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殺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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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
    天一亮,格雷等人便離開了會堂,向著村外的廢棄采石場進發。
    約書亞背著希達,表情渾渾噩噩地走在前麵帶路。
    格雷背著箱子在後麵走著,興致高昂:“按照大事記的記錄,費薩爾被綁在刑場一整夜,卻神秘逃脫。當他再次出現在人們麵前的時候,就已經是龍了。”
    “所以,我們必然是要到那地方去的,為了搞明白——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那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費薩爾是在何時何地化龍的。”
    “沒錯,‘知道龍是誰’距離事情結束可還差得遠。最終,我需要得到那朵花才行。
    說著,格雷瞥了約書亞一眼,眼疾手快地將隻差一步就要從山崖上掉落下去的他拽了回來。
    “好好帶路啊,仆人。”順勢將約書亞往懸崖內側的地上狠狠摔去,格雷不快地道,“你在搞什麽名堂?夢遊?自殺?總不能是因為坦白了自己的殺人犯身份,而惶恐負罪吧?這麽脆弱的仆人,我可不想要啊。”
    約書亞驚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終於緩過來了。
    “不,不是!殺死費薩爾那種豬玀,我一點都不會有負擔!”咬牙罵出一句後,他麵露猶豫了一陣子,終於還是道,“格雷先生,對不起,我隻是……還是怎麽想都想不明白——如果費薩爾是龍,如果大事記的記錄是真,那就意味著我和希達應該已經死了才對吧?那為什麽我會還在這裏呢?為什麽希達也還在這裏呢?”
    約書亞顯然已經糾結苦惱許久了,一旦脫口而出,便再也止不住:“格雷先生,你說我們要按照《大事記》所記錄的事情繼續調查下去,我同意。因為,確實,《大事記》的記載更真實,更直接,更……符合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阿尼村的真實情況’。
    “費薩爾沒被我殺掉才會逃跑,才會化龍,阿尼村才會被他毀滅,才會變成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最終,我們才會在這裏遇到龍,被困於此。以及,我們昨晚也都看到了龍的臉。
    “總之,《大事記》非常可信。”
    “但……大事記越是真實,就代表我記得的東西越是虛假,不是嗎?”約書亞停頓下來,臉色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因為兩件事明明就是衝突的。我和希達,不可能既被費薩爾殺了,又出現在這裏。”
    “我的記憶,甚至我和希達的存在,到底,真假……”
    “難道……龍,是我?”約書亞最後臉色蒼白地擠出這幾個字。
    格雷詫異地看了他幾眼,然後突然嗤笑了一聲。
    “原來如此,正如你所說的,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呢。”格雷摸著下巴思考著,很快露出了想到了什麽有意思的東西一般的表情,“確實,對於我們目前的現狀,存在一種完美的解釋。”
    然後,他的笑容逐漸冷了下來:“……那就是,小約,你在騙我。”
    “從一開始,你告訴我的所有關於你和希達的事情,這個村子的事情,全都是假的,沒一句真話,全都是謊言。”
    “約書亞,你說‘海法的阿尼村’的人,事,物,路……一切都和千裏之外的‘巴格達的阿尼村’一樣……”格雷重重道,“但首先,‘巴格達的阿尼村’要的確存在才行。”
    約書亞忍不住道:“格雷先生,你在說什麽呢?我的村子當然存在!”
    “從我的角度來說可不是這樣。”格雷攤開雙手,麵無表情道:“——對我來說,其實存在一個很清晰,但其實很容易被忽略的事實:那就是我親眼見到了‘海法的阿尼村’,但我並未親眼見過‘巴格達的阿尼村’。”
    “約書亞,除了你的口證,並不存在其他任何證據——證明‘巴格達的阿尼村’真的存在……所以,也許‘巴格達的阿尼村’從一開始就是編造的呢?”
    “如此,那麽‘在海法與巴格達,存在兩個一模一樣的阿尼村’這件事,也從一開始就是虛假的了。”
    格雷毫無溫度地笑了起來:“我們先不談為什麽,隻談可能——這種可能,確實有可能存在,不是嗎?”
    “我——”約書亞想要爭辯,但他看著格雷的表情,卻突然產生了某種錯覺——他看不到格雷的眼睛。
    格雷的眼睛,像是兩團深邃的黑暗。
    他覺得自己的皮膚上起了冰,汗毛上剮了刀,從心底生出無法抑製的恐懼,向後退去,想要爭辯卻喉嚨發幹。
    “騙子……都會說自己沒騙人。你那麽做的理由是,從一開始,你就不是從巴格達來的。”格雷繼續冰冷微笑著,靠近,給出結論,“約書亞,你也許一開始就來自於腳下,這個海法的阿如村……你,就是龍。”
    “我不是!!”約書亞的整個後背全是冷汗,但隨即不禁高聲錯亂地尖叫道,“——不,對,沒錯!就是這樣!你說得對,怎麽想,我自己都有可能是龍!”
