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字數:5738   加入書籤

A+A-


    風往北吹!
    小兩口回去就開始著手這件事兒,男娃跟三姐說,叫她多收些羊羔皮,又叫狗子跟自己出去轉了幾天。他瞅好個院子,招了些針線活好的婆姨女子。女子跟婆婆商量,從繡坊裏抽了幾個精細能幹的,小作坊就開張了。立夏一個多月後,第一批貨發往上海的時候,男娃順帶給榆生捎了封信,叫他寄些適合做坎肩的好料子,好扣子,各色線軲轆,能弄一台手搖縫紉機來就更好了。
    秋天的時候,榆生來信說“坎肩賣得不錯,現在節氣不對。趕冬天下雪之前,多弄些到上海,肯定買的人更多,能賣個好價錢。他打問了,買賣錯不了,好幾個商行都要定貨。洋人出海穿上能擋風抗濕,本地後生冬天也喜歡穿這東西,輕軟緊身又保暖。就是硝製得要軟活一些,盡量輕薄,不要過於厚實。最新的料子跟成衣樣子,也一並發回去了,照著仿製就行。縫紉機弄了幾台,都捎回去了,咋用也寫在紙上了。跟賣貨的商行商量好,專門雇了個懂行的,打發他專程跑一趟鎮北,給咱安裝好,教會咱人咋用。好好招呼好人家,盡量多掏點兒東西出來,人家去一趟不容易。”
    接到榆生發來的貨跟來信,一家人都覺得這是一樁好買賣,幹勁十足。劉老爺子出去轉了幾天,在城裏頭就近買了個有人出手的三進大院子。女子跟婆婆又托人雇了些人手,趕工做坎肩,準備秋末起運,好初冬大量麵市。
    手搖縫紉機不難用,一個男娃搖,一個女人縫,兩人配合著很好用。從上海來的人真懂行,女子好吃好喝好招待,那人也不藏私,親自手把手教照女人們,沒幾天就熟悉了。女子跟小蓮也上手學了學,感覺又快又齊整,比手工縫的出活,針腳還勻稱,衣裳不皺巴抽抽。女子喜歡上了這洋玩意兒,覺得擺弄這東西,比針線活好耍多了。
    第二批貨發到上海後,臘月時節,榆生就來信說“賣完了,賺了不老少。貨還是太少,來年多做些。這坎肩又輕柔又保暖,在上海賣火了。”
    小作坊就這樣開始正常運轉,花樣不斷翻新,男男女女穿得都有。幾年下來,就有了些工廠的雛形,一家人都覺得挺不錯的。鎮北不曉得甚時候,也開始流行起來穿坎肩,富家少爺、小姐們一個個穿著在大街上顯擺,洋不洋,土不土的,叫人覺得很有意思。
    家族商隊運轉起來以後,劉家的進出賬多了起來,小兩口也經常上鋪子幫忙,幹些寫寫算算的生活。半年多下來,家族商隊確實賺了不少,三姐回娘家的次數也多了起來。她個把月就要回來一趟,天天串門聯絡感情,交流買賣動向,拉拉甚好買賣,甚不好買賣,商量著隨時調配貨物品類、數量。家族裏的人見麵熱情了許多,喝酒劃拳的聲音在前院此起彼伏。大家夥兒見了小兩口,更是熱情得不得了。小兩口沒辦法,隻好婉言推托,說鋪子裏事兒多不得空。偶爾男娃躲不過,還大醉了幾場,害得女子又拆洗了幾回褥子。
    二蛋在年後成了家,跟著商隊南下北上,曆練的越發精幹,狗子瞅見羨慕不已。生意買賣好,大家夥兒都是一臉喜氣。劉老爺子也沒忘記親家,拉著喬老爺子說了好幾回,可喬老爺子硬是沒吐口,專心西口生意,沒摻和劉家的事兒。女子私下裏問爹為啥,喬老爺子說“時局不穩,生意買賣做得太大,樹大招風,小心惹上強人,飛來橫禍。這個世道做人要低調,做事兒也要低調,萬事留份小心,小心沒大錯,駛得萬年船。我去口外的次數多,關外如今一片混亂,盜匪橫行,關內的太平日子又能有多久。你公公呀,就是聽了女子瞎煽活,見好就收吧。