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小巡禮與重來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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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北的廢棄采石場。
    陡峭石壁的下方,周圍四處散亂著從雙手無法合抱到拳頭大小大的碎石,還有一人多高,茂密如同森林的野草。中央則是一片清除了碎石與雜草,鋪上細碎砂石的平整的空地。
    從進入采石場之後,格雷與約書亞便看到了一條隱隱的“道路”。
    在白色的碎石地上,中本應沒有什麽“路”的說法。但在他們麵前,確實有一條微微凹陷仿佛被車輪反複夯實,砂石顏色也與路外的不同而泛著微紅的路,十分顯眼。
    這條路彎彎曲曲,一路深入露天采石場的最底部,最後,終結在一座粗糙原木搭起來的十字架的腳下。
    十字架上,綁著一個人。
    “是商隊主人!”約書亞認出那個人來了,驚呼道。
    他不假思索地衝過去,但在靠近到能看得清楚架子上的人的狀況的時候,又臉色難看地緊急停止了腳步:“……死了?”
    格雷卻半步都沒停,直接越過了他,徑直向了過去。
    “他現在這樣子,更像聖徒了。”一邊說著奇妙的感想,格雷一邊便毫不猶豫地向著架子上的屍體伸手,檢查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甩著手,又在屍體的衣服上擦了擦,回頭告知結果:“死了差不多有半天多了。”
    “不過,被綁上去的時候還活著,然後……”說著,格雷伸手在屍體的脖子上比劃了一道“空氣繩索”,又抓著“空氣繩索”繞到走到了十字架背後,做了個用力拽的姿勢,“才從身後被勒死的。”
    “喉管都被磨斷,頸椎都被折斷了。”他折回來,又檢查了下屍體的脖子,嘖嘖道。
    然後,又推開屍體的幾處身體,查看下麵被遮擋住的十字架上麵的痕跡,用力點頭道:“很痛苦啊,所以自然到臨死都在掙紮,留下了許多痕跡。”
    最後,格雷站起身來回到約書亞身邊,拍著他的肩膀指向那道十字架:“想象一下,發生了什麽。”
    約書亞不由自主地聽從了。
    眼前的十字架,格雷剛才比劃的動作所說的話,以及——
    突然之間,他靈感突發,扭頭望向他們來時沿著的那條奇怪的暗紅色的路。
    同時,他這幾天來一直有意無意拒絕去想起的那一幕,也在此時突然在腦海中跳了出來:在第二夜,商隊主人十指抓著地麵,仍然被無數隻怪手拖入黑暗的那一幕。
    所有的一切,頓時順暢地融合形成了連貫的情景。
    “那條龍……它,前一天晚上,將商隊主人抓走了。”
    “然後,它把他一路拖到這裏來,綁上十字架。”
    “……再,勒死。”
    這時候,情緒才從單純的事實背後湧了上來。
    比起血腥,這一幕給約書亞帶來更多的感覺是荒誕而滑稽。但比起可以理解的血腥,無法理解的荒誕卻反而令他升起了更多的恐懼。
    “為什麽?為什麽龍要這樣做——”
    接接踵而來的,是恐懼的生理反應,約書亞因為嘔吐感而強行捂住了自己的嘴:“……”
    格雷卻繼續遠遠眺望十字架與血之路,表情仿佛是在欣賞著一副藝術品。
    “……這就是‘巡禮’啊。”他感歎道。
    “陷入泥澤之人,失去未來之人,徒勞循環之人。”箱子裏,少女聲音也輕輕吟出有著奇妙韻味的三拍子,仿佛無調的歌謠。
    “……巡禮?”再次聽到這個詞,約書亞又是頭皮一緊。
    他突然想起來了:非常巧合,眼前這已經成為屍體的商隊主人,在第二夜當時被怪手抓走之前,他與格雷,剛好聊起的便是“巡禮”這個話題:“我想起來了,您當時說……‘巡禮’,就是‘龍’?”
