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是葉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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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妃涅槃!
    農曆八月的夜與白晝,溫差極大。晌午的太陽曬得人汗流浹背,半夜的小風卻嗖得人哆裏哆嗦。低頭僵立,明千雪渾然未覺夜風的冷意,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沒錯,她怕了。她怕了這世道權柄在手者的草菅人命。她怕了橫加於身的莫須有的罪名。
    護院頭目的陰沉麵孔,在火光下映的愈加可怖;自己的腦子裏似乎閃過了什麽,可是快的抓不住。
    “你的名牌呢?”
    終於輪到她了。明千雪遞出了那塊差點攥出水來的名牌,聽天由命。
    “葉離?你叫葉離?”
    她剛想說是,卻隻啊出一聲。隨即反應過來自己的啞巴狀態,她趕緊點了點頭。
    “不會說話?”那人雖是問話,卻明顯不需要回答,倒像是自言自語的思量。明千雪看著對方把銀色的圓形名牌舉起來,湊到眼前仔細地查看。
    “你不是南域人,這上麵沒有火焰,隻有水波紋,你是北域來的?”那頭目的眼睛亮了亮,聲音也帶了絲有所發現的興奮。
    明千雪暗叫糟糕,怕什麽來什麽,這家夥大概是要拿她交差了。
    “朱家主事,這葉離也是你們雇傭來的嗎?”護院頭目撇下明千雪,轉向了一旁的車隊東家。
    “呃,這個應該是吧,我們的車隊都交給龍大車負責,人手有不少都是她幫我們選的,從沒出過差錯。”明千雪看見朱家主事擦了擦額頭的汗。這人看來的確良善。明千雪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位主事,大約五十多歲的年紀,眉眼慈和,麵龐白皙潔潤,看來是個舒心寬和的人。
    護院頭目皺了皺眉,對這群趕車人問道“哪個是龍大車?”
    一路被稱為龍姐的人上前一步,應了。
    “這人到底是不是你們雇傭來的車把式?你要是敢撒謊,連你帶她一塊兒拿了押到鎮公所過堂去!”
    明千雪看了看幾乎戳到鼻尖的中指,揣摩著要是一口咬過去,麵前這個威脅人的家夥會不會蹦起來學狗吠。事到如今,她反而平靜了。不就是替罪羊麽,被定個盜賊也大概就是關上一段;血火裏都逃生了,她明千雪還有什麽過不去的檻。唉,最近走得大概就是這個黴運。早知如此,她逃亡之前最先做的不應該是易容裝啞,而是找個神廟拜拜天神,再請法師給改改運。
    “當然是了,這咱們哪兒敢胡說啊?阿離雖然不會說話,駕車的本事好著呢。我們這些年紀大的都服氣得很,將來她一準兒也是個帶隊的好手。”
    明千雪眼眶微微一熱。
    “是這樣嗎?”那頭目明顯不信,陰沉的眼光掃過其餘十幾個人,大有不把罪名加在明千雪頭上就絕不罷休的架勢。
    一個趕車女人的膝蓋突然軟了軟,撲通一聲跌跪在了地上。那頭目幾步走到她麵前,盯著她驚惶的眼睛問道“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嗎?”
