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二十一歲的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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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後世的記載中,西洋傳教士自明末開始就來到中原,帶來了西式科學的種子。量變產生質變,盛世繁榮文化,這顆種子終於在康熙四十年的時候破土發芽,動搖了自明以來三百多年未曾變更的科舉取士格局。這一年正月,以皇三子胤祉、皇八子胤禩為首的數名皇子上奏建言,增開數算、水利地理兩科會試,為工部、河道衙門充實官員,上允之,令四十一年春闈開始試行。
    同一年的二月,用鉛活字印刷而成的《數算會試說明》、《水利地理會試說明》就在京中和地方上同步發售,立馬引起了轟動。
    且不說那精美的印刷、禦製的大印,其中內容的周到詳盡,更是常規科舉不曾有的。
    說明總共分三章:開篇以朝廷近況出發,秉承康熙帝聖旨,敘述新會試是為了選拔何樣的人才,將來會派往何樣的部門工作,望有誌於此的才俊踴躍參加雲雲。開宗明義,萬般清晰。更清晰明言的是應考的資格,凡是往年和當年獲得舉人功名的便可參加,與正常考進士的資格無異,不過相比正常考會試更加寬鬆一些的是:已經出仕的舉人,若所任官職低於縣級,或者在期限前辭官,也可以參加第一年的算學科和水利科的考試。
    這是考慮到人的才能多少是有些偏科的,從前可能有一些在數理上有偏才的人,多年考不中進士,便以舉人的身份出仕做官了。舉人出仕做官,除了要多年等待空缺外,最高不過知縣,大多數人是在縣學裏當教諭,繼續為基層科舉選拔秀才發光發熱。若是等不到空缺,就隻能給官員貴族之家當幕僚或者先生了。
    所以舉人老爺,雖說衣食無憂,在地方上也是小地主體麵人,但真正的政治前途,是很有限的。隻有那運氣極好的人,才能突破縣級那層門檻,做到州府一級的官員,然而歲數也差不多到頭了。而舉人功名要想成就封疆大吏、入閣拜相,三百多年也就個位數的成功者吧,這還得是趁著戰亂或者王朝初建缺人手的時候。
    所以,那些個在典史、教諭等連九品都沒有的官位上的混吃等死的人中,保不準就有傳統科舉漏過去的數學天才呢。然而八股科舉的規矩是,已經候補做了官的舉人,是不能再往上考的。由此可見,第一年算學科和水利科放開一道口子給這些人,著實是很體恤了,而這樣的機會,也許也就是理科科舉第一回開的時候才會有。
    兩冊《說明》的第二章,則是詳細介紹了理科科舉的流程,從需要準備的材料,到京中報道的地點,從在京生活小指導,到考試放榜的時間、地點,應有盡有。最重要的是,許諾了理科科舉的前程。
    如果說第一章是將那些有偏才的人的熱情燒了起來,第二章就是給大家吃了一顆定心丸。因為從流程上看,數算科和水利科,考試時間和地點都與進士科的會試一模一樣,首先就保證了一層權威性和公平性。而且,理科科舉同樣要給考生編《年貌冊》和各種入場券、收卷票,杜絕冒名頂替。
    而考試通過者,一樣稱貢生,一樣要參與殿試接受皇帝和實權大員的親自檢閱,殿試通過者一樣稱進士,有朝廷頒發的“吏部收訖票”,有了擔任高級官員的資格。不過他們的“吏部收訖票”與普通進士科的有著不同花紋,代表著不同的去處。傳統進士科分一甲、二甲、三甲,按照康熙年間的普遍情況,一甲、二甲進士一開始的去處往往是翰林院,學習幾年後就留京為官;而三甲進士則通常會在翰林院考核後外放,從知縣做起,起點就是舉人的終點。