    格雷點點頭:“沒錯,我們之前有說將整個世界從存在的層麵上如鬆土一般反複犁翻的災厄‘大巡禮’,也有說過所謂的龍正是由大巡禮的殘餘結合了人之執念所形成的。
    “所以,人因為執念化龍之後……龍又會做些什麽呢?”格雷自問自答道:“——會‘重來’。在人之執念的引導下,會借助繼承自大巡禮碎片的力量,一次次地‘重來’。”
    “——會一次次地重來他所執念的那件事。”
    “所以,龍也被稱為‘小巡禮’。”
    “龍有三種麵貌,‘悔恨’,‘瘋狂’,‘執念’。”
    “所謂的‘悔恨’,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重來。在這一次次重來中,但又不必拘泥於任何實體。因為實體隻是布景與道具,唯有‘對昨日的複現’本身,才是對‘悔恨’最圓滿的表達。
    “但‘悔恨’也總會有盡頭。當‘悔恨’到了盡頭,瘋狂的掙紮緊隨而至,如同燃燒一般,短暫,璀璨,猛烈。
    “‘瘋狂’是一個結晶純化的過程。在瘋狂短暫的燃燒過後,最終,平靜的執念。
    “而在平靜的‘執念’之中,‘悔恨’又在悄悄孕育,並在不久之後的將來誕生。”
    “然後,是下一個循環。”
    約書亞聽得半懂不懂。
    而格雷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停下話來扭頭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道:“小約,你有那種經曆嗎?曾經錯過而無法彌補的事情,在夢中一次又一次地重現。”
    約書亞猛然一震,張著嘴唇哆嗦著。
    格雷端詳著他的樣子,露出微笑:“……看來是有了。”
    然後,他自己卻如同沉入某種回憶之中,開始低頭飛快地嘟囔著些約書亞聽不懂的東西:“就像是明明已到中年,卻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夢到自己回到了失敗的那一次高考考場。
    “在夢中,能夠清楚地意識自己是獲得了一次重來的機會,有機會彌補當年的失敗……但,這道題目剛好沒看,鉛筆斷了,水筆沒水了,要交卷了……這些當年的困境,竟然也總是一起重現。
    “於是,即使重來也會失敗,或者說失敗也跟著一起重來,就算重來也還是會進入相同的結局……更可怕的是,在結局之後,夢又會再次回到起點,再次回到進入考場的那一瞬間……”
    約書亞聽不懂,但覺得大致感受到了格雷想表達的那種情緒。因為,至少在夢中反複體驗悔恨這件事,他並不陌生。
    於是格雷扭頭望向約書亞,露出微笑:“——所以,龍就是在做這樣的夢。想要一次次重來執念的夢。
    “而我們所見到的一切,則是它的……夢遊。
    “有些人,當魂在做夢的時候,身體也會隨之夢遊。
    “所以,當龍之魂在做夢的時候,龍之‘肉’則在夢遊。隻不過它的‘肉’並非實實在在的軀體,而是……
    “是我們所見到的這個怪物,是我們所身處的這個逃不脫的區域,是我們所見到的這些奇怪現象……總之,是正在我們麵前所演出的這一次次重來的劇情本身。”
    格雷繼續道:“因為‘執念’,它們的夢會重來,重來,再重來,不停地重來著它化龍的那段過去,失去所有的思考與情感,隻留下‘重來’這種行為本身。這種徒勞的無望循環,便是龍的‘巡禮’。”
    “龍的巡禮其實和任何人,有沒有人都無關。它隻是自顧自地做著它那重複千萬次也不會有變化的夢。”格雷轉過身去,望向不遠處的十字架,露出微笑,“隻不過,偶爾也會有人運氣不好,進入了它的夢所覆蓋的領域……於是,隻好被迫配合著它的夢遊,在現實中部分重現它的夢。”
    約書亞似乎突然領悟了什麽,他扭頭望向十字架與屍體:“那條龍在夢見自己勒死十字架上某個人的那一幕。然後,在夢見的同時,也夢遊一般地將這一幕在現實裏在商隊主人身上重現?”
    格雷點點頭,加了兩個字:“反複。”
    然後,他蹲下來用幾根手指攝起一小撮暗紅色的砂石,捏了捏,又聞了聞,下結論道:“新鮮的血。”
    “難道這紅沙……”
    “當然,是血染的。”格雷站起身來,退回到約書亞身邊,伸手再次一指,再次重複道:“而且,顯而易見,這個量,可遠遠不止一個人哦?”
    約書亞望著所指著的,他們一路走來的那條微微泛著暗紅色的路,進一步意識到格雷所指。
    沒錯,被龍做著夢而殺害的,遠不僅僅是眼前的商隊主人這一個人而已。
    而是許多個,分成許多次,一個,又一個。
    那條路,正是因為一個個人被拖過來,才會形成的。
    沉重的人體拖拽,夯實地麵。
    受害者一路掙紮所流下的血,則染下紅色。
    隨即,約書亞又想到一個問題:“但是……這裏隻有商隊主人。但是其他人呢?”
    格雷嗬嗬笑了一聲,指了指十字架後方:“那就是另一個夢了。”
    紅色的路通向十字架。
    而在十字架後方,是另一條路。
    同樣反複反複拖拽重物而被夯實的路基,隻是紅色不太顯眼。這條路一直往石壁下方筆直地延伸過去,一頭紮入了深深的草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