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二十三歲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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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考的舉子們在雷雨聲中提心吊膽的時候,八貝勒也在被皇帝老爹迫害。這茫茫多的兄弟,竟然是他和四貝勒兩人領到了審訊索額圖的差事。
雖說被關在宮裏熬夜幫著出明天的新卷子也是一項讓人頭禿的工作,但要是有的選的話,八爺真的想和老三、老十、老十三那幾個換一換。
雖然哈,這審訊也不是他們主審,主審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加上幾個內大臣,他們兩個皇子,是監督的。就跟宮裏這會兒直接出卷子的也不是皇子們,而是各部尚書和侍郎,皇子們審題,查重,外加帶著侍衛守大門,誰都不讓進出。
黑黢黢的刑部大牢,即便是為了迎接四爺和八爺特意安排了舒適的座椅和比平日多一倍的火把,依舊顯得陰濕難耐。聽著裏頭“啊”、“啊”的慘叫,八貝勒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這個聲音與平日裏那個養尊處優的老人之間的關聯。
他有些坐立難安,腳下像是空落落的,踩不到實處。
“又是我和四哥搭班啊。”八爺忍不住沒話找話,“咱們兩個都在這兒,不知道老十三一個人審水利的卷子,會不會慌張?”說好的他和四哥負責水利科,老三和老九負責算學科呢?而老九不在讓老十頂上,那要抽調皇子來這邊坐鎮,也找老三和老四更合適一些吧。
四貝勒搖搖手,示意弟弟少說話。“事有輕重緩急。”他冷著一張臉,顯然思考的問題比八爺這個弟弟更多一些。
這個人手調度,從明麵上看,是把親太子陣營的老四和親老大陣營的老八放這裏監審索額圖,以保證審訊結果的相對平衡。但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不選老三和老八搭班呢?三貝勒才是更親太子的那個。
有些問題經不起細究。最直接的,他老四監審完索額圖出去之後,太子會怎麽看他?將來太子上位要是給索額圖平反,還有他四爺的好果子吃?皇帝的意思是什麽呢?是認為老三是需要保護的弱者,而他老四是個可以立起來跟太子對著幹的靶子?這是有心把他當儲位候選之一呢?還是霍霍他不帶心疼的呢?
四大爺的心裏一會兒像是火烤,一會兒像是冰凍,但無論將來如何,眼下隻能順著皇阿瑪的意思來。而同樣的拷問也擺在八弟跟前。四大爺看了一眼正在掏荷包的八弟。
老八這些年功勞不少,武功上隨征葛爾丹、南下禁煙、外出治疫,可謂出生入死;文教上也在推動印刷術改革和新科舉。就算不站隊,有這樣耀眼的才華也足夠封王了。老八自己也知道,所以隨著他漸漸站穩腳跟,也在有意識地跟直郡王劃清界限,想往中立的方向走。然而如今監審索額圖一事畢了,老八就再不能和太子和解了,他要怎麽做?直接投入老大的陣營嗎?還是說,在其他人中選擇明主,甚至……有自立之心?
思緒萬千的四貝勒閉上眼睛,隻覺得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
“四哥,除濕和提神的丸子,你吃不?”
