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蜘蛛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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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堂後門的空地。
    木樁上,牢牢地綁著已被折磨過一番的女傭兵。大雨衝刷之下,女傭兵一動不動地垂著頭,像是死了。
    但格雷當走到足夠近處,才從雨幕掩蓋的背景下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歌聲。
    他再湊近一些,彎腰,低頭,從下方觀察女傭兵垂下去的臉。
    ……確實是她的嘴唇在動彈。
    女傭兵閉著眼睛,臉上的表情像是甜蜜的夢鄉之中,動彈著嘴唇,用濃厚口音,聽不懂的俚語與拉丁文混合著,哼著一首怪異的歌謠。
    “蜘蛛,蜘蛛,樂園的蜘蛛。”
    “蜘蛛用網捕捉了妻子。”
    “旋轉,旋轉,旋轉,直到妻子的心髒流出黑血。”
    “網住我,網住我,令我哭泣。”
    “束縛我,束縛我,我再無自由。”
    “勒住我,纏住我,奪走我的呼吸。”
    “蜘蛛的妻子,正在死去。”
    格雷一邊仔細地聽著歌謠,一邊再次端詳女傭兵。
    女傭兵是個伊比利亞人,有著矯健的體態,黑色的波浪長發,深棕色的皮膚,臉上布滿傷疤,掩蓋了原本野性嬌媚的五官線條。
    其實也不止在臉上,在她那被折磨過而裸露的身體上,也是幾乎每一處都爬滿了如蜈蚣一般的醜陋傷疤——而且,都是舊傷。
    最後,格雷的視線落到了女傭兵的胸口,並且不自覺地皺起眉頭來。
    無數因為戰鬥而造成的傷疤大大小小,角度不一,長度不一。但在其中,卻有兩條似乎太過規整,格格不入,一眼就奪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兩條左右平行,長度相同的傷疤,分布在在女傭兵的肋下兩側的肌膚上。
    混沌的直覺自主地湧動著,提醒著格雷:這兩條傷疤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他再次抬頭看了一眼女傭兵的臉,悄然後退了一步,把古夫讓到了前麵。
    ……女傭兵雖然閉著眼睛,也被捆得嚴嚴實實,卻總給人感覺像是某種敏捷而危險的捕食動物。某種危險的氣氛始終縈繞在周圍,在雨幕背後蠢蠢欲動。
    而聽到來人的踏水聲,女傭兵睜開眼睛瞥了一眼格雷,便又很快失去興趣,再次閉上了眼睛。
    古夫上前一拳,狠狠錘在了女傭兵的胃部:“開口,賤貨。”
    女傭兵悶哼一聲,然後滿臉滿不在乎地吐出了混合著雨水和血水的口水,根本不看一眼古夫:“……狗吠,難聽。”
    古夫冷笑一聲,退開了,然後對格雷道:“你看,就是這樣。你有沒有辦法讓讓她開口?問問她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要來村子裏搗亂。”
    “那我來試試。”格雷點點頭,走上前去。
    他沒首先發問,卻是先將手伸向凱珂特絲的肋下,觸摸那兩條讓他在意的傷疤。
    初觸自然是皮肉的柔軟,但稍一用力便有硬質的反饋從指間返回。
    ……果然是肋骨。
    格雷心想。
    兩條傷疤的位置差不多就是肋骨。但真的摸一摸才會發現,延伸的傷疤的與肋骨的走向會擬合到這個程度,兩者完全重合,沒有任何偏差。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溫度比別處高。在這淒冷的環境中,是女傭兵身上唯一還有些體溫的地方。
    而就在格雷專注地感受著的時候,女傭兵也終於有了反應了。
    她再次睜開眼睛,用暗褐色的瞳孔盯著格雷,似乎對他起了興趣。
    她繼續詭異地咧著嘴微笑著,但這時候卻不夾土話了,而是用通用的羅曼語對他說道:“哦,我想起來了,你不是早上那個外來者嗎?”
    “我叫格雷。”格雷抬起頭來,笑眯眯地首先回答了凱珂特絲剛才的問題,然後直接發問道,“你叫凱珂特絲對吧?你為什麽會來這個村子?”
    “是工作啦,如你所見,我隻是個傭兵啦。”女傭兵懶懶答道。
    “什麽工作?誰是你的主顧?”
    “奴隸販子。”凱珂特絲朝著教堂方向撇撇嘴,“我的工作,就是把這群小貓咪一路護送到這個村子裏來。”
    “那送到之後你應該就走了吧?為什麽還留在村子裏?”
    “因為我倒黴啊。”凱珂特絲答道。
    然後頓了頓,像是這個話題徹底觸及了她的談興,她開始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啊,要說的話,我的壞運氣好像是從去年夏天一直持續到現在啊。
    “去年夏天……對,壞運氣的開端就是那件事——我被某個響應東征的高盧貴族雇傭,一起去了東方。
    “可誰想得到啊,我的主顧運氣竟然比我還差,直接就死在了安條克。
    “啊,我可真倒黴。主顧都死了,我的傭金自然也沒地方去拿啦,隻好再兩手空空地回來……”
    格雷撓撓頭,雖然他喜歡聽故事,但不喜歡把主線擱著跑去開支線。
    所以他不得不打斷她,把她拽了回來道:“所以你運氣不好和你留在村子裏有什麽關係?”