    而數算科和水利科則隻各取一甲、二甲,約莫各三十人左右。錄取人數比較少,但獲得待遇卻是實打實的:狀元、榜眼、探花直接去有關部門實習,剩餘二甲都是翰林院庶吉士,直接入算學館學一年,一年後考察合格就都去有關部門實習。做官起點跟進士一樣,都是七品開始。
    白紙黑字的七品,這可比什麽都實在。更何況看著朝廷著急的樣子,等待算學科和水利科的缺兒,可比普通官職的缺兒容易太多了。雖然治水也好、營造也好,都是要花費體力的辛苦活兒,但讀書人嘛,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大多數人還是有一顆上進心的。
    然而,許多蠢蠢欲動的火熱心思,在看到第三章的時候就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一個個陌生的書名出現在眼前,正是算學科或者水利科的考試書目。若說經典的《九章算數》是大家都熟悉的,那什麽《海島算經》、《五曹算經》還能說隱約知道個書名,那西洋來的《幾何原本》、《代數簡論》是近幾年的時髦,但連《弧三角》、《方程論》都在其中,這就太過分了吧。
    更可怕的是,在第三章的最後,寫作“貼心”讀作“紮心”地給大家貼了一張模擬卷,背書填空隻有兩道,剩下十道題都是計算,什麽勾股、割圓,都隻能算最基礎的,難題算曆法、算球麵曲線皆有;當然了,參考答案也是盡有的,明說了扯什麽皇帝聖明的小作文都是無用的,算學科算學科,紮紮實實算出來的才能得分,哪個步驟得多少小分都是明明白白的,沒有投機取巧的餘地。
    算學科的卷子不好寫,水利科的同樣。雖然沒有那些個讓人頭昏眼花的未知數啊無窮小了,但是水利科的模擬卷上都是現實難題啊,假設在哪兒哪兒修一條水渠,需要人工幾何、錢糧幾何、挖土幾何、受力幾何?如圖所示的堤壩,畫個三視圖看看。如圖所示的水閘,會塌陷嗎?若是因為修建堤壩,要淹沒兩個村子,引起村民圍縣衙伸冤,你將如何處置?最後還有一題畫地圖。
    得了,大部分人看到這裏,都隻能遺憾地搖搖頭。難怪是隻各取三十人呢,這也不是大多數人能寫得來的卷子。也就是真的認真在研究算學或者水利的人能來玩這個了。
    不過,根據後來的民間傳說,康熙朝有名的數學家梅瑴成在看到《算學會試說明》之後,回家第一時間就把四書五經掃進了廢紙簍裏,並興衝衝地跟祖父、同樣是大數學家的梅文鼎說:“算學登科,再不是賤技了!”梅瑴成在康熙四十年的時候是二十一歲,剛剛中了舉人,以他如此的年紀也當得起一句少年英才,然而剛剛是孫山的名次罷了,因此不敢去考會試,原準備在家打磨幾年文章的。如今命運卻是徹底改變了。
    梅瑴成在康熙四十一年第一次算學會試中考中了狀元,後來將大清的地圖測繪技術拉升到了當時的國際領先水平,還培養了一大批地理方麵的人才,被稱為“地理學啟蒙之父”,其徒子徒孫一直到清王朝覆滅之後,也在為科技事業發光發熱。
    當然這是後話了。
    現如今,被無數士子感念仰望,直談目光長遠、做事牢靠的皇阿哥們,也有著自己的煩惱。
    就比如錯失了第一年算學科舉命題權的九阿哥胤禟,下了朝就往八貝勒府上喝悶酒去了。“爺如今又是個閑人了。”九阿哥悲憤地說,“理藩院的差事丟了,這是爺的問題嗎?這難道不是咱們家好二爺連累的嗎?還有算學的卷子!爺反正是不服的,就老三出的那什麽迂腐題?結果呢?爺的卷子丟出去給那些學子當下馬威去了,老三的卷子是正經的考題?哈?哈哈,八哥,你評評理!”
    八貝勒能說什麽?隻能按住九阿哥又往酒壺上伸的手。“沒有了,真沒有了。”
    結果老九直接站起來踢了凳子,大呼小叫道:“酒呢?狗奴才給爺拿酒來!偌大的八爺府還沒有幾壇子酒嗎?”
    眼看著這個弟弟要撒起潑來,八貝勒隻能跟著站起來拉住他:“你快少喝點吧?大白天的萬一有傳召……”
    “八哥你別勸我!我今天就要喝他個……糊塗!”
