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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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冬日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紙照在炕上,女子睜開惺忪的眼睛。陽光照得她眼睛都睜不開,眼前一片白光。女子猛地睜開眼,看到眼前瞪著一雙清澈黑亮的眼睛,滿眼的好奇。她一激靈,清醒過來,瞪著眼睛不滿地說“瞅甚瞅,瞅夠了就起開,人家要穿衣裳。”男娃羞澀地一笑,沒說什麽,低下頭轉身下了炕,站在屋子中間腳地上,背著個手,小大人一樣等著。女子背過身子,穿好衣裳,準備疊好被褥下炕。她一掀被子,又猛地放下。男娃臉一紅,低下頭,一溜煙跑出屋子,連門都沒關,就不見了。冷風一下子灌進來,女子頓時打了個激靈。她坐在炕上愣了半晌,不曉得該咋辦,最後一咬牙把門關上,上炕把被褥拾掇好。她把那條一灘尿漬的褥子跟短褲放到炕沿上,下地在立櫃的抽屜裏,找到一把剪子,拆了褥子上的線,把褥子麵跟短褲抱起來,放在屋角板凳上擱著的一個銅盆裏,又把棉花套子攤開,放在靠門那邊的炕角焐著,開了一扇窗戶透氣。屋外的冷風不停吹進來,她清醒了幾分,愣了一下神,麻利地下炕端起銅盆往外走。男娃低著頭過來,悶悶地說了一句“吃飯了。”女子看了看手中的銅盆,愣了一下,趕忙回屋放在板凳上。她找到剛才找剪子時發現的梳子,麻利地把頭發放下,在裏屋梳妝鏡前,仔細梳了幾下盤好,賴好倒水洗了把臉、漱了漱口,穿戴齊整,跟著男娃出了門,回頭順手把門帶上。
女子低著頭小跑幾步,跟著男娃往北房堂屋快步走去,抬眼望去,屋子明顯講究許多“大院裏一水的青磚大瓦房,隻有堂屋門窗寬大厚實些,都是雕花刻紋,不曉得已經刷過多少層桐油,瞅著有些年頭了。兩側的窗戶跟廊屋的頂窗鑲嵌著透明的玻璃,屋裏應該亮堂著呢。”
男娃推開中門,兩人相跟著進入廊屋。借著門上頂窗的微光,她依稀可見“左右兩邊靠牆擺放著兩條厚實的長板凳,盤著兩個燒炕、燒水的灶台,灶台上方的牆上釘著木架子,木架上擺放著些水壺、茶具跟一些雜物,顯然是夥計、丫頭們燒水、泡茶、侍應、歇息的地方。”她瞅見正對著的牆上掛著一幅駝隊遠行圖,畫旁邊掛著一副對聯,寫著“行商百年守信義,耕讀傳家遵契約。”書畫下立著一張四尺高的條案,案上兩頭擺放著一對雕花墨瓶,插著雞毛撣子,正中擺放著一個香爐。她曉得這是醒神爐“白日裏常年點著盤香,避邪驅蚊,醒腦提神。”
男娃推開左側的屋門,女子垂肩低頭跟著進去。屋子裏明顯亮堂許多,正對麵立著梳妝台,大鏡子明晃晃的。側麵正牆上掛著一幅青綠山水畫,旁邊垂著一副對聯“青山不墨千秋畫,流水無弦萬古琴。”兩邊各立著一個到頂的描金雕花牆櫃,中間書畫下麵依舊是一張描金雕花條案,案上擺放著一對彩釉瓷瓶,瓶中插著搭配雅致的雜色絹花,幾案前是一張雕花方桌,桌上擺放著幾碟點心,一對茶盞。桌子兩邊的雕花木椅上正襟危坐著一男一女,女子沒敢抬眼細瞅,隻感覺兩人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叫人緊張。
