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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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狗子爹托人四處打問,終於給狗子說了一門親事。狗子不情不願,跟爹鬧了好幾次“年紀還小,不想瞅婆姨。著急娶婆姨弄啥,哥不是有娃娃了嗎。真要娶婆姨,也能成,瞅上才行。”爹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看把你日能的,還你瞅上,自個兒幾斤幾兩不曉得嗎,人家能瞅上咱家就燒高香了。”他順手在強子脖梗子上來了幾巴掌,踹了幾腳“滾。”胳膊終究扭不過大腿,狗子最後還是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把婆姨從一個黃土高坡上的莊子用毛驢馱著娶了回來。路程遠,狗子頭天晚上就帶著一幫莊子裏的小後生吹吹打打到了娶親的地方。親事所需的彩禮早就送了過去,置辦彩禮、酒席這些都要用錢,狗子爹咬牙把家裏存的錢都拿出來用上,又問親戚朋友借了一圈“小兒子跟著掌櫃的幹生活,成親這件大事得辦得體體麵麵的才好。”第二天趕早往回走,一行人吹吹打打了一路,多了幾個陪嫁的,迎親的隊伍又壯大了不少。到家都下午了,夕陽的餘暉中,一行人吹吹打打進了金雞灘。遠處的沙梁一片金黃,陽光溫暖宜人,狗子的心卻撥涼撥涼的,蔫頭耷腦的跟著眾人進了莊子。一片哄笑熱鬧的嘈雜中,狗子跟新人拜堂禮成,本家的婆姨將新人送入洞房,狗子招呼大家夥兒吃好喝好,逐桌去敬酒。婚宴擺了幾十桌,全莊子家家戶戶基本上都在待客。好不容易賓客盡歡,吃好喝好散了攤子。送走近處外莊子的親朋好友,安頓好娘家人跟遠道而來的親朋好友,狗子喝得醉醺醺的進了爹為他特意騰出來的洞房。
    狗子往炕上一躺就睡了過去。新人見沒了動靜,自己個兒掀開蓋頭,拾掇好鋪蓋,把狗子安頓好,一個人流著眼淚鑽進被窩睡下。第二天後酬人,狗子又是醉醺醺的在炕上挺屍,新人哭得更是厲害“人家也不傻,這男人明顯是不待見人家,故意冷落。可又有甚辦法,成了親就姓了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往後的日子咋過呀。過一天算一天吧。”
    回門的前幾日,狗子不是裝醉就是裝睡,反正就是不搭理新人。狗子曉得這樣不對,可就是過不了心裏的那道坎,跟自個兒過意不去。他瞅著糙紅臉、大屁股的婆姨,就想起少奶奶那粉嫩俏臉毛眼眼,苗條身段白胳膊,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沒辦法,吃過羊肉再吃野菜就沒了滋味,咽不下去,這是害自個兒,害新人。可那又咋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誰也強求不得,強迫不來。”
    七天回門,在新人娘家,狗子還是裝醉挺屍,娘家人隻是見新人哭,也不說為什麽,還以為是嫁得遠不習慣,舍不得家人,也不好說什麽。
    狗子爹察覺到點什麽“成親沒幾天,二小兒就說鋪子裏生活多,跑城裏去了,催了幾次也不見回來,肯定哪裏不對勁。”他親自跑去城裏,跟掌櫃的說好,把二小兒硬拽了回來,美美訓了一頓“婆姨懷不上娃娃,就不要去鋪子啦。”狗子慌了,想了幾夜“咋辦呀,這可是硬頭子貨,做不得假。不行就從了,從了就從了吧,辦事而已,沒甚大不了的。可不能為這點破事兒絆住腳,一輩子在莊子裏討生活,那還不憋屈死。外麵的地方很大、很好、很有意思,還能時常瞅見心心念念的她。”辦事兒的時候,屋子裏黑燈瞎火的,也瞅不著個啥。他摸索著跟新人鑽在一個被窩,腦子裏浮現的還是那張俏臉。狗子心裏還有一絲興奮、一絲竊喜“這樣挺好。”在莊子裏,他白天幫爹做生活,晚上黑燈瞎火的辦正事兒。狗子挺賣力,婆姨挺爭氣,一個多月就有了情況。找大夫看過,確認婆姨有喜了,狗子就跟爹說了聲,急急忙忙回了城裏。
