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龍真的是希達嗎？”格雷說道。
    這句話讓約書亞麵露愕然，本能地低頭望向希達。
    格雷則盯著約書亞，認真問道：“確認一個關鍵問題，費薩爾，真的已經被你殺了嗎？”
    約書亞回過神來，毫不含糊地回答道：“當然，我仍然清楚記得刀刺入他胸膛的觸感。”
    格雷又指了指四周：“那麽你再回答我一次，你覺得‘海法的阿尼村’現在所有的一切，是否真的就和你的‘巴格達的阿尼村’一模一樣？”
    約書亞重重點了點頭：“——凡是我看到的地方，都一致。”
    “那麽，那本《族譜》裏所記錄的人名與家係呢？”
    “也都是與我的村子裏的實際情況對的上的。”約書亞做出保證。
    “但是，從這裏開始就不一樣了。”格雷慢慢掏出那幾張紙來，展開。
    他看了一眼約書亞，開始念：“7月4日，對通奸者的審判已經結束，大家都對結果很滿意。”
    約書亞低下頭去。
    但很快，他就因為聽到後麵的內容而詫異地抬起頭來。
    “費薩爾不用說，這個下賤的外來者將會在明天被執以石刑。他已經在被綁在了刑場的柱子上，明天一早就得死。而至於希達，既然族長堅持說她已經深刻地悔改了，並且約書亞也還是願意娶她，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她被領了回去，暫時關了起來。”
    約書亞愣了一愣，用不確定的語氣道：“格雷先生，這難道是說——”
    格雷點點頭，看著記錄眯起眼睛道：“沒錯，按照這段記載，在‘阿尼村’，審判是順利結束了的。至少，你並沒有如你所說的那般，當場殺死費薩爾和希達。”
    在約書亞麵露茫然的同時，格雷則繼續掃視後麵的內容，說了下去：“而後麵的內容——”
    “7月5日，本該是行刑當天。但記錄者一早就得到報告：費薩爾逃走了。原本被綁在柱子上的費薩爾不見了，繩子是被割斷的，地上還有些血跡。同時，希達和約書亞也失蹤了。
    “7月6日，村裏又有一對夫妻失蹤了。費薩爾還是沒有被找到。一些人開始慌張了起來。
    “7月7日，鐵匠親眼看到了怪物把人拖入黑暗。
    “7月8日，有人看到了那個怪物的臉，是費薩爾。
    “7月9日，有人想逃走，但卻帶來回了更可怕的消息。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能穿過村外的那片樹林，最後總會回到原地。所有人都被困在村子裏了。”
    格雷又翻過幾頁書頁，說道：“後麵的記錄，講的都是接下去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對男女失蹤。直到最後一頁，沒有日期，隻有沒寫完的一句話，‘它來——’……就到這裏，結束。”
    最後，格雷將那幾頁紙遞給了約書亞。
    約書亞神情震驚，接過書頁翻來覆去地，表情難以置信，逐漸激動，語無倫次：“奇怪，奇怪……這樣的事情，這樣事情我不知道！它發生過？”
    格雷則伸出手指敲擊著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地整理著事態：“簡而言之，‘海法的阿尼村’並不完全是‘巴格達的阿尼村’的‘鏡像’。倒不如說，雖然初始狀態是一致的，但是當事情發展到某個階段之後……就突然出現了分歧，走向了不同的結果。”
    “——而那個分歧點，就是在會堂中所發生的，對費薩爾和希達的審判。”
    “在你的——也就是‘巴格達的阿尼村’的時間線裏，約書亞當場殺死了費薩爾與希達，又帶著疑似化龍的希達逃離了村子。”
    “而在‘海法的阿尼村’的時間線裏，約書亞什麽都沒做，費薩爾被送去刑場，然後逃走化龍，殺死了約書亞與希達，毀滅了阿尼村。”
    格雷敲擊的手指逐漸停了下來。
    “有意思，出現了兩個答案呢……”他移動眼珠，視線瞥向了光圈邊緣之手，“所以那條龍，到底是誰？費薩爾，還是希達？”
    約書亞也望著那隻手，表情逐漸複雜：“那不是希達，而是……費薩爾？”
    “不，等等！”少年又一下子猛然回過神來，驚慌道，“但，但是，這樣的話，那我記得的事情又是怎麽回事？”
    “如果大事記是真的，那我和希達都已經被都已經被費薩爾殺掉了？”他看了眼希達，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聲音不寒而栗，“那我和希達，現在難道已經……不是人……？”
    格雷卻伸手指了指他：“不，首先你可以放心的是，你肯定是活生生的人類。”
    約書亞一愣。
    格雷沒解釋為什麽，卻是在希達麵前蹲了下來，再次摸著下巴觀察著她：“不過，希達嘛……”