四貝勒睜開眼,就見老八已經從他那荷包中找出了最適合當前環境的養生丸子,往自己嘴裏放了。四大爺無語了兩秒,然後果斷伸手:“來兩粒。”
藥丸入口,一股子淡淡的薄荷香,比平日裏吃的要更苦上兩分。但四貝勒卻覺得正適宜。地牢是石砌的建築,隔絕了外頭的暴雨聲,但那石壁上往下淌的水流,潮濕發黴的空氣,還是將這場暴雨的壓迫感傳遞了進來。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有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員恭著身小跑出來請示:“二位爺,索額圖不肯招。”請示的官員也有三品或者從三品,放外頭那也是煊赫的人物了,然而在麵對這樣的大案時,一個個垂著腦袋,像是七八品的小官吏似的。
四貝勒和八貝勒相互看了一眼,是八貝勒先開口問:“不肯招是什麽意思?是咬著牙關一句話不肯說呢,還是喊冤枉呢?總有個情形。爾等細細錄下來。”
那幾名刑律上的官員如蒙大赦,飛快跑進去,又飛快出來,手上捧了個記錄冊子。兩名皇阿哥看過了,確實有些麻煩,索額圖隻訴說自己曾經的功績,從輔佐康熙爺鬥鼇拜開始,一直到從征葛爾丹為止,可謂功勞赫赫,但對於如今的十條大罪,卻隻字不提,更不要說慫恿太子謀反一事了。
“二位爺……”大理寺卿滿頭是汗,“這樣下去隻能加刑,但索相……索額圖年歲在這裏……”
四大爺冷著臉緩緩說道:“我的想法是,請示聖上。八弟以為如何?”
四貝勒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更多試探皇帝的想法才行。左右都是要得罪太子了,那就不能再得罪皇帝。皇帝想要留索額圖一命,你把人弄死了;或者皇帝想要屈打成招,你沒問出口供來,那豈不是得罪了太子不說,還在皇帝那兒不討好。
相比謹慎的四大爺,八貝勒的心思就預設立場了。哈哈,索額圖在這種時候還不識相,隻顧著消費舊日的功勞,這是自己找死啊。此時如實上報就是落井下石了。八爺連忙點頭:“四哥所言極是。”
四貝勒怪異地看了弟弟一眼。
八爺就有些心虛:“要不,將供詞在索額圖跟前念一遍,讓他確認?”
四貝勒咳了一聲:“也好。”
八貝勒:“啊?”
總之這第一場,兄弟倆的腦回路就沒完全對起來。不過等康熙爺的明旨下來,兩兄弟就同時進入狀態了,一個不當菩薩了,一個也顧不上幸災樂禍了。蓋因皇帝爹的意思太明顯了:
“索額圖悖逆大罪,罄竹難書,抄家滅族不足以抵其罪。令爾二人監審貪汙之罪耳,就隻得這些虛詞,是在糊弄朕嗎?還是說爾二人竟無用至此?二十年教誨喂了狗嗎?”
好嘛!果然根子是在謀反那件事上,但為了天家父子的顏麵,要用貪汙等罪弄死索額圖一家子。意思就是要動真格了!
不過,至於罵什麽“二十年教誨喂了狗”這種話嗎?真讓當兒子的饒是知道這是正常流程,老四和老八都出了一身冷汗。這下也不能在外頭坐著看戲了,還是得讓索額圖將那十條真真假假的罪狀認下,對誰都好。
索額圖所在的審訊室自然是vip待遇,相當寬敞的一間,地上牆上都是斑駁的血汙,各類刑具一應俱全,鐵質的、木質的,還有大水盆和炭盆上的烙鐵。而索額圖被綁在審訊室中央的一個木架子上,因為重力的下拉和方才細鞭子抽打的力道,手腕綁繩子的地方已經滲出了血,與他身上紅色的鞭痕呼應在一塊兒。他頭發已經散亂,身上穿著一件囚服,完全看不出往日朝廷一品大員的風采。
“四爺,八爺。方才隻上了入獄的五鞭子。看著滲人,其實都隻是皮外傷。”兩名皇阿哥還沒開口問,大理寺卿就提前解釋道。
顯然給索額圖加刑這種事,除了已經跟太子一派徹底撕破臉的大千歲黨之外,沒人樂意幹。太子還沒廢呢,誰還真想得罪將來的皇帝了。
“嗬。”綁在架子上的白發蒼蒼的壯老頭,發出一聲冷笑。他抬起頭,一雙眼睛裏仿佛還是往日的傲慢,又仿佛多了不少審視。“四爺,八爺,是來落井下石的?”