我看那韃子一家子就不象好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也存個小心,在家裏門外多長個心眼,多看多想少摻和。你管好那個小作坊就成,那買賣不錯。我走口外的時候,也給你多拉些羊羔皮回來。”女子打那兒起就存了些小心,也提醒男娃少摻和家裏商隊的事兒,管好自個兒的小作坊,多念書、多看報。男娃本心也是更喜歡舞文弄墨一些,樂得聽婆姨的話,收心念書。小兩口的日子又詩情畫意起來。
    過門以後,女子能感覺到這是家栓整人家,此前的忐忑不安消散了許多。女子一夜之間仿佛就成了大人,幹生活像模像樣的,生性膽大的她其實心細得很,眼窩裏有水,手心裏有活,一般人還真挑不出來甚毛病。公婆待她很和善,男娃瞅見她更是眼裏放光,心口發燙,女子能感覺到他滿滿的喜歡,心裏也是一陣得意“瞅瞅咱,就是這麽能行。”女子曉得大戶人家是非多,慢慢開始琢磨這裏的行行道道,梳理這些人在自個兒心裏的位置,品對遇到的每個人、每件事兒“林子年歲小,我可不算小了,得多盤算盤算往後的日子該咋過。俗話說得好,男人是摟錢的耙耙,女人是管錢的匣匣,我就該操心守住這份家業,既不能叫旁人黑了,也不能叫親戚六人說了閑話。”
    打小從未操心過家事的女子從過門那一刻起,就開始操不完的心。也許女人的長大隻在一夜之間,雖然她還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女人。普通人的生活中沒有緩衝適應期,際遇往往能叫你瞬間蛻變成熟。女子原本不以為然,當她握住男娃溫暖小手的那個瞬間,她相信了“要一輩子護好這個在意她、在乎她、愛她、疼她勝過自己個兒的尿炕娃。”
    男娃今兒個很煩“今兒個是鋪子裏點貨的日子,嫁妝鋪裏的賬死活碰不上,少了個鐲子,還有幾件零碎掛件,咋回事嗎。”男娃一一仔細盤問夥計,都說沒拿,也沒瞅見誰拿了,稀裏糊塗的,不知道咋回事。狗子回憶了半會兒,悄悄的把男娃拉到後院說“今兒個二奶奶帶著小掌櫃的來過鋪子,東拉西扯半天,瞅著哪兒都不順眼,挨個把新來的幾個小夥計罵了一頓,我也被劈頭蓋臉訓斥拾掇了一頓,大家夥一天戰戰兢兢的,不曉得咋地了。”男娃低頭想了半會兒說“這事情不要再提了,爛在肚子裏,多盯著點兒店裏的事兒,不要再出甚岔子,那幾件東西記損耗吧。爹問起來,就叫他找我,我來跟他說。爹脾氣大,別鬧出啥亂子。那一家子可不是省油的燈,鬧騰起來,雞飛狗跳的,這種事兒要弄就得逮個現行,一次把毛病給治了。你多留意,把東西看緊了。”
    劉老爺子對兩小子都寄予厚望,五六歲就打發到學堂念書,在家的時候,每旬就把兩小子叫到堂屋,過問一下念了些啥書,叫兩小子背一段或寫一段,瞅瞅有甚長進。男娃天賦好學得快,也喜歡宅在家裏念書,稍大些就經常跟著爹外出求醫求學,象個帶肚子、小跟班似的,自然成了爹的心頭肉、掌中寶。劉老爺子也不再考較他什麽,考較的對象就隻剩下劉瑞。劉瑞打小不愛念書,一拿起書本就犯迷糊、打瞌睡,成天心心念念想著出去跟小娃娃們廝混,上樹掏鳥,下河摸蝦。考較的時候,他是一問三不知,劉老爺子氣不打一處來,不是罰站,叫劉瑞麵壁思過,就是拿戒尺打二小子的手。劉瑞大些以後,劉老爺子瞅著二小子就不是念書那塊料,徹底沒了指望,隻好放任自流,叫先生操心去了“念成啥樣算啥樣吧。”這幾年,劉瑞就象脫韁的野馬一樣沒人管,也沒人願意管,管得了。劉老爺子都不咋管了,旁人操得哪門子的心。