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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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他也不曉得這究竟是咋回事“別人家七八歲就不尿了,我都十好幾的人啦,還有這毛病,羞死人了。爹娘生我生得晚,打小特別疼我,慣著吃,慣著喝。隻要想吃甚,想喝甚,娘就給做,家裏沒有,爹就去街上買,生怕我不高興。為這事情,爹娘沒少操心,尋遍了街上的大夫,還帶著我上西安,上天津、京城、上海去看,問遍了能打問到的各路名醫。大夫們異口同聲都是一個回答,娃娃沒甚事情,年紀小,正常,平時注意別累著,少喝酒,炕不要燒太熱,大些自然就好了。為這事兒,爹娘老愛打趣我,私下裏老摟著笑話我,說我是個長不大的尿炕娃,往後看咋瞅婆姨。”
    想到婆姨,男娃向旁邊瞅了瞅。天光微亮,女子側睡著,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一根一根數得清,小臉嫩白光滑得跟剝皮雞蛋似的。這張臉是男娃心心念念的“小時候在街巷裏耍耍就見過,偏愛嘻笑打鬧的她時不時就能瞅著。那時候大娃娃們不待見跟小娃娃們湊一搭玩兒,各耍各的,互不相幹。可老覺得她身上有種東西在吸引人,總想朝那邊偷瞄幾眼。女娃娃跑得瘋快,蹦得歡實,老愛穿花衣裳,感覺就象隻花蝴蝶在那兒自由自在的撲騰。年歲大些,看見她,心裏就撲通撲通亂跳,總想多瞅她一眼,可卻難得見著幾回了。可能人家大了,再也不好在街巷裏嬉戲打鬧,跟灰小子們耍耍了,可能她也上學堂念書了吧。”他想著想著,就回憶起不少過去的事兒。
    男娃早就曉得她叫喬蘭,後街喬家的大姑娘。當初爹說要給他瞅婆姨時,他死活不願意“過幾年再說,還要念書呢,不急著瞅婆姨。”娘在一邊幫腔“十三四歲不小了,早該瞅個婆姨了,咱家人丁單薄,娘養你養的遲,早點兒娶進門,早點兒生幾個小娃娃,好著呢。”男娃不想娶婆姨,也不曉得娶婆姨作甚,還想多跟爹走南闖北,多出去串串,雖說孤單些,可心裏暢快。爹娘說多了,他就說“要娶也要娶個瞅上的。”爹娘一聽就樂了,娘打趣說“喲,咱家林子大了,還曉得瞅婆姨了。這是瞅上哪家的女子了,快跟娘說說。”男娃臉一紅,下炕穿上鞋就跑了,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打那兒起,爹帶男娃出門坐車的時候就愛逗他,旁敲側擊打問他瞅上哪家姑娘了。他一開始不搭理爹,後來問多了就說“喬家大姑娘。”爹問“哪個喬家。”他脫口而出“喬蘭家。”爹摟著他在頭上亂揉“嗬嗬,就是小時候整天在街上瘋跑的那個。”男娃急了“一點也不瘋。”爹一本正經地問小子“那女子可厲害了,你不怕她整修你。”男娃挺了挺小胸脯說“不怕,她不打人,心眼子可好了。有一次我在冰溜子上摔倒了,她趕忙過來扶我起來,還給我拍衣裳上的灰塵,用手絹給我擦臉。我看得真真的,長得可栓整了。”爹再沒吭聲,隻是在那兒吧嗒他的大煙槍。
    男娃記得小時候常跟狗子、二蛋顯擺“我跟爹去過可多大地方,見過可多有文化的先生。爹打小就教我識字念書,我們家就是出了個舉人,才頂門立戶,發家置業的。我念書念得又好又快,爹帶我去過可多有文化的人家上門討教,買各式二樣的書給我念。時興的報刊走哪兒見著就都買回來,我們爺倆兒一搭念。我什麽不清楚就去問爹,問住了,爹就去跟別人打問,回來再給我說。”狗子托著個下巴一臉神往地說“我也想念書,可我不識字,這可咋辦。”男娃鄭重地說“有空我就教你識字,一天也不多,個就好。”狗子滿意地說“好,聽你的。”二蛋聽著不爽,不屑地說“念書有甚好的,整天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跟個傻子似的。你倆看咱如今多好,想做甚做甚,多自在暢快,還不用挨打受氣。我可聽說,上了學堂,不聽話要挨先生板子的。”男娃聽了不置可否,也不反駁。