八貝勒頓時感覺到一陣無語,明明最落井下石的就是你自己的昏招。不過他不想去點醒索額圖,隻說道:“索額圖,你不要老覺得有人要編織罪狀害你,我們兄弟本來清清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今兒怎麽會在這兒?真吃飽了沒事幹落井下石來了?你在朝上這麽多年了,難道想不清楚?痛快點認了,這貪汙受賄、賣官鬻爵什麽的,雖然有些年份久遠了些,但也不算冤枉了你的。”
索額圖兩眼突出,額頭上青筋暴起:“還說不是落井下石?難道二位不是投靠了大阿哥,想要屈打成招?大阿哥自個兒黨羽成群,明珠老賊隱於幕後,他有什麽資格說老夫?!”
他這一副入了魔的樣子,看得八貝勒連連搖頭:“我都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不願意承認現實了。”他拿手指一指四貝勒,又指了指自己:“我四哥是有封號的貝勒,掌旗務,行走戶部。平素又不曾得罪太子爺,您覺得直郡王是開出了什麽價,能讓四哥淌這趟渾水?就不能反省反省自個兒,非要把事情弄到大家夥都不好看的地步嗎?不然我提醒你一下,去……”
“老八!”四貝勒呼住了八貝勒的話。
八爺歎了口氣,閉了嘴。
四貝勒在審訊室最大的那張桌子後頭坐下,又強硬地瞪了老八一眼。八貝勒心不甘情不願地扭捏兩步,才也走到他旁邊坐了。雙王入座,開始審理。
四貝勒冷冰冰的聲音在陰暗潮濕的石牆間回蕩:“第一樁,貪汙受賄。康熙三十二年,爾為老母祝壽,收取xx巡撫五十萬兩白銀,後為其保奏,可有其事?”
……
黑夜裏,暴雨傾盆,掩蓋了地牢中的種種聲響。而這場雨一直到第二日會考開幕的時候,也才堪堪轉小。然後斷斷續續地下,一直到會試最後一日散場,久違的太陽才終於從積雨雲後探出頭來,照著濕漉漉的街道,也照著水位暴漲了一截的護城河。
而在這三天裏加班加點地審完了索額圖所有犯罪證據的四貝勒和八貝勒,正帶著三司的官員們整理打包各種賬本、供詞、小抄,甚至一些逾製的物件。
蓋因證物寶貴,審訊室還特意被打掃了兩回,地麵上陳年的汙垢都被衝洗了好幾遍,又鋪上好幾層麻袋和幹淨的稻草,稻草上壓了足有五個一人抱的大箱子,都是這些天審理過的證據。
四大爺真是個狠人,每一樣物件都要讓索額圖確認過,若是說不認識不知道,就用燭火照著他的眼皮,反複詢問。老人家精力不濟,哪裏經得起這樣子折騰,一開始還負隅頑抗,到了困倦上頭還不得閉眼的時候,就慢慢配合了。於是每一條每一筆,都有了詳細的往來記錄。原本索額圖還決心不吐露一個黨羽的,但被四大爺這般細致地審問起來,那些個有財物往來的自然是沒有逃過。這還是四大爺手下留情了,不然細究到底,拔出蘿卜帶出泥,全國上下三分之一的官員都能上黑名單。
八貝勒眼圈都是黑的,四貝勒比他更遭,臉色都黑了一層。他們兩個撐著皇子的架勢,還能有模有樣地指揮,而那些三司的官員,多是腳下已經打飄了。
“這些封好。我們送進宮去。大家這幾日也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八貝勒解散了這些被四哥迫害的官員,就拉住老四的胳膊,就帶著證物箱子上了馬車。車簾子一落下來,他就打了個哈欠。
“四哥,你這樣不行,身體會熬垮的。回去我開個補精力的方子,咱們都喝上半個月,可不能馬虎。”
話雖這麽說,但是兄弟兩個在馬車上都沒有閉眼,都睜著熊貓眼盯著車廂裏的五個箱子。顯然皇帝可能根本不會看這些證據,他隻想要個結果。但作為實心辦差的皇子,還是得把證物證詞給守好了。
“查一下你的折子,有沒有錯別字。”四阿哥說。
八貝勒於是就在晃悠的馬車裏又檢查了一遍審訊報告,他查一遍,老四再查一遍,確定沒紕漏了,紫禁城也到了。
從乾清宮交差出來,已經是宵禁時分,宮門在他們身後落下大鎖,而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宮殿周圍的路是用石板鋪成的,積水走得快,此時已經幹透。而在幹燥起來的夜裏,吹過來一陣涼風,還有幾分愜意的。
已經亂了生物鍾的兩人也不想睡覺,就合坐一輛馬車,朝著貝勒胡同駛去。
“你最近有些衝動。”四貝勒突然說。
八爺:“哦。”
“正是大變之時,你我如走懸崖一般,如此浮躁,小心招來殺身之禍。”四貝勒勸道。
八貝勒轉過頭,馬車裏沒有點蠟燭,隻借著敞開的簾子處照進來的月光,也能看到他炯炯有神的雙眼:“四哥,你知道華佗是被曹操殺掉的嗎?”
