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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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劉老爺子大病一場,恍惚了大半月。能下地以後,他逐家逐戶上門安撫,掏錢扶危濟困,得了個仁義的好名聲。他散出去了大把銀錢,把這幾年賺的錢幾乎全搭上了,這件事兒也就漸漸沒人提緒了。劉老爺子心有所感,提筆寫了一首名為錢的新體詩,其實象他這個出身,這個歲數,生在這個年代,大風大浪見得太多了,不說學貫中西、博古通今,也差不了多少了“
    老話說得好
    一塊錢
    難倒英雄漢
    錢不是萬能的
    可沒有錢
    那是萬萬不能的
    錢是個什麽東西
    錢就不是個東西
    可你離不開錢
    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錢能成萬人敵
    天下衙門朝南開
    有理沒錢莫進來
    錢是美人心
    錢是英雄膽
    沒有錢
    你就啥也不是
    視金錢如糞土
    還是揮金如土
    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錢
    人為財死
    鳥為食亡
    無數人前赴後繼
    無數鳥食盡投林
    什麽是錢
    錢就是時間
    有了錢
    你就有了時間
    可以瀟灑人間
    沒有錢
    那你就需要用時間
    去換錢
    換不來錢
    那你就沒了時間
    沒有人
    會多看你一眼
    有了錢
    瞎子能睜眼
    沒有錢
    通途成天塹
    好好掙錢
    擁有明天”
    劉瑞這當口詭異的消失不見了。往日恨不得一天三趟往主院跑,這幾天就沒見過個人影,也不曉得他到哪兒躲安穩去了。劉瑞曉得做了甚瞎事“這事大發了,通風報信的人都是平時混在一起的一幫街痞子小混混,雖說提前給了不少銀錢,事後還得安撫好,免得走漏風聲。真要漏點啥風聲,這幾條命都不夠賠的,有再多銀錢也沒命花。”幾個月過去,風平浪靜的,劉瑞也看出來了“這事起初鬧騰得比較厲害,公家人出動,搜索、查探了一番。由於出了鎮北地界,公家人也沒查到點兒什麽有用的線索,隻好不了了之。家裏鬧成了一鍋粥,差點打起來鬧出人命。大家夥兒都怨怪長房一家子,天天上門吵鬧,要抬埋費,要退出投進商隊的銀錢。所幸大哥聽婆姨的話,去金雞灘叫了一幫小後生住在主院幫忙鎮場子,才沒人敢真的動手拚命。大人們關門嘀嘀咕咕了好幾天,不時就能聽見堂屋裏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所幸所有人都黑著臉走了,沒再鬧騰,各回各家操辦喪事。家族商隊徹底散了攤,自家生意買賣也是一落千丈,爹的心勁好象被抽空了,叫大夫來開了好幾付藥,養了好幾個月才回緩過來。打那兒起,一家人就不再跟前院的人有甚來往,碰上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三姐也消失了,好長時間沒回來。好在三姐還惦記著他,派人偷偷叫人給送來些封口費。雖說有些少,但也沒辦法,我可沒膽子去蒙古地界跟人理論。再說這次的好處也不少,夠花一陣子的了。”
    三姐風風火火帶著女婿回來了。劉老爺子一聽見女子回來的消息就來氣“剛出事兒那會兒,就派人去蒙古地界送信,說了商隊被劫的事兒,叫女子好好查查咋回事,一直沒來個信,人也沒瞅見個影子。如今沒甚事了,可回來了。”他思來想去感覺這事跟女子跟二小子有些瓜葛,可又沒什麽是能說出口的,就是疑心而已。他怒氣衝衝跟婆姨說“這女子就是個白養的貨,家裏出了這麽大事兒,幾個月不聞不問,也沒個準信,現在事兒過了這麽長時間才來。這是秋後算賬來了,又是個上門討債的。”