    凱珂特絲眨眨眼睛:“因為我可真倒黴,所以在押送著這群小貓咪過來的路上,還真的遇上強盜了啊。
    “……雖然我把他們全宰了,但也受了點傷。真倒黴啊。
    “嘛,說實話,雨潮村還是挺大方的,同意我在村子裏養傷到好了再走。總算是倒黴之餘的一些小小安危。”
    始終聽著的古夫到這裏終於忍不住了,帶著怒意冷冷道:“所以說,你這個恩將仇報的母狗。村子好意收留你,照顧你,為你療傷,供你吃喝,你卻想要拐走我們的新娘!破壞我們的儀式!”
    “因為我太倒黴,實在是太窮了啊……所以,讓我拐賣個小女孩掙點小錢,又有什麽所謂呢?”凱珂特絲滿不在乎地道。
    然後她又哀歎起來:“再說,我不是失敗了嘛。真倒黴啊……”
    “所以你就拐走了阿爾泰婭?”為了防止凱珂特絲跑題,格雷不動聲色地插話繼續問道。
    凱珂特絲點點頭:“因為她最漂亮,最貴。”
    然後她抬頭,似乎回想了下。
    “而且,這還是阿爾泰婭自己主動提出來的哦?
    “對,那次好像就是在這裏,我們在進入這個村子以後第一次再見。她就問我,要不要把她拐走。”
    “她說——‘我是高級貨,是處女,所以你把我賣掉的話,至少能拿一百個金幣,這是我被賣到這裏來的原價。’”
    “她說——‘我們來做一場交易吧。你帶我走,我保證在你把我賣給別人之前,不逃跑不反抗。’”
    “但我可沒那麽好糊弄,我說——‘別騙我。這樣對你有什麽好處?在這裏是奴隸,出去還是奴隸。而且我看待在這裏比外麵還舒服。村人對你很不錯。你穿的是紗,他們穿的是麻。你吃的是白麵包,他們吃的是黑麵包。你喝的是蜂蜜,他們喝的是雨水。’”
    “於是她說——‘雨神的新娘不是奴隸,但將來隻會比奴隸還悲慘。”
    說到這裏。凱珂特絲瞥了一眼古夫:“雨神……好奇怪,沒聽說過啊。美德教會有雨神嗎?”
    她將視線從格雷身上移開,徹底轉向了古夫:“而且說起來,你們村子買這些姑娘到底是幹什麽的?感覺……不像是單純的想要買一批女奴這樣啊。”
    古夫帶著驕傲的情緒笑了起來。
    “美德教會的所供奉的,不過是被塑造出來的虛偽偶像。”他盯著凱珂特絲,一字一句,像是發出挑戰一般地說道,“而偉大的烏列,才是這世間唯一具有力量的真神。”
    凱珂特絲的表情有些微妙:“那姑娘們……”
    “她們會被獻給烏列,成為他的新娘。”
    “祭品?”
    “她們會被獻給烏列,成為他的新娘。”古夫糾正道。
    “所以,你們真的在搞偽神崇拜?”
    “偉大烏列才是真神。”
    凱珂特絲沉默下去。
    然後她突然抬起頭來:“那麽說,你們收留我,為我療傷,恐怕也不是因為好心咯?”
    古夫露出殘忍的微笑,湊近過去道:“都已經現在這地步了,告訴你自然也無妨……雖然準備了七位新娘,但有自己送上門來的候補,為什麽不收下呢?”
    凱珂特絲沉默片刻,不知為何,也突然也逐漸展露出了微笑。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她似乎真心愉快地說道。
    然後,她就像是滿足了那樣低下頭去,不論古夫怎麽毆打都不再開口了——但嘴角邊的微笑,卻並未消去。
    格雷突然走近過去,推開古夫,然後再次輕輕撫摸上了凱珂特絲肋下的那兩道傷疤。
    凱珂特絲吐出嘴裏的鮮血,斜了一眼格雷道:“別隻是摸啊,有膽子的話,就把我放開,我們盡性地玩一場?。”
    格雷抬起頭來,望向她的眼睛:“這種傷疤,我有點眼熟。”
    “哎呀呀,沒想到你有這種癖好?”凱珂特絲卻隻是微笑。
    於是格雷也隻是笑了笑。
    他退開了兩步,歪頭冥思片刻,最後腦袋放空,抬起手來對準凱珂特絲虛抓而去。
    瞬間——
    “砰”!
    一聲巨響突破雨幕,教堂後門被撞開了。
    駝背老嫗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
    最後,她連滾帶爬地朝著這邊衝過來,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古夫麵前的雨地裏,氣喘籲籲地舉著手臂急切地道:“族,族長!!”