“自然,為兄又不是三歲小兒。”
“曹操殺華佗,是因為華佗挾醫術自重,冒犯了上位者的權威。樹立權威,殺雞儆猴,以此謀求政局安穩,這是統治者眼中一等一的大事,四哥覺得有道理嗎?”
四貝勒沉默了片刻,最終說:“然。”
“但是華佗沒有醫書流傳下來。”
“老八,你……”
“你知道因為這次風波,全國學水利、學算學的才子,折了幾個嗎?其中有沒有算學一途上的‘華佗’?世上總有些東西,是應該超越一家一姓的天下留存下來的。”他說到這裏的時候,語氣裏已經帶了哭腔,“他從沒有想過!他隻覺得自己苦!我這些天一直在想,要是我拚了命,早些讓索額圖進去了,是不是就能……”
“老八!”四貝勒一把抓住了弟弟的手腕,抓得死死的,幾乎掐進肉裏,“你還有家人,你想想宮裏良妃,想想福晉,想想景君,她才剛滿一歲。”
八貝勒劇烈地喘息,好一會兒,他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複下來。“是啊,我還有家人。”
馬車裏陷入了寂靜,就在這樣子的寂靜中,車輪緩緩駛入了貝勒胡同。
兩名貝勒爺從馬車上跳下來,但誰都沒有往自家大門走。
“四哥以後準備怎麽辦?”
“八弟以後準備怎麽辦?”
他們幾乎同時開口問。
然後八貝勒率先笑了笑:“我想要國泰民安,如唐朝那樣萬國來朝也不會恐懼,李白能在宮裏脫鞋子作詩也不會被治罪,還有許多門科舉來選拔人才的盛世。”
四貝勒依舊是很嚴肅的臉:“我想要百姓富足,官員清廉。八弟說的,也很好,但首先要百姓與國庫富足,才能有文教上的華彩。”
八貝勒拍拍手:“那四哥覺得,咱們有生之年,可以看到這兩條都實現嗎?”
四貝勒依舊是嚴肅的臉,但卻比他平日裏還要再認真兩分:“一定可以的。我幫你,你也幫我,就一定可以。”
八爺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它似乎是被雲層籠罩住了,隻有黑色的雲間透出來的清冷的光輝。“唔……”
“八弟對子孫,有什麽期望嗎?”四大爺繼續加碼。
雲層移動,露出了皎潔的月亮,照著八貝勒溫潤的眉眼。“我隻希望孩子們不論男女,都能婚配自在,如我和福晉那般就好了。旁的富貴,就靠他們自個兒了。”
四大爺默了片刻,露出一個放在八爺身上很常見,放在他身上就很少見的柔和的笑:“巧了,我也是這般想的。無論將來如何,能夠不連累弘暉,讓他能憑自己本身掙體麵,就夠了。但是女孩兒,還是不希望她們遠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