    男娃記得那時候沒事兒就抱本書看,特別愛看時興的小說雜文。爹也是不管瞎好見甚買甚“反正如今也沒科舉一說了,學堂裏什麽都學。”
    除了愛念書,男娃記得那會兒就愛去金雞灘那兒的草原上瞎跑瞎逛,去離金雞灘不遠的大海子玩水。爹老叫他不要去玩水“你這尿炕的毛病,說不定就是玩水帶下的。”可男娃就喜歡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跟狗子、二蛋跑得可痛快了。”爹不出門的時候,男娃老纏著他去金雞灘過幾天,跟狗子、二蛋幾個小娃娃瞎混胡鬧,見啥騎啥,騎羊、騎豬、騎驢、騎馬,也不怕摔下來“二蛋話可多了,一跑起來就嚇得尖聲嗞啦。狗子膽子可小了,一掉下來,就曉得嚎哇哭叫。那會兒要是瘋女子能來,一塊兒騎就好了。”年歲大些,一到夏天,幾個娃娃就愛跑去大海子,脫個精光,下湖玩水、打水仗。一夥小娃娃隻敢在淺水處嬉戲打鬧,不敢往深處去。不曉得爹咋曉得了,騎馬趕過來把他抓回去,摁在炕沿上美美打了一頓。男娃記吃不記打,第二年還是背著爹去了。爹沒辦法,隻好說“往後要去,叫個會水的大人跟著。”男娃曉得輕重,很聽話,曉得爹是為他好,就跟狗子跟二蛋說“我想叫狗子他哥跟咱一搭去玩水。聽說他水性可好了,脾性也好,慢性子,幹生活可穩當了。有他跟著,咱什麽也不用怕。”狗子跟二蛋齊聲問“能行嗎。”男娃肯定地說“能行。”他親自去跟狗子他哥說了,他哥果然一口應承下來。打那兒起,他哥一有空,就領著一夥娃娃去大海子耍耍。男娃叫狗子他哥教他浮水,一個夏天就學會了“沒甚難的,狗刨一樣,我浮得可歡實了。娃娃們都說我學得快,浮得好。”
    男娃喜歡水,也喜歡水一樣心軟、風一樣亂刮的蘭子“定親以後爹才說,他跟喬蘭爹經常一搭跑生意,關係可好了。他倆時常商量好,相跟著一搭上路,到大同再分手,爹去天津,喬蘭爹出口外。爹跟喬蘭爹提了好幾回親事,軟磨硬纏,喬老爺子才應承下來。”他聽爹說“其實喬老爺子是個明白人,曉得自個兒女子是個甚人手。有回喝多了,他就跟別人說過,劉林這娃娃打小愛念書,知書達禮,往後肯定有出息。女子也老大不小了,這回由不得她胡擰次,嫁了就安生了。”
    男娃看著熟睡的婆姨,偷偷換了內褲,把被子鋪展,穿好衣裳下了地,悄悄出門洗了把臉,清醒了清醒“昨兒個咋就喝多了。”他隻記得跟新人進門拜了天地、父母、彼此。爹說“好好招呼親戚六人吃好喝好,大喜的日子放開些。不行叫狗子、二蛋替你喝,圖個紅火熱鬧。”他隻記得眼瞅著女子進了洞房“這下好了,一不留神沒把住,就被灌得昏天黑地、人事不醒,都不曉得咋上炕的。”
    男娃悄悄開門回到屋子,坐在炕沿上定定地打量著女子。他的心情色彩斑斕,如同秋天的山林一樣,時而火紅滾燙,時而金黃溫暖,時而翠綠清爽,心裏仿佛有一頭小鹿在亂撞亂跑,一刻不消停。他瞅著眼前心心念念的女子“這女子如今已經是自己的婆姨了,往後的日子裏,都有她陪著。天天都能瞅見她,跟她拉拉話,美得很。”他的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他的心裏有好多話想跟她說,好象一個撿到寶貝的小娃娃,需要找個貼心的人,分享他的喜悅“如果能聽到她驚奇的叫聲,那就更美了。”他想著往後咋跟她相處“不行給她念念書,講講書上的故事,大地方看到的事兒。這些年跟著爹走了可多地方,口外都去了兩回,京城最大最好。爹認識幾個在京做生意買賣的西北人,聽他們講了不少新鮮事兒。這幾年洋人來的一撥比一撥多,洋貨一天比一天多。學堂裏也盡學些洋知識,洋活事兒,聽著就可美了。時代變了,說洋話,念洋文才會有出息,格物、算術也很有用。外麵的世界很大很大,去洋地方念書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回來都說什麽德先生,賽先生,也不曉得倒究是個甚先生。上海的洋人最多,穿得花裏胡哨的,不過還挺好看。家裏這幾年開始跑上海做生意買賣,叫榆生哥長住在那兒看攤子。上海的洋貨最多,鎮北的大姑娘、小媳婦最喜歡上海的東西,時興好看花樣多,鎮北的東西也好賣。就是路程太遠了,要在西安,太原托專門跑上海的商行托運,自己運不了。從上海往回運東西也一樣,要在太原、西安提貨,再運回來。還是天津好,洋貨多,鎮北的東西也好賣,自己運,可以省一大筆費用,比較劃算。”