    他直直地盯著少女胸口上的那把小刀，飛快地活動著手指，就像抑製不住好奇心而伸出爪子快要扒拉上去的貓：“佐伊，我真的不可以殺掉希達嗎？殺她一次看看不就什麽都知道了嗎？”
    聽到這句話，約書亞頓時用最快的速度跳起來，想要把希達搶走。
    好在箱子立刻便用最嚴厲的聲音斬釘截鐵地做出了回答：“不可以。”
    格雷身體晃了晃，嘖了一聲：“佐伊，你真是我的貼心小心肝，外置好良心。”
    約書亞大口喘氣，放鬆下來。
    “好吧……”格雷像是確實放棄了似的，站起身來聳肩道，“那麽，我有另外一個主意。”
    “剛才，《大事記》裏有那麽一條記錄，對吧？說有人看到了龍的臉是費薩爾。”他抬頭望向黑暗邊緣的手，若有所思，“所以，如果我們也能看到那條龍的臉的話——小約，你能認出他是誰的吧？”
    “啊？啊！確實。”約書亞愣了愣，然後望向黑暗邊緣那隻靜靜等待的手，“但是……要怎麽才能看到它的臉呢？它總是藏在黑暗裏。”
    格雷從旁邊拿起一本書，在長明燈上點燃，然後便舉著火把一般的書本正向著那隻手走去。
    可他剛靠近過去，隨著手上火炬光圈的逼近，那隻手卻也同步向後縮去，始終保持在黑暗的邊緣處。
    “……好吧。”格雷隨手將燒得差不多的書扔掉，歪著腦袋思考了下，“首先，要有光。”
    “要有大量的光。”
    “瞬間出現，布滿前後左右，讓它無處可逃的光……”他突然揚了揚眉毛，打了個響指，“——有了。”
    “佐伊！”格雷扭頭朝著角落裏的箱子揮手道，“可以為我準備一下梅比烏斯的追憶嗎？”
    “當然是可以的，哥哥。”箱子立刻就答道，“……法環·伊奧·梅比烏斯的追憶是吧？已經準備好了，您隨時可以使用。”
    然後箱子便沉默了下去。
    格雷點點頭，隨後像是在一瞬間感覺到了什麽，表情也切換了。
    他嚴肅而沉默著凝視著眼前的情景——會堂兩側，被點燃的四五盞長明燈映照出一截斷斷的走廊。
    更遠處，黑暗則將一切都吞入腹中。
    因此，這截走廊像是被憑空切割，懸浮於無盡的黑暗中的孤島一般。
    格雷緩緩舉起右手，彎曲食指與拇指，使得兩根手指的指尖相互對準卻不接觸，構成一個開放式的半環。
    然後，他將這隻“環”套到了眼前，套到了一小節燭火之路照耀出來的走廊上。
    “法環·伊奧·梅比烏斯的追憶。”他輕聲念道，然後將食指與拇指的指尖……一捏。
    ——形成閉環。
    約書亞隻眨了一下眼，然後突然就看到了一整條明亮的走廊。
    不再是剛才懸浮於黑暗中的一小截走廊，而是……一整條。
    不再隻有幾盞燈孤零零地亮著，兩側的無數燈火不停向前延伸過去，真正構成了一整條被照的亮堂堂的走廊，一直延伸到——
    ……不對！約書亞突然想起來：會堂的這條走廊全長也不到百步，然後就應該是門外了，怎麽可能像現在這般延伸到視力盡頭的無窮遠方？？
    他再望過去，看著那幾盞熟悉的燈每隔一段時間便反複出現，終於意識到眼前這條走廊，其實是原來那短短一截走廊無數次的重複與拚接。
    而他來不及多看走廊的細節，便立刻被盤踞於前方不遠處走廊中央的怪物攝住了心神。
    ——那是一隻由許多無數手，許多腳，或者其他人體部位，以最雜亂胡來的方式堆砌起來的畸形怪物。
    在這怪物的無數人體部位中，確實，也有一張臉。
    那是一張有著明顯的沙民特征的臉。
    約書亞望著那張臉，自己的臉色徹底慘白，牙齒打架。
    在約書亞顫抖的同時，那怪物也在顫抖，像是由於沐浴在光之中而承受著絕大的痛苦。
    然後，它一邊顫抖著，一邊開始蒸發為煙與霧。
    灰色的煙霧也隻是飄揚出短短的距離，便徹底從空氣中消失。
    很快，無窮的走廊上便空無一物，沒留下那隻怪物的半點痕跡。
    “——‘悔恨’這是被消滅了？……不，因為‘瘋狂’沒有出現。所以，它應該單純隻是跑了而已。”格雷也凝視著那一幕，喃喃自語道，“……被光驅逐。”
    然後，他將手放了下來，兩指也不再扣著，重新打開了閉環。
    於是在一瞬間，無窮的走廊與光明又消失了。
    約書亞望向再次恢複虛無的黑暗。
    眼前，還是那數盞虛弱地燃燒著的燈，隻能照亮短短的一小節走廊，仿佛懸浮於黑暗之中。
    然後，悄無聲息地，一隻手再次出現在了黑暗與光的交界線上。
    “果然，又回來了……”格雷撇撇嘴。
    然後他便不再去關心那隻手了，而是直接轉身走到約書亞身邊：“喂，剛才看清楚了吧？那條龍的臉，是誰？”
    約書亞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最後，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名字來：“費薩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