    掌櫃的曉得狗子剛成親沒多久,就時常打發他到金雞灘拉些貨,順道回家跟婆姨多親熱親熱,這不來年就生下個大胖小子。狗子滿不想回去,可又沒甚由頭拒絕,隻好不情不願地趕著馬車往回走。他一路慢騰騰的,跟上刑場似的,由著馬車自個兒往前走。他走著走著就愣了愣“不對,不如快些走,快些裝貨,快些回,不在家過夜不就行了,對,就這麽幹了。”他趕著馬車加速往前走,想開了,心情也好了許多。回到莊子,他跟爹說清楚了掌櫃的交辦的事兒,就準備在莊子遛達遛達,找小夥伴們敘敘舊,喝點小酒,舒緩舒緩鬱悶的心情。他在莊子裏遛達沒一會兒,就被一個正好在家的小夥伴招呼到家裏,叫婆姨拾掇了幾個下酒小菜開喝了。小夥伴還打發婆姨把幾個正好在家相好的小夥伴都叫了過來,五六個人湊到一搭,熱鬧了不少。狗子跟他們胡吹冒撂在城裏聽到的新鮮事,小夥伴們聽著怪有意思的。他喝高了拍著胸脯說“你們沒生活閑下來了,就到城裏來找我,指定叫你們吃好、喝好、逛好。”小夥伴們敬酒敬得越發殷勤了。一幫人喝得差不多了,狗子惦記著趕黑要回城裏,端起酒打了個招呼“我先走了,你們繼續喝,趕明兒一定要到城裏找我,這杯我先幹了。”他幹了杯中酒,趕緊出門回到家,瞅見貨裝好了,就準備套上馬走人。婆姨瞅見他回來就說“今晚能不走嗎,娃娃想你了。”他不耐煩的說“掌櫃的說了,今兒個要趕回去,我要走了,起開。”婆姨拉住他的衣襟不叫他走,他眼睛一瞪,扒拉開婆姨的手說“一邊去,再拉我錘死你。”“想錘死誰呀,混賬東西,跟我進屋裏來。”狗子一回頭,就見爹站在大門口瞪著他,自顧著往屋子裏走,他隻好跟在爹後頭進了屋。爹坐在板凳上一言不發,掏出煙杆子,從隨身的煙袋裏捏了點煙葉,裝在煙鍋子裏壓實。狗子趕緊從口袋裏掏出火柴,擦著給爹把煙點上。爹吧嗒了幾下說“多長時間沒回來了,今晚不準走,跟婆姨娃娃過個夜,甚人手,家都不要了,再胡擰次,我叫掌櫃的把你打發回來,不再生下個娃娃叫你再回不了鋪子。滾,跟婆姨好好過日子,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你是我的娃娃,我眼睛沒瞎。”狗子心肝兒一陣亂顫,忐忑不安地回了屋子,沒敢再提走的事兒。當天晚上,婆姨摸索著鑽進他的被窩,他隻好把生活幹完,交了公糧“這下安穩了。”他想著心思,酒勁上來,也困了,一會兒就熟睡過去。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起身套好馬車悄悄的一個人走了。
    好日子過得挺舒坦,劉家上下一片喜氣洋洋,可危險已經開始悄然而至。蒙古地界的局勢開始慢慢亂了起來。三姐一家子囤了不少貨,本來準備賣個好價錢,現在看來不降價便宜些出手是不行了。三姐躺在蒙古包裏想了好些天,男人心情不好喝多了就打她,說再想不出辦法就弄死她。三姐咬著牙瞪大眼睛望著黑漆漆的蒙古包,長歎一聲。第二天等男人酒醒了,她侍候男人吃完飯,叫男人把爹叫來,三個人在蒙古包裏嘀嘀咕咕了半天,兩個男人就騎馬出了門,指派夥計們把貨全便宜出掉。收回銀錢,置辦好皮毛,三姐就打扮齊整帶著長長的隊伍回了娘家,上主院跟爹說“我們那兒生意買賣可紅火了,價錢提了一成都搶著有人要,皮毛今年也不難收,路子熟了,貨好拿的很。”爹聽了趕緊叫幾房管事的來商量,大家夥兒異口同聲都說這次多弄些貨回來發到蒙古地界去。劉老爺子想了一夜,打電報叫榆生多置辦些貨發回來,叫去天津的商隊趕緊起身把土貨帶去銷了,多拉些洋貨回來。
