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二十三歲的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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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瑞戰爭的消息,不光是在紫禁城外的黑夜中暗潮湧動,也同時被遞交到了乾清宮的案頭。就在公主密會俄國大使的這個夜晚,納蘭性德被宮中留膳了。
    明珠家的大公子如今也已經是快五十歲的中年人了,然而也許是天生體質的緣故,他嘴唇上的胡須細軟且麵積小,於是看上去就充滿了文人的秀氣。這股子秀氣讓他的麵龐也遠比同齡人年輕,即便是極北的風雪多年吹打,也沒有為他染上多少風霜之色。
    於是康熙高興起來:“容若真是好氣色,看你這幾十年不變的模樣,朕也感覺像是回到了少年時。”
    納蘭性德的姿態卻非常謙卑:“皇上才是禦體康泰、龍精虎猛,一如當年。微臣在返程途中聽聞皇上西巡獵虎,旁觀者無不拜服,臣心亦然。”
    如此的奉承話讓皇帝很受用,他哈哈大笑起來,言談中是這幾個月來難得的鬆快:“不是朕自誇,朕這把子打獵的本事還是可以的。宗室兄弟,如朕這般勤於習武者寥寥無幾。如恭親王常寧,比朕還年輕幾歲,已經上不得馬了。”
    言罷,令太監給納蘭性德布菜,還親手指了幾個菜色。
    納蘭性德自然是謝恩,動作起落間,從一品大員的朝珠在他石青色仙鶴紋樣的官袍前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飯菜過了幾輪後,納蘭性德又試著將話題轉回到俄羅斯的見聞上。“沙皇彼得得了出海口,高興得喜不自勝。其言‘陸海軍如左右手,從前沙俄僅有左手,如今左右雙全’,倒是奇妙之言。”這是納蘭家大才子試探的提法,沒有直接說出“咱們是不是也得加強一下海軍”這樣的話來,不然就顯得他這個負責外交的手伸得太長了。
    納蘭性德預設了皇帝種種可能的反應,然而康熙給他的是其中最壞的那種。
    隻見皇帝的眉宇間露出幾分譏諷和幸災樂禍的神色:“這便是沙皇隨性所欲的壞處了。俄羅斯,內陸之國也,國土苦寒,百姓交困,當思護農愛民才是正道。沙皇耗費國力,幾經敗仗拉鋸,就為了獲取一內海之港,以滿足其誇耀武功之虛榮和貿易奢侈之享樂,實在非仁君所為。”
    完了,還繼續評價道:“其是個英雄人物,然是如項羽那樣的義氣英雄,不是仁君。”
    納蘭性德就知道提海防一事不是時候了。在康熙爺話語中流露出來的想要“守成”的意思過於明顯。他的本性到底是有些柔順憂鬱的,雖然這些年在跟俄羅斯人的談判中也學會了據理力爭縱橫捭闔,但那是對待異國人,回過來麵對自家的君王,到底是早年相處的慣性,或者說是伴君謹慎小心的本能占了上風。
    “然沙皇糾纏於另一線的戰事,與我大清卻是一樁好事。若非如此,貝加爾湖區域的邊界厘定,還要再拖上一年半載。”納蘭性德順著康熙的意思說道。
    “正是如此。”康熙再次笑起來,然而也沒提趁著“沙俄沒精力和準噶爾勾結”這個機會,進一步打壓準噶爾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情。
    納蘭性德等了好一會兒,隻能再次試探道:“皇上西巡,可是西邊又有什麽小動作?若是此後遇上準噶爾、青海派人來朝,皇上可有什麽要囑咐理蕃院的沒有?”