    八哥……八哥直接點了九爺的昏睡穴。
    這邊剛剛撂倒了一個不省心的,第二個不省心的就進了房門。“八哥……嘿,老九這家夥還擱著鬧騰呢,可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十阿哥胤俄背著手進屋,他是真的挺瘦的了,完全不見小時候小胖墩的樣子,不過瘦下來也精神好看,臉型上說實話很像康熙。不過瘦得好看的十阿哥,說起話來那叫一個陰陽怪氣啊。
    “唉,瞧我說的什麽話。八哥怎麽能算餓漢呢?八哥這會兒都贏麻了吧?這新科舉的首創之功您能分一半,後頭水利科的進士還得認您當座師呢。”
    八貝勒可不是原裝的八貝勒,會哄著弟弟們說話,江湖人可不會太慣著皇家小朋友的壞脾氣:“又來招罵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心念念想開個防疫科的,水利的卷子也不是我的功勞,是靳輔陳潢帶著兒孫徒弟出的,轉頭這幫子人不是交給四哥,便是分給十三弟了。”
    十阿哥踱著慢悠悠的步子進來坐下:“那好歹老爺子願意讓八哥、九哥沾這個名兒,弟弟我可什麽都沒有呢。但這也不怪哥哥們,誰叫我沒本事呢?想不出新科舉這樣的好點子,也出不了好卷子。”也許是陰陽怪氣久了,十阿哥語氣裏那股子味兒怎麽都散不掉。
    鑽了牛角尖的青少年,那可真是一種何等人憎狗厭的生物啊。
    “那你還穿著朝服來的?難道不是皇阿瑪給你交代了差事?”八貝勒懶得跟他當陰陽大師,直接點破道,“還有跟著你來的難道不是乾清宮的李公公?宣聖旨都找了你,難道不也是用你?你就這樣子散漫的態度嗎?還不快給李公公和你八哥都塞個荷包?剛剛咱們就當是聾了。”
    十阿哥被拆穿了,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八哥可真沒勁,不過這個荷包還是給得的。”說罷,還真讓隨身太監掏出兩個荷包,往李公公和八貝勒手裏一人塞了一個。“說好了剛剛要當沒聽見啊。”
    許久沒見小十這般真心地笑過了,八貝勒都忍不住有些晃神。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封九皇子胤禟為固山貝子,授欽差大臣,率使團前往清俄邊境的楚庫伯興買賣城主持開市。令議政大臣納蘭性德協理,土謝圖親王、和碩恪靖公主聯絡喀爾喀各部配合守衛。欽此。”
    這還不是一封正式的聖旨,是先行的口諭,沒有過多修飾的文藻,就事論事,也因此信息量非常密集。宣布完聖旨的十阿哥俯下身,笑眯眯地看向剛從迷糊中被點醒過來的九阿哥:“恭喜九哥,差事和爵位都有了。”
    九阿哥,不,現在該說是九貝子了,他一個激靈就把頭磕到了老十的鞋子上。“臣領旨謝恩!”
    十阿哥“嗷”的一聲叫出來:“爺的腳趾!奶奶的,胤禟你腦殼太硬了吧!”