    男娃多次問過爹“我跟你出去,成天聽人拉話提起自由,自由到底是個甚嗎。”爹一直沒有言傳,直到娶婆姨的前一天,才把他叫到跟前說“你一直問我什麽叫自由。我今兒個隨了你的意,順了你的心,叫你把喬蘭娶進門,就是給你自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些古話可不是一句空話。
    我給你講個故事,二蛋爹認識吧,可你曉得不曉得他是咋來咱家的。你爺爺中過秀才,跟官家大老爺同過窗,關係莫逆,在衙門裏幫大老爺管管錢糧。當年你爺爺跟大老爺在衙門裏品茶,閑聊的時候,大老爺感慨地說了一件事兒。前段時間有個大戶人家的娃娃殺人犯事被逮了個現行,押到衙門供認不諱,判了個秋後問斬,他家人托關係找人來頂包。前幾天過堂,大老爺曉得了此事,頂包的也是個小娃娃,事前有人交待過了,一臉死灰,對答如流。大老爺不明白為甚能叫人甘心去死,小娃娃瞅著就是個好娃娃,就這麽白白替一個八杆子也打不著的人去送死,可惜死的,真是世事無常,生死有命。你爺爺聽話聽音,曉得大老爺動了惻隱之心,就到大牢裏打問了一番,見了那個娃娃,一拉話覺得娃娃模樣栓整,說話做事靈醒,將來必定能派上大用場,就把整天在莊子裏瞎逛的瘋子捉了一個,上下打點一番,頂替了那個小娃娃。小娃娃很有情義,一直安心在咱家當夥計,生意買賣很上心,幫了我不少忙。後來我問過二蛋爹,他為甚能狠下心,走上絕路。二蛋爹一臉無奈地說,人窮誌短,狗瘦毛長。他們老家遭了饑荒,一家人逃難到鎮北,投親無門。二蛋爺爺拉著一根討吃棍,拖兒帶女在鎮北到處討吃,咋也養活不了這麽一大家子人,幾個小娃娃眼瞅著餓得快不行了。二蛋爺爺跟二蛋爹說,把你賣了替人頂命,一家人就能活下去,要不一搭餓死算球。二蛋爹想了一夜,眼瞅著爹娘無助的眼神,弟弟妹妹餓得皮包骨頭,隻剩下一口氣,眼巴巴瞪著他,他心疼得心都快碎了,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他就定定的瞅著他爹,瞅得他爹心裏直發毛。他說身子是你給的,現在還給你,從此兩不相欠。
    你常問什麽叫自由。人不是野生野長的,爹娘生你養你,父為子綱,為人子,生而不得自由。二蛋爺爺叫二蛋爹拿命去換全家人不活活餓死,他沒錯也錯了。二蛋爹賣身成仁,恩斷義絕,他沒錯也錯了。他們都忘了一件事兒,洋人說得好,人生而獨立,生而自由,生而平等。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自個兒要來的,是爹娘胡日鬼,硬把他弄出來的,他不欠爹娘什麽。他沒逼著爹娘養活,是爹娘心甘情願養活的,他不欠爹娘什麽。我覺得洋人比國人說的有道理,我不覺得你欠我跟你娘什麽,你隻為你自個兒活著。娶婆姨是你自個兒的事兒,我跟你娘都不想強迫你,你自個兒樂意就好。這就叫自由。這份自由是爹娘給的,也是你自個兒硬生生爭來的,是好是壞,都要你小子自個兒承受。咱家以商立業,秉承的就是信義二字,一切全憑自願。信用為本,和氣生財,應承的事情就要辦到、辦好,沒應承的事兒就沒這些講究了,一切全憑良心行事。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心之所持,百折不回,方能問心無愧,問心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