劉瑞心裏其實挺恨他哥的,恨他哥不挨打,有人疼有人愛,恨他哥能出門,到處去玩耍遊逛,恨他哥學得好,人緣好,走哪兒都是笑臉,恨他哥找了個遠近聞名的栓整婆姨。劉瑞一個人沒事無聊的時候,想起他哥就牙根癢癢,多少次做夢想把他哥暴捶一頓,捶個半死,倒地求饒。捶不了他哥,他就到街上捶小娃娃出氣,一次比一次膽大,有些小娃娃也願意跟著他起哄,得些好吃的零食。劉瑞這下更張狂了,整天帶著一幫小弟跟別的娃娃打架罵仗,越發討厭念書了。念書就是他的噩夢,怨恨跟屈辱的源頭。想起爹那雙冰冷的眼睛,他就心裏發怵,好象大冬天往身上潑了盆涼水,抖個不停。他最不願意上大院去,好象那裏的一切都滿懷惡意,在暗中瞪著凶惡的眼睛,準備瞅準機會咬他一口。劉瑞漸漸的無師自通,學會了揣摩人的心思,學會了曲意逢迎,學會了人前一套人後人套,越發叫人不曉得他一天在想些甚。爹漸漸地感覺二小子乖巧恭順了不少,好象一夜之間長大了,也不再那麽厭惡他,時不時還關心關心他的生活,噓寒問暖,不再那麽生分“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自個兒的小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強求不得。大小子雖好,身子骨弱了些,看等形二小子身子倒挺壯實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就這樣吧。”劉老爺子心裏放下了,心情也就安寧不少,一門心思操心生意買賣上的事兒,準備把家業整得紅紅火火,好有些新氣象。
    狗子的心已經裝不下別的女人。自打正月十五近處瞅見少奶奶的樣子,他就壓根提不起對別的女人的興趣“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人樣子的少奶奶象生了根一樣紮進了狗子的心裏。狗子的心一直死灰死灰的,對甚都提不起興致,腦子裏時不時地就會冒出少奶奶的身影,連他自個兒都嚇出一身冷汗“這還得了,要是叫旁人曉得,八條命也不夠死的,要是叫旁人曉得,死就死了,少奶奶的名聲壞了,那可咋辦呀。”他整日糾結的不行,也沒心思做生意買賣,好幾回拿貨都出了岔子,挨了管事的一頓臭罵。他曉得這樣下去肯定出事,聽二蛋說掌櫃的好象要叫二少爺去管莊子,就向掌櫃的討了送人這個差事。
    剛出正月沒多久的一個晌午,劉老爺子叫人把劉瑞母子叫到堂屋來說“瑞子過年也十三四了,整天上竄下跳不學個好,不好好念書,正經事兒一件也不幹,去金雞灘看著莊子,以後大了把那一攤子管起來。住的地方是現成的,我叫人拾掇好了,趕明兒你們娘倆就去,得空就回來住幾天,說說那兒的事兒。回去拾掇拾掇行李,明早叫狗子送你們娘倆過去。沒甚事就回去吧。”
    一回到自家小院,劉瑞就哭著撲進他娘懷裏“娘,爹為甚要叫我們去金雞灘,那裏到處都是牲口沙子,我不想去。”二姨娘摟著兒子流著淚說“這份家業是你大哥的,咱娘倆要聽你爹的話,不要鬧。”劉瑞咬著牙惡狠狠地說“他也是我爹,為甚對老大那麽好。”二姨娘摸摸劉瑞的小腦袋瓜子陰陰地說“瑞子,快快長大吧,長大了,娘就有指靠了。”