    “哈哈哈,對不住十弟。”九貝子連忙爬起來摟住十阿哥的脖子,“對不住對不住,九哥今晚請你吃飯,全京城的酒樓隨你挑。”
    “可別。”十阿哥脫身出來,眼神的餘光往一直笑而不語的李公公身上瞟了一眼,“在九哥府上吃一頓就行。你身上擔著差事,馬上要啟程的。還是要縝密,免得又被老爺子逮住錯處。”
    哇,真是難得見到小霸王十阿哥如此為別人著想。新鮮出爐的九貝子都感動了。“好兄弟。”他抱著十阿哥道,“有我一頓,就有你一頓。”
    八貝勒看著兩個弟弟,突然就覺得欣慰了一些。“去跟福晉說,讓九弟妹來接人吧。”
    九阿哥的福晉姓棟鄂氏,卻是出自開國五大將的那個棟鄂,與出了順治愛妃的董鄂氏不是一家,僅是同姓。按理說這個九弟妹的出身該是比雲雯要好一些的,同樣是一等公嫡係,開國的一等公,與平定了葛爾丹叛亂的一等公相比,嗯,也許勝在一點曆史悠久底蘊豐厚。不過因為九福晉是幼女,上頭有性格強勢的姐姐,反倒是個好相處的性子。每逢她對付不了九阿哥的時候,老九跑八哥這兒倒情緒垃圾,九福晉就跑八嫂那兒求安慰求抱抱。
    宜妃選這門親事也是煞費苦心了,然而小九這對兒小夫妻卻並不是那麽和睦,隻是上頭有獨寵嫡妻的八哥壓著,凡是登了八爺府的門,還是要以九福晉為尊的。不然,八貝勒覺得,老九府上的妾室派車子來接人的事兒都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兒在老五、老七那兒也不是沒發生過。
    不過這夫妻之間的事兒,到底不是外人可以多說的。他作為哥哥,更多的是囑托弟弟老實辦差,不要趁機給自己的商行謀特權,也不要在外麵用權勢壓人。“你自己名下有遠行跨國的商隊,還不知道這是一樁苦差事嗎?如果家裏有權有勢、有田有產,誰又願意風餐露宿,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呢?皇阿瑪開互市是為了體諒民生,是為了讓邊境繁華起來,你可不能幹竭澤而漁的蠢事兒,名聲一旦壞了,十年百年都修複不起來。到時候別說皇阿瑪要怪罪你,當哥哥的,也不敢再舉薦你擔什麽大事兒了。”
    老九原本飄飄然的大腦,經過哥哥弟弟連番敲打,終於是冷靜下來了。“八哥,我知道的。越是自個兒名下有商行,越是要顯得公正。我都知道呢。我在理藩院當差這些年,可有出過大的紕漏沒?此行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又有納蘭大公子幫忙,必不會再有丟了官的事兒了。”
    十阿哥聽到這裏,又忍不住開了嘲諷:“納蘭性德是遭了什麽孽啊?要帶咱們家九爺五年又五年的。”
    下一秒,九阿哥就伸手掐了十阿哥的小臂肉。兩人你掐我一下,我扭你一把,打鬧著出了屋。剛好下人來報,道是九福晉早就派了馬車在外頭候著,兩個不省心的弟弟就順勢告辭離府。說是在九阿哥府裏擺便飯,但熟知大清政治規則的他們都知道這頓飯是要等到後天的了。
    九貝子要去準備儀表、香案,迎接明天正式的冊封儀式。還得準備北行的行李。
    而十阿哥,要跟著李公公回宮複命呢。
    總算將弟弟們給送走了,八貝勒就轉到後頭八角西洋樓找福晉說話。院子裏的小湖結了冰,在燒著地龍的小樓裏朝外望去,能看見落在冰麵上的幾片枯黃的葉子。
    “老九該是不用我操心了。”八貝勒跟媳婦說,“隻要這回差事辦妥了,他也就立住了。邊境上的事兒總有他一份,這事兒旁人也替不了,替了還得擔心繼任者被俄人誆騙。他的商行、商隊,也算是過了明路了,錢財上也不愁什麽。雖說沒有貝勒麵上風光,但家底恐怕比郡王還豐厚。偶爾皇阿瑪想起他在算學上的天分,讓他出幾個題,那就更加穩妥了。”
    八貝勒高興,雲雯也與他一樣展顏:“雖說兄弟間情誼,不似外頭死盯著爵位差事的勢利眼那般,但若是旗鼓相當,相處起來才更加舒服自在一些。”
    若是雙方地位差距太大,總是a接濟著b的,天長日久下來不是a心態失衡,就是b心態失衡了。便如同如今的十阿哥陰陽怪氣,大部分就是他成親了之後還是個光頭阿哥導致的。
    雲雯說的道理,八爺如何不清楚呢。“小十啊……唉,其實小十要的挺少的。”八貝勒突然說。
    “這又是什麽說法?”
    “今兒皇阿瑪讓他來給九弟傳旨,整個人都比往常多兩分笑意。哪怕是這種傳話的差事呢,哪怕是旁邊有九弟對比著呢。他也高興。隻因皇阿瑪肯用他。但凡皇阿瑪平時能多看小十兩眼……他也不是非要求個爵位的人。”
    那份陰鬱少年的笑容,終究是有些讓人心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