男娃從那張四方雕花桌上,端起一盞茶遞到女子手裏。女子雙手端著茶,跪在鋥明瓦亮的方磚上,恭敬地把茶盞舉過頭頂,低著頭說“爹,喝茶。”端坐在雕花椅上的男人嗯了一聲,把茶盞吹吹抿了一口,就放在桌子上。女子又從男娃手裏接過一盞茶,跪在地上向端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女人敬茶說“娘,喝茶。”女人跟著嗯了一聲,接過茶盞同樣抿了一口放在桌子上說“蘭子,林子還小,家裏頭的事兒多操點心。有甚不會的跟娘說,娘給你做主,上炕。”她起身把男人扶到炕沿,男人抬腿脫鞋上了炕,盤腿坐在窗戶底下,女人也跟著上炕盤腿坐下。男娃趕忙脫鞋麻溜上炕盤腿坐下,女人朝門外喊了一聲“春花,端飯。”一個小丫頭的清脆嗓音在外麵廊屋應了一聲,把一盆紅、黃、白相間,上麵灑了些嫩綠細碎蔥花、芫荽的拚三鮮放在炕桌上。她又端上一盤熱氣騰騰的油饃饃,一盤剛炸出鍋金黃香脆的黃米油糕,一碟紅白相間的生醃蓮花菜,一摞青花瓷碗跟一把黑木筷子。女子把一雙筷子遞給男娃,男娃連忙把筷子遞給男人,女子又把兩雙筷子遞給女人和男娃,拿起瓷碗用銅勺在三鮮盆裏盛了一碗,跪在炕沿遞過去說“爹,吃三鮮。”男人嗯了一聲接過去,女子又盛了兩碗遞給女人和男娃,給自個兒也盛了一碗吃起來,眼睛的餘光瞄著炕上的人吃喝。男人吃完了,女子趕緊說“爹,再盛一碗。”男人說“嗯。”女子接住男人遞過來的碗,盛了些略稀的遞過去說“爹,行不。”男人說“嗯。”女子暗暗鬆了一口氣,心裏想“跟家裏樣樣皆,沒甚新鮮了不得的。侍應人吃飯,最拿手了。”吃過飯,等大家都吃好放下筷子,女人又喊了一聲“春花,拾掇。”外屋候著的春花應了一聲,拿著盤子跟抹布,進來把碗筷碟子拾掇到一塊兒端出去。女子用抹布把桌子揩摸幹淨,端著盛三鮮的盆子跟著去了後院的灶房。春花見了趕忙伸手接過盆子說“少奶奶,給我,給我。”女子淡然一笑,起身回了堂屋。她剛走到門口,男娃走出來說“娘叫咱倆回自個兒屋裏忙去。”女子嗯了一聲,回了屋,端起銅盆出門往後院走。男娃看見臉又一紅,一溜煙又跑沒影了。
女子端著銅盆四處打量著“院子是三進的大院子,前院是本家偏房住著的,自家住在主院。後院是夥計們住的地方,院子裏馬匹車輛雜七雜八的一大堆,灶房、庫房、茅房也都在這兒。剛下過雪,屋頂雪白一片,隻有屋脊瓦棱上支楞著幾根枯敗的雜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她在後院洗完衣裳晾曬好,看了看天想了想,返身進屋拿上棉花褥套子,搭在後院繩子上晾曬,才回屋呆著。正坐在炕沿上歇息出神,她就瞅見男娃跑了回來,跳上炕沿坐下。兩人低著頭默契的都沒有說話,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兩顆熟悉而又陌生的心在那兒輕跳著。男娃率先開了口“我曉得你叫喬蘭,以後我叫你蘭子吧。”女子嗯了一聲。他又說“你識字不。”女子又嗯了一聲。男娃說“我給你背一下書吧。子榮君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去,叫我給你一點什麽指導。老實說,我的故鄉,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並不是那裏,但是因為在那裏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女子聽完他背的書說“你去過江南嗎。”男娃說“去過,我跟爹去過不少地方,去過口外,去過西安、天津,上海也去過,可大了,熱鬧得很。夏天跟我去劃船吧,跟去江南樣樣皆。過幾天跟我去滑冰,快過年了,河上凍了,也沒啥人去,可好耍了。”女子嗯了一聲,低頭搓了搓衣襟說“你念了可多書吧,我沒你念得多,往後你教我。”男娃一聽高興了,從炕上跑過來盤腿坐在女子身邊,指手畫腳、嘮嘮叨叨半晌,一直沒個夠。