    格雷卻終於沒再逼近了。
    他“啪”地一合手掌,瞬間切換了氣氛,平易近人地微笑著道:“好了。放心吧,小約,你肯定不是龍。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已經看到過確鑿的證據了哦。”
    約書亞愣著神,在原地喘著氣。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急切地道:“什麽證據?”
    格雷笑眯眯,氣質和善地道:“我已經殺過你一次了。”
    “哎……?”約書亞有些茫然,聽不懂格雷的意思。
    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約書亞突然感到胸口劇烈疼痛——像是被一把刀從以十字形從胸口正中劈開成了四片一樣。
    劇痛突然又猛烈,像是最銳利的刀一刀就劈開了層疊的皮膚肌肉那樣,一刀就穿透肉體劈開了靈魂。約書亞一下子就幾乎昏厥過去,視野模糊到看不清眼前的格雷。
    但在殘留的意識中,他仍然強烈地感受到了“注視”。
    ——有一道人形,看不清輪廓,隻是站立於眼前。
    有一種注視,正從眼前的人形處凝視著他……而且,同時也從無盡深淵下凝視著他。
    那道注視是那樣強大,以至於即使約書亞將要昏厥,將要失去意識,他也不允許約書亞忽視他。
    “那時候,你就像塊碎布條,吧唧一聲就爛了,塗了一地。”他事不關己地看著約書亞的慘狀,嘲笑著慢條斯理地說著,“弱小,無助,又可憐……是蟲子,不可能是龍。”
    約書亞從靈魂上發出最後的哀嚎,隻覺自己的靈魂全部都要從那道十字形的巨大裂口噴射出去,快要消散,快要死去。
    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有誰伸過手來,溫柔地摸了摸自己的頭。
    靈魂上那道無形的十字破口緩緩愈合,消失。
    死亡遠離了。
    約書亞的意識終於續連,又可以順暢地聚集起來了。
    一旁傳來兩個縹緲的說話聲。
    少女說:“哥哥,不要給我增加負擔。你看,你令他又想起了他本該忘記的死亡,於是,死亡便循著追憶回來了。”
    “這不怪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隻是看了他一眼而已。是因為他太弱了,都是意外……”年輕人則帶著滿不在乎的口吻爭辯道。
    約書亞恍惚著,聽到卻沒力氣去思考。他跪在地上一邊幹嘔著,一邊捂著生疼的胸口,自言自語道:“你們……說什麽?我剛才……怎麽了?”
    一旁的說話聲停止了。
    然後,應該是那個年輕人用毫不溫柔的手法重重拍了拍他的腦袋,大笑道:“……別去管他,忘了吧。既然是不愉快的事情,忘了就好。”
    約書亞穩了穩心緒,不由自主地點頭同感。
    “我取走了。”旁邊的少女聲音也平靜地道,“死亡的追憶。”
    於是約書亞便忘記了,像是海浪從耳邊卷過。
    然後,他也終於清醒過來了。
    “好,說回之前的話題——你想太多了。”然後格雷一擊掌,“你看,即便是‘你是龍’這樣一個荒謬的假設,我也能給你寫一篇論文出來。總之,我就是這個意思,各種可能性太多了,每一個都有可能,卻又不確鑿。所以你要是糾結進去,可沒完沒了哦?”
    約書亞也終於接續起之前的思考來了。但就算被格雷這樣說,他也依然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於是格雷又聳聳肩:“好吧好吧,我明白了,仆人,是我不好。是我對你關心不夠,是我忘記了,自我認知的問題對你這樣的蟲子會是一個很麻煩的事情……”
    他頓了頓,豎起手指,神色認真地道:“那就讓我來明確回答一下你的問題吧——不,其實,大事記和你的經曆,在我看來並不衝突。”
    約書亞這句話聽懂了,頓時露出詫異神色。
    格雷則從路邊拿起一根稻草,吹著口哨將它連續打了個十多個結,然後將這隻由稻草打成的球團扔給了約書亞:“就像這個。”
    “看起來,這個結表麵上看起來由許多許多根不同的線構成,縱橫交錯,十分複雜,對吧?”
    “但是實際上你知道,這個巨大的結,它隻是由孤孤單單的‘一根’稻草所打出來的。不同的線看起來相互交錯糾纏,但它們根本就是‘同一根’,是自己與自己。”
    “若把擺在我們麵前的局麵視為一個線團,它現在也有兩個線頭。一個是費薩爾,一個是希達。”格雷說著,在球團的指了指相互交疊的兩根線,“這局麵看似一團亂麻,但理論上,不論怎樣,不論你從哪個線頭開始都是可以的。因為不論哪一個頭,在追索到極致之後……都會能到達另一處。”
    “——因為,從一開始,稻草就隻有一根,龍隻有一條。”
    約書亞懵懂地點點頭:“所以,格雷先生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先不管它!就算想不通,我們也完全可以先不管它!”格雷攤手道,表情樂觀而豁達,“先去解決更容易解決的問題!當你解決了費薩爾的謎題,說不定希達的謎題也已經被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