    康熙將後背靠在椅背上,眼皮有些耷拉,從納蘭性德的角度看過去,能夠看見帝王雙眼下好幾道明顯的皺紋,形成兩個麵積恐怖的眼袋。
    “今年春天的時候,班喇嘛入京受封。朕觀其乃誠信忠義之輩,與藏、清盟好大有裨益。”
    納蘭性德在那一瞬間,真的感受到了皇帝的衰老,不僅僅是從那兩個皺紋形成的眼袋上,更是從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心態和氛圍上。
    直到回到納蘭府的時候,納蘭性德心頭的那點點惆悵依舊揮之不去。他去找了老父親明珠。
    明珠在炕上喝茶,須發皆白,有種仙風道骨的清雅。看上去比康熙要快活多了,雖然明珠比康熙要年長十九歲。
    “是兒子過於傷春悲秋了嗎?我看著皇上,忍不住有些想要流淚。”
    於是明珠挑挑眉,細細問了納蘭性德奏對的情形。
    “哦。”明珠笑了笑,一針見血地道,“皇上心態上老了,隻想提讓他高興的事情,不想冒險去做什麽開疆拓土橫掃隱患的事兒了。你熟悉的皇上,是那個帶著一群少年也要鬥鼇拜的皇上,是舉朝反對也要撤藩的皇上。外出多年,如今見到一個說打仗爭霸是不智之舉、勞民傷財的皇上,自然會有物是人非之感。”
    納蘭性德如醍醐灌頂,旋即又有些茫然。“皇上正當盛年,怎麽會如此呢?皇上今年冬天還西巡了。”
    “若是你的兒子對你的官位性命虎視眈眈,你也會對在外頭打拚興致大減的。辛苦擴大的家業,最後不知給誰做了嫁衣裳,連臨死了能不能善終都不知道。既然如此,還不如先治理家宅。”明珠說著,順手從邊上竹編的棋簍裏摸了一顆黑子,又扔回棋簍中,棋子撞擊發出一聲脆響。“看穿了,不過是這麽回事。”
    納蘭性德站了好一會兒,心頭越發有些堵得慌。
    於是明珠又說:“你覺得他可憐,誰又不可憐呢?但你這份情誼倒是難得,便好生順著他罷。我與直郡王也是這麽說的,但王爺如今卻像是聽不進去了,覺得皇上偏心太子,連裝出點父子情誼都摻雜著怨憤。他要繼續這樣,你就與他撇遠點,免得他被治罪的時候牽連你。”
    納蘭性德點頭默認,接著又苦笑道:“阿瑪如今倒是與皇上和王爺冷了心了,像是說陌生人一般。”
    “你又說錯了,我是與他們和解了。畢竟這把年紀了。”
    年關將近,正是各國使臣來京朝貢的旺季。然而宮裏的意思,讓理蕃院尚書的納蘭性德多歇幾日,差事先讓九爺帶著理蕃院官員料理。大家還以為是為了平衡索額圖垮台的局麵而稍微壓一壓納蘭家呢,就發現隔三岔五皇帝就召納蘭性德去伴駕,辦公議政、讀書練武、賞畫品茶皆有,且時不時就有賞賜,仿佛納蘭性德還是年輕時那個陪伴帝王左右的禦前侍衛。
    如此任性的隆寵,讓朝廷內外越發感到聖意難測了起來。在這種大家都要多思多想的時候,有些按流程走非常簡單的事情,都變得要拐幾個彎起來。
    八爺就遇到了一樁有些讓他不爽的事兒。
    他那遠在福建的小夥伴姚法祖非常得瑟地給他寫了信,道是那從海外造回來的三艘大軍船已經服役,第一次與海盜在海上短兵相接就打了大勝仗,一路追到了海盜老巢的一個海礁上,給人連窩端了。
    可惜的是這夥海盜也不算多麽富裕,連窩端也不過十幾個箱籠的財寶。不過他已經拷問出了這些人背後有更大的大魚,準備在海上玩一手欲擒故縱、下餌釣魚。
    “給朝廷的折子已經遞上去了。年前就能遞到禦前,給過年添添喜氣。兄弟幹的可是真刀真槍的活兒,八爺可要替我美言兩句啊。”
    姚法祖這小子說話還真是不客氣。
    八爺捧著小夥伴來信的時候有多開心,發現姚法祖的報喜折子被阻攔在內閣的時候就有多憤怒。
    “軍機要事,這你們也敢欺瞞皇上嗎?”
    “八爺,八爺誒,皇威森嚴,我們哪敢?這不是已經過年封筆了嗎?待到年後開筆,自然就遞上去了,前後沒幾天功夫。”特意出來給他賣消息的馬齊,拽著八爺的袖子,連聲安撫。
    要說富察·馬齊,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都做到內閣大學士了,跟八爺賣慘討好,完全不帶磕巴的。他為人便是如此,因此上下都混得開。
    八貝勒從第一反應的憤怒委屈中掙脫開來,屬於愛新覺羅家的這輩子的腦子開始幹活。“怎麽回事?”他冷著臉,氣場全開,“馬大人是知道我的,我從不拿孝敬和人情為難你們的,處得好的就隻有這麽幾個旗下人。難道就因為我平日好說話,你們反倒欺負起我來了?這又是個什麽道理?”
    “哎呦,罪過罪過。我馬齊就是得罪了大千歲,得罪了太子爺,也不敢得罪八爺啊。不知道什麽時候這把老骨頭還要靠八爺救命呢?”