    路上來回得一個多月,這事兒得趕緊。三姐在家裏住了沒幾天就走了。這當口,三姐勸爹說“瑞子也老大不小了,家裏生意買賣紅火,把老二叫回來也能幫些忙。”爹一時沒吭聲,三姐又說了不少好聽話,爹才慢悠悠地說“老二實在不成器,有你一角角就好了。算了算了,二小子在莊子呆得時間也不短了,回來就回來吧。”三姐說“我要趕緊回去多置辦些皮毛、馬匹、車輛,再添些人手,貨來了好盡快發賣出去。”
    天黑下來了,街上黑漆漆的,看不清人跟路,一切都要憑記憶跟感覺去揣測。春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鋪子走“晚上的飯做多了,還剩一大碗三鮮,倒了可惜死的,又放不成,拿去叫二蛋喝了吧。”剛轉過街角,她就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正隱在黑暗中溜邊慢慢往前走,春花覺得這人太奇怪了,好奇心大發,就隱住身子溜邊跟上去。跟了好一段路,那女人從一家大戶人家門口經過,春花在大紅燈籠的光線映照下看清楚了那女人是誰“奇怪,這麽晚了她去做甚,跟上去,看她究竟要幹甚。”好奇心害死貓,春花膽子大,好奇心更大,八卦的精神最大。又跟了一段,她瞅見這女人敲門進了一戶人家的小院,不見了人影“奇怪,太奇怪了,那不是二姨娘家嗎,那女人大晚上悄悄去那兒做什麽。”想不通歸想不通,春花感覺到了手中的溫熱“壞了,幹甚來了,正事兒都差點忘了,趕緊走了,管那麽多幹什麽。”
    春花去到鋪子,敲開門,開門的正是二蛋。二蛋叫掌櫃的取了個大名,叫崔小山。他最喜歡人叫他小山,山哥,可沒幾個人這樣叫。二蛋瞅見婆姨來了“嗬嗬,昨晚上沒喂飽啊,都追這兒來了,今晚回去肯定喂飽你。”春花一腳揣過去“沒個正經,給你拿來碗三鮮,快喝了吧。”二蛋嘻皮笑臉地躲開,恬著個臉說“還是我們家花花心疼我,來來來,咬哥一口。”春花把罐子放桌子上,在二蛋軟肉上一擰,狠勁轉了一圈半“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說完先樂了,捂著嘴在那兒笑個沒完。二蛋噢了一嗓子“不鬧了不鬧了,趁熱吃。”二蛋從櫃子裏拿出勺子碗筷,盛了一碗,拿過凳子坐下開吃。春花在旁邊也端個凳子坐著,托著腮幫子支在桌子上,看自家男人吃喝“山哥,我今兒個出門瞅見個怪事。”二蛋嘴裏塞滿了東西,邊吞咽邊悶聲說“甚事。”春花把瞅見的事兒學說了一遍,二蛋一臉嚴肅的說“趕明兒我給少掌櫃拉拉,嘴嚴些,回去別亂說。”
    第二天一大早,二蛋跟少掌櫃的學說了這事兒。男娃沉思了片刻歎了口氣說“嘴嚴實些,出去別亂嚼舌頭,跟春花也說說。”
    “別管以後會出點兒甚事,這兩人攪和到一搭,準沒甚好事。瞅著吧,看他們究竟想做甚。”男娃把這事兒埋在心裏,沒跟任何人說“估計說了也做不了甚,徒惹人心煩。”
    一切都這麽安靜祥和,誰也不曉得這幾天晚上,三姐等劉瑞回來,天天晚上偷偷摸摸往劉瑞家跑,跟劉瑞嘀嘀咕咕些什麽。
    柱子看似整天在街上瞎混,其實他心裏有譜。劉瑞喝高了,跟他說了不少心裏話。劉瑞的好他放在了心底,劉瑞的事兒他記在了心裏“我可不是白吃白喝不幹活的人。”他終於結交上了兩個兵痞,跟他們打的火熱,從他們那兒探了不少話兒,聽了不少操典練法,弄了幾把槍,不少手雷。他央求著二人經常混進軍營跟著訓練,想著操典上麵的東西琢磨,大字不識一個的他也就能做到這些了。
    這樣的悠閑日子過了一年多,他長大了許多,報恩的機會終於來了。劉瑞這兩年有空就從金雞灘偷跑回來,在他這兒呆幾天,罵罵咧咧訴說爹跟哥的不公,哭哭啼啼訴說自個兒的不幸。他聽到耳裏,疼到心裏“我想幫到瑞哥,瑞哥太苦了。”劉瑞這次回來跟他說“這回算熬到頭了,這次回來就再也不用去那個破地方了,憋死我了。柱子,有個事兒,你想想看咋辦,幫哥弄合適,以後咱哥倆就不愁吃喝了。”他把前因後果跟柱子學說了一遍,柱子想了半晌,眼珠轉了轉說“哥,你看這樣行不,叫你姐聯係上馬匪,……。”