    “我,我,我不清楚……”那女人哆嗦著,結結巴巴。
    “不然你告訴我,這個叫葉離的,什麽時候開始跟你們一起駕車的?”那頭目放柔了聲音,循循善誘。
    空氣頓時緊張了起來,明千雪閉了閉眼。真有她的,這人隻做個護院頭目是不是有點屈才了。
    恰在這時,院門處傳來了噔噔的腳步聲。一個護院打扮的人跑了進來,湊到頭目耳邊說了兩句什麽。那頭目聽完,表情立馬變了,對手下的護院們揮揮手,扭頭撂下一句“得罪了,盜賊找到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明千雪瞬間覺得自己的膝蓋也軟了幾分,就勢撲通跪在了一旁怔愣的龍大車跟前,一個頭就朝地上磕去。
    “阿離啊,你真的不想跟我們一起回南域?”龍大車拉著明千雪的手坐在床邊,神情頗有些不舍。
    這裏是她們在中域南部的大城育倉臨時租住的一家院落,此時房間裏的東西都收拾到車上去了,一片空蕩。時近九月底,她們已經在育倉城盤桓了半月之多。不但當初帶來的糧食兜售一空,東家還采買了許多中域不易腐爛的特產瓜果,以及農家需要的一些物美價廉的精致家什。
    九月初九的神河水嘯早已經過去,她們該隨東家駕車回南域的老家了。老家那裏一定又是滿目瘡痍,竹樓木屋必定已化為神河的泡沫,村寨田地說不準哪裏又需要修整重劃,冬菜也得盡快種下去才好。
    明千雪知道她們心頭所想,輕輕搖了搖頭,表示現在她真的不想回去。
    南域,她會回去的,隻是要等將來的某一天。
    “可是你一個人真的能行嗎?你又不能說話,討個活計幹都不容易啊。”
    看著替自己發愁的龍大車,明千雪心頭一暖。眼前人讓她想到了“姑姑”這個稱謂。每一個平民都是有姑姑的;那麽,自己的姑姑是誰,她又在哪裏?她會不會擔心著自己的下落,會不會受到自己的牽連?
    想到姑姑,明千雪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詞母親。
    這個詞兒對平民來說有些諷刺。因為銀霜大陸上,所有人的母親都是貴族;貴族生下的女兒卻隻有極少一部分能承繼貴族身份。至於剩下的大部分人,都隻能被平民受領,然後被培養成下一代大陸財富創造者——平民,士農工商,無所不包。這樣的選擇並非人力,而是取決於她們周歲時能否激發修靈潛力,進而能否修煉成貴族靈師,能否參與神河守衛,能否取得神河之水,受孕生女。
    甩甩頭,明千雪知道沒必要關心自己的母親是誰。
    所有的平民都不關心這一點,這已經是銀霜大陸的共識。隻有姑姑,從她們周歲起,米湯羊乳,肉泥蛋羹,辛辛苦苦拉扯長大;直至十八歲,才不得不放手讓她們勞作納稅,盡大陸平民之責。隻有姑姑,才讓她們心心念念眷戀思想,渴望於其膝下承歡。
    姑姑,你一定要等我;我會強大起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明千雪從發呆中回神,才發現龍大車不知何時出去了一趟,此刻正將她床上擱著的小包裹塞進一個裝了些半新衣襖和銀錢的大包袱裏麵。
    “阿離,你把這個收好了。我看你大概是想回北域的家吧,估計你家裏還是有什麽人在。”龍大車把大包袱塞進明千雪的懷裏,又接著囑咐“裏麵的銅錢銀幣省著花,不多,是我們幾個老姐妹的心意。路上多長個心眼兒,別讓人瞧見你包袱裏的銀幣。多在人堆兒裏走,別黑天趕路,自己照顧自己啊!”
    明千雪眼中轉了淚花兒,握著龍大車的手連連點頭。
    啞藥的期限是三個月,用任婆婆的話說就是,三個月之後不用藥你也習慣當啞巴了。可此時的明千雪有萬語千言欲訴,卻盡皆哽在喉頭,硬是說不出來。這前前後後一個多月的相處,活兒她沒多幹,飯倒沒少吃。就算在鬆子鎮差點給她們帶來天大的麻煩,竟也沒人嗔怪她。大夥兒都可憐她身體虛弱、相貌醜陋又口不能言,想她必受了不少苦楚;大多順帶拉她一把,沒見哪個投來輕蔑眼神。
    說實話,若非身負難言之痛,誰不願意跟這樣的一群人一起粗茶淡飯卻簡單快樂地討生活呢?
    明千雪背著大包袱,望著大路上馬車的影子隨滾滾煙塵一並消逝,心底有難抑的失落和不舍。
    打起精神,明千雪不能容許自己如此軟弱。她必將經曆無數相逢與別離,因為她的腳步無法停駐,她要一路向北。她又是一個人了,或者,她一直都隻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