    “瑪麗?”古夫也不去扶她,隻是皺眉道,“怎麽了?”
    駝背老嫗氣喘籲籲,一臉氣急敗壞地竭力將話講完:“阿,阿爾泰,泰婭,她——死了!!”
    “阿爾泰婭死了?”
    愣了一愣,古夫終於反應過來,怒火衝上麵容,抬腳就踢翻了駝背瑪麗。
    “——你在開什麽玩笑!你們在搞什麽!”他暴怒地衝著祭司吼道,“距離儀式隻有半個月了啊!!這種時候怎麽能突然就少掉了一個新娘?就算立刻去找奴隸商人也來不及啊!”
    而在這個時候,格雷卻在扭頭望向另一個方向。
    剛才他意識到,驚訝地說出“阿爾泰婭死了”這句疑問句的,其實有三個不同的聲音——除了他,古夫,還有凱珂特絲。
    於是他立刻扭頭望去凱珂特絲。
    ——凱珂特絲的腦袋,正歪成九十度。
    與此同時,她正從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
    多話的女傭兵,抱怨的女傭兵,貪財的女傭兵,曾經的麵孔被像是表皮一樣撕下。後麵所露出來的第二張臉雖然五官毫無變化,卻完全是另一個人。
    ——或者說,不似一個人。
    殺戮的氣息看不見摸不著,卻在格雷混沌的直覺下顯露著濃霧般的形體,正如同打開了什麽匣子一般,源源不絕地從凱珂特絲的體內湧出來。
    “阿爾泰婭……死了?”她又幽幽地重複了一遍,然後卻開始——逐漸笑了出來。
    “——哈哈哈”
    格雷意識到,那種表情叫做“驚喜”。
    那邊的古夫煩躁地吼了過來:“笑什麽笑!”
    “哈哈哈——”
    凱珂特絲卻不會聽。
    格雷不想思考為什麽會這樣,實際上他剛才也根本沒思考。
    現在也是,剛才也是,隻是有種危險的本能驅使著他,令他抬起手來對準凱珂特絲。
    “優——”
    第一個字已經到了嘴邊,但格雷略一思索,卻又將手放下了。
    然後,他就隻是攤開雙手,麵對著凱珂特絲。一副不抵抗的樣子。
    凱珂特絲或許看到了格雷的異樣,或許沒看到,但總之她完全沒在意。
    凱珂特絲的情緒正在升溫。
    她擰動著腦袋,臉上逐漸咧出一個可怖的角度,露出尖銳的犬齒:“不玩了不玩了!阿爾泰婭死了啊……既然臨時雇主死了的話,我的兼職遊戲也就到此為止了。
    “也是時候恢複恢複本職工作了。
    “戒律,報告,流程,甄別,審判……
    她如機械一般地一個個念出詞語,然後突然就停滯下來,露出難以忍受的表情。
    “……算了!!這些囉嗦麻煩的流程!統統見鬼去吧!”最後,她再次破口大罵,表情終於舒爽起來,“我隻需要——把這個村子裏的異教徒,統統殺光!!”
    “終於不用再撫摸你們這些野狗,裝作和你們玩和藹可親的遊戲!我將不再束手束腳!讓我把你們的皮,都撕下來!”
    “啊哈哈哈哈————!!”
    凱珂特絲狂笑。
    凱珂特絲情緒升溫。
    ——“嘶”。
    雨水落到凱珂特絲的身上,突然騰起大片的蒸汽。
    凱珂特絲,在升溫。
    從凱珂特絲的肋下,兩道對稱的傷痕正在發光,亮得發燙。
    接下來,相似的對稱印記一對對地被點亮。
    一對,二對,三對……
    四對稱的印記印在凱珂特絲的胸前展現,如同正在燒紅的烙鐵一般發著光,像是抱在她胸前的蜘蛛之足。
    但格雷卻已經知道了那八道印記的真麵具。
    他望著那一幕,低聲自言自語道:“……是肋骨啊,八根肋骨。不過啊佐伊,如果那是肋骨的話,也是說……”
    “哈哈哈,哈哈哈——”凱珂特絲狂笑起來,輕易地掙脫燃燒起來的繩索,赤身裸體地從木樁上走了下來。木樁隨即也猛烈燃燒起來,天降大雨也撲不滅,隻是化作滾滾濃煙。
    然後膚色黝黑的女子張開雙臂,展現胸膛。
    從那深色的胸膛上,八道印記卻愈發明亮灼熱,然後“呼”地在空氣中燃燒蔓延出了八道粗壯的火焰。
    八道火焰各自轉成了桶狀,先是直直地向天上燒上去,在升上數十米的空中之後,又突然折返回來,探入教堂山腳下的村子裏。
    ——就像是以凱珂特絲為中心,展開了八道由火焰構成的巨型蜘蛛之足。
    瞬間,火焰的龍卷卷起無數哀嚎與慘叫,從村子裏升騰起來的。
    “裁判——燒吧!”
    而凱珂特絲,則表情狂熱地宣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