    “嗬,你也別捧殺我。我一個隻管著自己一畝三分地的,怎麽跟大哥和太子相比?就事論事,你隻說這是誰的意思,九月份的折子,過年了還沒遞上去。”
    馬齊收了臉上的阿諛,顯露出幾分猶豫。
    八貝勒也轉明白了,這老狐狸都主動來找他報信了,顯然是要賣消息示好,裝什麽猶豫,都是套路。核心恐怕是在那句什麽直郡王太子的話上了。
    這是不看好老大,也不看好太子,想在底下的皇子中投資點人情了。這也是這段時期朝中一些老狐狸不約而同的悄莫試探。
    八貝勒揉揉太陽穴,他也不想得罪馬齊這麽個老狐狸,隻得說:“我雖沒什麽大誌向,但記著你的好,不會讓你難做的。”
    於是馬齊滿意了,臉上也沒有什麽糾結的神色了,十分痛快地把直郡王賣了個幹淨:“是直郡王派人來說,海上的消息,先壓一壓。先將西北青海的消息往上報,約莫是,想著再次出征帶兵呢。”
    八貝勒有些詫異地看了馬齊一眼:“大哥能得到外頭的消息,我不奇怪,姚法祖這仗在沿海都鬧得挺風光的。然而大哥說,你們就幫他了?內閣這麽多人,都願意幫他冒這個風險?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果然八爺就是細致。”馬齊朝他豎起大拇指,然後壓低了聲音,“其中還有一樁緣由,皇上與納蘭性德論俄國沙皇建海軍一事,說是勞民傷財,很是不快。於是納蘭性德便再沒提此事。”
    八貝勒皺起了眉頭。
    “直郡王得知了,便跟我們說這個消息遞上去,恐怕得不了巧,或者還會讓聖心以為我們是對上‘勞民傷財’一詞有所怨言,故而緩一緩。納蘭性德也是這個意思。對納蘭家、對直郡王,對您、對姚將軍來說都好。”
    於是八貝勒明白了,能夠讓內閣統一意見壓折子,是這些人怕打了康熙爺的臉。前腳才說完“俄羅斯彼得爭奪出海口、建立海軍不是仁君所為”,後腳就有大清自己海軍的戰報遞上,還是好消息,邀功的。也難怪這些人多想。
    “如此說來,也是情有可原。”
    “是這樣。”馬齊鬆了一口氣,“這也是怕誤會了,才來跟八爺解釋一二。”
    “然而更歸根究底的,是內閣諸位大人,心裏也覺得海防一事無關緊要。”
    馬齊剛剛鬆下去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馬大人來暗示我,我也不怕說實話。我支持姚法祖建海軍,不是為了那點子繳獲的蠅頭小利,也不是為了手裏有權有兵,遠水解不了近渴,南邊海上的兵力,對於京城的我又有什麽用?”
    “八爺就不想,將姚將軍調回京城?”
    八貝勒嗤笑一聲:“水軍進京城幹嘛?擱北海那澡盆子裏憋著嗎?”
    “那八爺的意思……”
    “我不過是覺得,大清的短板,應該越少越好。你看咱們滿人從東北山林走出來,別說漢人不服氣咱們能管住這一大片領土,周圍大大小小的國家,也在等著看笑話。這不都是一點一點學過來的嗎?以前我們沒文字,如今有了滿文;以前我們沒製度,如今也有了《會典》;從前笑我們野蠻人,如今也作得了詩,出得了才子了。”
    論起民族自豪感,馬齊也覺得與有榮焉:“是啊是啊。”
    “都說咱們的水軍不行,京裏老少爺們,習武也多是馬上功夫,聞水則色變。能出一個姚法祖,宮裏讀書出來了,忠心耿耿,還願意往海上漂,多難得。所以我高看他一眼。
    “馬大人,咱們旗人,也是能善水戰的,並不全靠施琅一家。開了這個好頭,才能有以後。”
    馬齊肅然起敬,朝八貝勒行了一禮:“是馬齊格局小了。”
    八貝勒擺擺手,起身道:“大人們考慮的,遠比我周全。然而我盯著我的那點子小幼稚,總要替他說幾句好話的。”
    說完這句話後,八貝勒就回府收集姚法祖此戰的各路說法,開始替他寫解釋折子,物質上的賞賜如今反倒不是最要緊的了,大不了他八爺私底下貼補給姚法祖(反正家中今年俸祿有結餘),更重要的是來自皇帝、來自朝廷的官方認可和精神表彰。有了光環,才能繼續辦事,不然以姚法祖那在海上亂飄,時不時過境到廣東和浙江的作風,跟個大海盜也沒什麽區別。
    也就是姚法祖的爹還在福建領兵,上頭有人,還是本地現管,才容他放肆。
    當然八爺也不是傻憨憨,這解釋折子,自然是要過完年再上的。
    這是康熙四十三年的開始,而八貝勒也意識到了朝中風氣朝著保守方向的轉變。他退而求其次,不指望海防一事多早地提上日程,隻要不得到康熙爺金口玉言的一句“勞民傷財、非仁君所為”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