    三姐走了之後,劉瑞就活躍起來,沒事兒就買些點心小吃上主院看爹跟哥,好象一下子變成了乖兒子、好兄弟,晚上就找些小混混喝酒劃拳,大方得不行。
    不到一個月,貨就到了。一家人喜氣洋洋地看著長長的商隊出了鎮北,北上了蒙古地界。劉老爺子站在大門外,目送著眾人轉過彎不見了人影,意氣風發地說“這次貨不少,肯定能大賺一把。咱家的日子往後會過得越發紅火。”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男娃這天在鋪子裏正幹著生活,就聽見夥計們在那兒嘀咕“聽人說有馬匪在鎮北跟蒙古交界處把商隊搶了,死了不少人,殺聲震天,塵土飛揚,嚇得跟前的人趕緊往回跑,生怕被土匪盯上順帶拾掇了。這世道也太黑了,大白天就有人敢殺人打劫,不曉得是誰家遭了殃,攤上這麽件倒黴事兒。”
    男娃心裏咯噔了一下,著急忙慌趕回家跟爹說了。爹一聽也急了,趕緊叫人去打問,叫幾個身強力壯的夥計騎上馬出城向北去探尋。天黑的時候,劉老爺子等的消息傳來了“就是咱家的商隊被劫了,天殺的馬匪搶了東西不算,還打殺了好幾個夥計,連帶隊的自家人也死了好幾個。”劉老爺子氣急攻心,當時就暈了過去,把婆姨嚇壞了,嚎哭著叫人。小兩口又是揉搓,又是摁掐,爹才回緩過來。
    劉老爺子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老淚一滴一滴順著臉頰往枕頭上流“這次真是傷筋動骨,心疼死個人了。貨沒了還好說,人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婆婆沒個主意,就曉得低聲抽噎嚎哭。女子安慰了爹娘,又給男娃打氣“這事兒還得爹身子好起來再處理,事情既然出來,該咋辦就咋辦唄。事兒跟亂麻似的,得慢慢理,急不得。”
    這天,堂屋的炕上坐滿了人,好幾個核桃皮麵容的老漢盤坐在炕上,吧嗒著手中的煙杆子,有長煙鍋子,有水煙壺,還有短煙鍋子。滿屋子的煙氣在陽光的映射下,變幻著灰色的雲紗,跟屋子裏這群陰晴不定的人此時的心情應和著。劉家大老爺說“我們死了個旁支小後生,家裏人鬧得不行,得好好抬埋、撫恤、補償,不能寒了本家人的心,得拿個主意,定個章程。”劉家二老爺說“我們家有人受了傷,還死了個夥計,那幾家人都上門嚎哭,要個說法。今兒個得有個說法,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一屋子人都在訴說自家的損失跟慘痛,就是不說要如何處理此事,好象這些事兒都是劉老爺子這個族長、掌舵人的事兒。劉老爺子一個勁吧嗒長煙杆子,一直不吭聲,就瞅著這夥人在那兒說長道短。等這夥人再沒人吭氣了,劉老爺子才慢悠悠地開了口“當初操辦商隊搭夥做買賣的時候就有言在先,有約在手,都瞅瞅約上是咋寫的。這次損失不少,要還想把買賣做下去,就要大家夥兒心勁往一搭湊,心亂了,事就完了,攤子就散了。咱鎮北的買賣人都是講信義的人,老人定下來的規矩不能想扔就扔了,沒了個章法。當務之急是查清楚誰劫了咱的貨,傷了咱的人,害了咱的命,這條商路還能不能再走下去。貨物損失各家按出資攤,人手誰家都有損失,我這邊兒也死了人,傷了好幾個,各家安撫好各家的事兒。凡事先辦妥當,銀錢沒了可以再賺,人心散了,劉家就再興旺不起來了。”眾人見劉老爺子不鬆口,說得又入情入理,也說不出個一二三,隻是吼喊自家的慘痛,洋相出夠,眼瞅著討不到什麽好處,隻能悻悻地下炕走人。
    劉老爺子私下裏派人暗中裏裏外外查了一遍,甚至托人到蒙古地界四處打問。個把月下來,他心裏就有了譜,那真叫一個心如死灰“雖說如今沒有什麽實證,可十有八九跟女婿一家子還有二小子脫不了幹係,這事兒再查下去麻煩就大了。”爹打定主意破財免災,息事寧人“如今世事越發亂了,攤子散了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