下她腳上的鈴鐺,用一塊幹淨的汗巾反複擦拭她雙腳上沾染的塵埃。
    謝蘭胥擦淨她的雙足,將臉貼向她的腳背,輕輕摩挲著。
    小鯉蹲在床下,疑惑地看著。
    他聲音沙啞地祈求道
    “般般,不要離開我……”
    荔知坐在床上,俯視著他。
    她的聲音過於平靜,就像一潭死去的水“我若尋死,你攔不住我。”
    他當然知道攔不住她。
    “你若死了,你的弟弟妹妹怎麽辦?你不要他們了嗎?”
    “人都決心要死了,還管身後事麽?”
    “你若死了,我怎麽辦?”謝蘭胥抱著她的腳,喃喃道,“你忍心讓我獨自一人活著麽?”
    “……你毀滅我所有希望的時候,也曾忍心。”她說,“我不過是學你罷了。”
    “如果不是你算計我……”
    荔知打斷他的話。
    “如果沒有算計你,我們也不會走到一起。”
    謝蘭胥頓了頓,感受著懷中的體溫,閉上眼,毫不猶豫地改了口。
    “……算計便算計吧。”
    窗外的桂花迎風而落,偶有幾朵芳香四溢的花朵飄進內室,小鯉圍著跳著跑著,湊上鼻子去連打幾個噴嚏。
    它看了看主人,主人卻沒看它。
    謝蘭胥抱著荔知的腿,下巴擱在她的膝蓋上,眼神迷離地望著她。
    “皇帝我會替你殺的,寶藏也是我們兩個人的。你還想要什麽,我也都會給你。”
    他喃喃道。
    “我隻要你愛我。”
    “般般,我要你愛我。”
    “你還記得麽?”她輕聲說,“就在這裏,你弄斷了我的手鏈,那是我的雙生姊妹,留給我唯一的遺物。”
    “我不知道……我以為……”
    “那你知道的呢?”荔知問,“你明知是你的計劃導致荔家覆滅。你可以說我對荔家沒有感情,那荔惠直,荔香,神丹他們呢?”
    謝蘭胥說不出話來,他
    無話可說。
    “他們死去的時候,你分明清楚我有多麽難過。”
    謝蘭胥縱使是為了自保才操縱了這一切,荔知也難以原諒他傲慢的態度。
    他不僅間接導致荔惠直、荔香、神丹失去了生命,還對他們的不幸不屑一顧。
    謝蘭胥對她至親的侮辱讓她產生強烈的憤怒,甚至超過了對寶藏的渴望。
    “你的傲慢……”她說,“讓我如坐針氈。
    “我知道錯了……”謝蘭胥低聲說。
    荔知不說話,他便搖著她的腿,像小狗那樣祈求地看著她。
    她還不說話,他便爬上床,將她推倒在床上,再鑽進她的臂彎,像孩子索求母親溫暖那樣,抱著她,哀求道
    “般般,看我一眼罷……”
    “看看我,再愛一愛我罷……”
    聲聲纏綿,字字繾綣。
    謝蘭胥的聲音發著顫。
    荔知忽然歎了口氣。
    謝蘭胥的心髒也隨著這聲歎氣提了起來。
    “……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荔知說。
    謝蘭胥的眼睛因希望而瞬間點燃了。
    “我不該為了寶藏算計你。”荔知轉過身,正視著謝蘭胥的雙眼,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既然皇帝已經為我們賜婚,我們今後便是一體。從今以後,再也不要隱瞞了,好麽?”
    “好!”謝蘭胥脫口而出。
    “我不要旁的聘禮,隻要你答應我兩個要求。”
    “你說。”
    “第一,配合我向皇帝複仇,將他的罪惡公之於眾。第二,你登基之後,開放女子科舉之路,允許女子入朝為官,與男子無異。”
    這兩個要求,若是換了任意一人,怕是都會被嚇退。
    然而對謝蘭胥來說,這兩個都是無關痛癢,和他的利益毫不沾邊的要求。
    “你不要寶藏了麽?”他問。
    “你也說過,寶藏是我們二人的。”荔知說,“我便不另作要求了。”
    謝蘭胥抱緊她,在她耳邊說
    “好,我都答應你。”
    “我餓了。”荔知再次歎了口氣,說,“為了在王蓮上跳舞,我已經日沒吃過一口飯了。”
    “我馬上叫小廚房給你做——”
    “我想吃你親手做的。”荔知幽怨地看著他。
    現在就是讓謝蘭胥去摘星星,他都會立即畫圖紙造登天樓,更無論說一碗親手煮的麵或稀飯。
    謝蘭胥大步走出臥室,向著廚房而去。
    他的身影消失後,荔慈恩從夜色中走了出來,進入荔知的臥房。
    看見躺在床上的荔知,荔慈恩彎腰逗了逗蹦蹦跳跳的小鯉,然後才在荔知身邊坐了下來。
    “象升呢?”荔知問。
    “他也想來看姊姊,不過我讓他暫時別來。”
    “嗯。”荔知說,“按理說,現在我應該正生他的氣。讓他暫且忍耐幾日,不用擔心我。”
    “姊姊神機妙算,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荔慈恩說,“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麽?”
    “讓琅琊郡王知道失去的感覺,有這麽重要麽?”她說,“重要到姊姊不惜以身涉險?”
    “如果他不能理解我的悲痛……”
    荔知意識到了什麽,沒有把話說完。
    “姊姊很聰明,從小便如此。”荔慈恩說,“我一直相信,姊姊想要什麽,便能得到什麽。但是姊姊有的地方也很遲鈍,遲鈍到自己為什麽
    要這麽做都不知道。”
    “如果他不能理解姊姊的悲痛,你們便無法長久。”
    荔慈恩說出了她沒有說完的話。
    “……”
    荔知希望謝蘭胥能真正理解自己。
    就像她嚐試去理解他為了生存不擇手段一樣。
    她在他還未開口的時候,便已經嚐試去理解他了。他的傲慢,卻將她的悲痛置於門外。
    真的隻是因為傲慢而憤怒嗎?
    還是因為沒有被重要的人理解,所以才憤怒?
    “我希望姊姊能獲得自己的幸福。”荔慈恩握住她的手,“這是我們兄妹兩人對姊姊言聽計從的原因。”
    “姊姊也要把自己的幸福放在心上。”
    “即便是為了我們。”
    荔慈恩說
    “為了還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