    三姐一進門就放聲大哭,爹娘叫的那個歡實,不曉得的人還以為這是死了爹還是死了娘,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才叫婆婆勸住。她抽噎著說“這下虧慘了,名聲也壞了,原本拉的好好皆,咋就遇上馬匪打劫呢,這往後的日子可咋過呀。”後麵跟來的女婿神色閃爍,支支吾吾地說“這段時間到處找人好好打問了,還要拾掇爛攤子,最近才忙完,一直沒打問出個甚名堂,咋都不曉得甚人幹的。最近我們那兒越來越亂了,經常發生馬匪劫財殺人的事兒。跟爹商量了,爹說世事亂了,盡量少出門,往後生意買賣也做不成了,安生養羊算了。這批貨裏還有不少自家的錢,回來看看咋辦呀。”劉老爺子那個氣呀“這都是些甚人手。這些日子,女子女婿賺了多少,這次的損失連個零頭都算不上。兩口子話裏話外又來哭窮,咋養下這麽些個沒良心的娃娃,咋找了這麽家慫人家,當初真是瞎了眼了。”他強壓下火氣,叫春花叫來大小子兩口子“安頓好你姐兩口子,叫她們不要嚎喪了,就曉得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喪氣。”小兩口對視了一眼,心裏苦笑,恨得牙根癢癢“這都啥事麽,得了便宜還來賣乖。雖說不能明說,也沒甚確鑿的證據,可心裏明得跟鏡子似的,這事兒十有八九就是這兩個王八蛋夥跟劉瑞幹下的。還好意思倒打一耙,雪上加霜。也不瞅瞅家裏現在成甚樣子了,也不管爹娘的死活,真是無恥到家了。可又能咋辦呢,都是一家人,坑爹坑到這地步,也還是一家人。沒辦法,趕緊打發走,眼不見心不煩。”
    劉瑞最近闊了起來,整天吆三喝四的,給了柱子些錢,叫他多招呼大家夥兒,走得熟絡些。柱子有回把劉瑞叫到小院跟他說“哥,今兒個在館子裏跟弟兄們喝酒,見到個奇奇怪怪的人。比咱大十好幾歲,長得人高馬大的。咱進門的時候有個兄弟跟他撞了一下,差點兒打起來。罵來罵去我覺得這人挺實誠,就叫他跟我們一搭喝了頓酒。喝高了,那人話就多了。說他沒了爹娘,一個人跑鎮北來找仇人報仇來了。他說的地方我也不曉得在哪兒,事兒都是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了,那會兒大清還在呢,現在都民囯了。那小子那會兒才二三歲,聽村裏人說,爹娘當年被人告發丟了命,人家都說他是個野種,沒人待見。家裏人見不得他,常拿他出氣,動不動就打他,饑一頓飽一頓的。他七八歲就受不了,從村裏跑了,到處浪蕩,給人打短工,養活自個兒。今兒個沒賺到錢,正生悶氣呢,就遇上咱人也挺橫,立馬就炸了。街上混的都是兄弟,我覺著這人不錯。對了,他說他叫驢蛋,太難聽了。”劉瑞想了想說“幫幫他,好好找人打問打問他的仇怨,回來給我說。驢蛋,這是糟蹋人的話。跟他說,改個名,叫虎子多好。我就不出麵了,自個兒去交個兄弟。”
    柱子留了心,閑了沒事兒就去托人打問,還真叫他打問出來點兒東西。柱子一尋思,覺得這事兒不大對勁,就跟劉瑞說了打問到的事兒“這事不太對勁,我沒敢跟虎子說”。劉瑞沉思半晌叫柱子湊近些,兩人嘀嘀咕咕了半天。他說“你記下了沒,去跟那人就這麽說。”柱子回想了一會兒笑著說“哥,你講的這故事太好聽了,我都快掉眼淚了。”兩人又商量了半天,劉瑞才離開小院回了家。
    柱子瞅了個機會,專門把虎子叫到小院,兩人關上門喝了頓酒,給他講了一個淒美的經典故事“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去野外割豬草的時候,遇到了一個鄰村壯實厚道的男娃,男娃常把自己割的豬草塞給女娃娃一些。幾年下來,男娃娃長成了小後生,女子也長得越發栓整了,兩人私定終身,相約要一輩子在一搭過日子。小後生準備出門好好攬生活,賺夠錢就回來提親,迎娶女子。女子嚎哭著叫小後生別走,要走就把自己也帶走。小後生說,你好好在家呆著,出門太受罪,他舍不得。他毅然決然地走了,一去就是好幾年。等小後生長成大後生,回來準備迎娶女子的時候,女子已經嫁人了。原來她爹看上了鄰村男人家的彩禮,逼著女子出嫁了。女子成親的前一晚上就想不開上吊了,可惜被人發現沒死成。她娘嚎哇哭叫說,要死一家人全死了幹淨。女子心軟了,就嫁給了那個男人。成親以後,那個男人好象也聽說了女人跟後生的事兒,一不順心動不動就打這女人,兩人一直也沒生下個娃娃。後生找來了,女人舊情複燃,一來二去,就跟後生又好上了。女人瞅著男人不在家,就放把笤帚在牆上,後生半夜就來串門子。