他興奮地說“你平時愛看些甚書,我最愛看洋人寫的書了。最近我正看一本新出的書,洋人寫的《國富論》,好象叫什麽亞當斯密。你聽過亞當跟夏娃的故事沒,洋人信上帝,寫了本書叫《聖經》,聖經上說,上帝叫耶和華,住在天上的伊甸園,上帝照著自己的樣子,造了個男人,叫亞當,又覺著他一個人太孤單了,就用他的一根肋骨造了個女人,叫夏娃,亞當跟夏娃偷食了禁果,上帝覺著他倆不聽話,就把他倆趕出了伊甸園,兩人就下凡到了人間,成了人類的祖先。這跟女媧娘娘造人的故事有點兒象。”女子說“女媧跟伏羲的故事我聽過,聽老人們說,他倆是人頭蛇身,你說怕人不。”男娃拍拍小胸脯說“有甚怕的,有我呢。”
女子笑著說“你說你離題萬裏,剛說《國富論》,一會兒就跑《聖經》上去了。”男娃臉紅了紅說“我不是拉高興了嗎。咱就拉拉《國富論》,書我看了一半,有幾句話印象比較深。他說人都是利己的,咱這兒叫自私鬼。他說賺錢是人們幹生活的緣由。人們大多數都是聰明人,不是些糊腦慫,聰明人就叫經濟人,人們幹生活就能賺錢,同時也給社會帶來財富,國家跟社會要按這個道道,好好叫人們去創造財富,這樣民眾就會富裕,國家就能強大。他又說,一個國家的富有不在於有多少錢,而在於有多少東西。買賣東西的市場上有隻看不見的手,指引這群自私鬼去奔全社會的好日子。我覺著他說得挺好的。”女子說“我也想過這事兒。我爹常跟我說,人們隻要好好幹生活,就能過上好日子。懶漢連婆姨娃娃都養活不了,能成個甚事,能幫上誰。做人就要實在些,說再多的那些大道理,有的沒的說了一大堆,就是不幹實事兒,肯定成不了甚事。”男娃鄭重地說“我們家以商立家,以契約為本,就是要叫子子孫孫都記得,做人要講信用,騙人沒有好下場,空話、大話誰都會說,可沒甚用項。”
小兩口越說越高興,差點兒忘了正事兒。女子看著天色,該吃中午飯了,趕緊過堂屋侍應。吃過午飯,男娃不曉得有甚事,悄悄跟女了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在家好好呆著,別累著,我出去幹件大事兒。”話還沒說明白,他就忙活拾亂往出跑,一溜煙就不見了人影。
天黑了下來,男娃還沒回來。中午吃飯的時候,他說今兒個可忙了,要去幾戶人家走走,還得後酬人“都是些世交,人家禮行了,人沒來。還有些學堂裏的好朋友,禮也行了,事前就曉得臘月裏事多過不來。菜能送的,當天已經送過去了,人還是要親自過去一一再道個謝,這是禮數。下午還要後酬人,咱家在館子裏叫了幾桌,答謝一下這幾天相烘幫忙的人,這也是禮數。”
女子在屋裏點上燈,昏黃的油燈下,她心不在焉地打量著四周“屋子白天打掃過了,東西歸整得很齊整,可總有些冷冷清清的感覺。在家的時候,總覺得人多,嫌吵嫌煩,總想一個人躲著,關在屋裏念書發呆。如今沒人吵了,又感覺心裏空落落的,滿不是個滋味。不曉得別人家新婚燕爾是如何過日子的,如今滿不象書上說的,洞房有,花燭也有,可夜在哪裏,連蓋頭都是自己揭的。大喜的日子,喜從何來。他是我夢裏常出現的那個男人嗎,咋瞅著滿不象呢,那他又會是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