    劉瑞躺在炕上翻過來翻過去,思來想去,越想這事兒越不對勁,越想越覺得是大哥到爹跟前說了甚“這個驢日下的打小就不是個好東西,整天跟我作對,還愛擺出一付大哥的臭架子,動不動就把人訓刮一頓。家裏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我想拿甚就拿甚,用得著你管,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劉瑞在家越想越氣,上街上亂轉,瞅見他哥進了鋪子,就跟著進了鋪子“老大,是不是你跟爹說我甚壞話了。”男娃莫名其妙地說“我跟爹甚也沒說。”劉瑞指著他哥的鼻子罵“不是你跟爹說了甚,他咋會打發我跟娘去金雞灘那個鄉山圪嶗。你敢做不敢認,你就不是我哥,你就是見不得我,想把我打發的遠遠的,你還當人大哥呢,呸。”劉瑞越罵越激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那兒一蹦三尺高,劈頭蓋臉見甚罵甚,咋難聽咋說,編排得大哥好象幹了甚見不得人的事兒,把他哥弄得臉紅脖子粗,又拿他沒辦法。還是二蛋機靈,又是哄又是勸,還拿了些零食,好說歹說才把老二打發走。男娃心裏暗自神傷“這下冤仇算是結下了,就老二那式子,往後想和好如初都難,況且本來關係就不大好,好象我做錯甚似的。”男娃為這事兒鬱悶了好幾天,也想不出來個所以然來,隻能在心裏歎了口氣“爹還是曉得了最近鋪子裏發生的事兒,薑還是老的辣。可我為甚要背上這口黑鍋呢,我倒招誰惹誰了,這世道,好人難做啊。”
    如果他曉得自個兒跟婆姨滑冰遇險的事兒跟他弟有關,不曉得他還會這麽想嗎。還想繼續做個老好人,一點不計較嗎。現實沒有如果,那件事兒無聲無息間就滑了過去。他至死也不會曉得,依然想做個好哥哥。
    劉瑞娘倆戀戀不舍地拎著行李包袱走出小院,狗子趕著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他瞅見劉瑞母子出來,一聲不吭接過包袱放在馬車後麵,把劉瑞拉扯上車,又扶著二姨娘上車,自己坐在前麵,趕著馬車往北走。一路的黃泥路坑坑凹凹的,馬車顛簸得很厲害,劉瑞罵罵咧咧了一路,姨娘也跟著陰陽怪氣地嘀咕。狗子早就曉得二人不是盞省油的燈,一路上蔫頭耷腦悶葫蘆一樣,隻管趕著車往前走,也不理睬二人的嘮叨埋怨。
    到了金雞灘,狗子把劉瑞娘倆安頓好就回了自個兒家,給爹把事兒說了一遍“老掌櫃叫爹多照應照應劉瑞娘倆兒,教照瑞子多學學本事,管好這小子,不要出亂子。”爹吧嗒著大煙鬥,頭也不抬地說“曉得了,你咋樣,少掌櫃娶的婆姨咋樣。”狗子坐在炕沿上悶聲說“都挺好的。少奶奶可俊了,人也好。掌櫃的少掌櫃的對我都挺好的,能吃飽睡好,過年還得了賞錢。這兩塊大洋爹你收著,我用不上。這回回來住不了幾天,店裏買賣挺紅火的,我要趕回去做生活。”
    狗子回到莊子,整天悶悶不樂,爹問他咋了,他隻推說身子不得勁兒,爹瞅了幾天,感覺二小子不對勁,心裏就尋思“二小子十有八九瞅見少掌櫃跟二蛋都成親了,自個兒也想女人了吧,還是趕緊打問上門親事,給他辦了事兒就消停了。”
    狗子在家幫爹幹了幾天生活,眼瞅著劉瑞娘倆安頓好了,自個兒的心情也平複了許多,就趕著馬車裝了些皮毛、野雞、野兔各式二樣貨物回去了。原本院子就有個老漢看著,挑水、擔炭的體力活有人幹,莊子裏的婆姨多,也常過來幫著東家幹些雜活兒,劉瑞娘倆打那兒起就在金雞灘安頓下來。劉瑞死性不改,整天在村子裏亂竄,用城裏頭帶來的小零食、小零碎顯擺炫耀,沒多久就成了娃娃頭,又開始他橫行無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