沒兩年,就生下了虎子。虎子越長越大,男人起初挺高興的。後來他就越看越不對勁,老覺得虎子跟他長得不象,反倒跟後生長得挺象。他一天疑神疑鬼,整天打娃娃罵婆姨,一喝多了就嚷嚷,你的驢日下的狗東西,看我打不死你。他給娃娃起了個名,就叫驢蛋。女人不願意,成天跟他撕抓。可沒甚用,全村人都叫虎子驢蛋,改都改不過來。後生有一次來串門子,被男人堵了個正著。後生要跑,男人緊追,被門檻絆倒,磕在石頭上碰死了。兩人嚇壞了,把男人扔到地頭,做了個被外鄉人劫財害命的手腳。兩人以為人不知鬼不覺,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曉得村裏出了個惡霸,就是狗子爺爺,整天欺男霸女,不做好事,早想霸占這家人的家業。一瞅出了這事兒,機會來了,他就在城裏頭托人找到劉老太爺。劉老太爺也不曉得被狗子爺爺灌了甚迷魂湯,聽信了他的假話,就把虎子爹娘給抓到大牢,不問青紅皂白,屈打成招,叛了奸夫淫婦謀劃殺夫的死罪。虎子娘騎了木驢,虎子爹淩遲,被割了九十九刀才死。那也是鎮北最後一個淩遲處死的人,當時大清剛廢了淩遲,可公文還沒到鎮北,兩惡人攛掇著大老爺執行了淩遲酷刑。行刑那天,萬人空巷。兩個相親相愛的人沒了下場,虎子爹那個慘呀,赤精身子被活剮了,那活兒被割下來的時候,叫得那個慘呦。虎子娘在木驢上遊了整條街,才穿腸破肚而死,叫得那個蕩氣回腸,催人淚下。至今鎮北老人還記得當年的情景,喝多了就說各式二樣的故事。這些年都成了鎮北老人們津津樂道的一樁事兒,至今好象那兩人的怨氣、冤魂都在鎮北城上遊逛。”
    故事編得好,蕩氣回腸,如同說書橋段。柱子講得好,聲淚俱下,如同親身經曆。虎子聽得肝腸寸斷,誓要找薛家跟劉家報仇雪恨。柱子說“如今劉家勢大,這事兒要慢慢來,急不得。我在東山上有個院子,你暫時就在那裏安頓好。那兒有幾畝地,一年下來,也有些收成。說實話,我也瞅著劉家不順眼,大哥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大哥一口吃的。”
    虎子千恩萬謝,跟柱子去了東山小院住下。有什麽事兒需要辦,柱子就去叫虎子一搭去幹。劉瑞有了這兩個鞍前馬後鐵了心跟著自己混的班底,做起事兒來就有了不少底氣,更加變本加厲,肆無忌憚起來。
    平靜的日子在秋後接近冬日的一天被打破了,碎了一地。那天,男娃磨磨蹭蹭擠到正在洗衣裳的女子跟前說“蘭子,爹叫我跟他去天津走一趟。”女子愣了一下試探著說“我能跟你去不。”男娃驚愕的說“真的,你去作甚。”女子抬起手甩了甩放在額頭,抬起頭望了望一藍如洗的天空“聽你跟我說了好些故事,我也想跟你見見世麵。如今收割完了,家裏也沒甚事,再說你個尿炕娃不想有個暖被窩的。”男娃臉一紅又悶聲溜了。女子拿起衣裳繼續揉搓,洗完晾曬好回到屋裏。男娃正一個人坐在炕沿上發呆,兩隻腳一晃一晃的,看見女子進來,喜眉笑眼的說“爹說能行。”女子跟著笑了,眼瞅著窗外天上正有一行大雁緩慢而堅定地往南飛去。
    女子的心打小就向往自由,晚上躺在被窩裏拉著男娃的手跟他說“誰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我覺得自個兒見識一點也不短,比那些愣頭愣腦隻顧低頭刨食的後生強得沒遠近。小時候我叫爹帶著我出門走走,爹不理會我。這回好了,我的男人理會我了,爹真開明,沒反對,真好。”男娃欣喜地說“我也沒想到爹一口就答應了。我想可能他也覺得如今時代變了,女人也要長些見識吧。”女子說“聽到爹答應我跟著去,我心裏也是五味雜陳,咱家人果真跟其它人家不一樣,開明大度得多。過去聽說過一些,過了門才有了更深的感受。這種體會叫我非常感念咱這一家人的善意好心,我如今算是真正開始融入咱這個家,爹娘把我當成一家人,我也要拿他們當最親的人待,不會再那麽生分了。”興致盎然的她用心拾掇著出門的一應事物,男娃見了說“用不著拿什麽,拿些路上吃的用的零碎就行了。天津甚都有,那兒就是咱另一個家。”女子還是堅持拾掇了不少合用的東西“都用得上,不能去了亂花錢重新置辦。”
    鎮北的秋天是行商的好季節。風沙小,貨品多,天高雲淡雁南飛,風沙寂靜駝鈴響,南來北往的駝隊在沙漠草原與黃土溝坎間穿行,天氣晴好的日子裏,陽光灑滿沙梁山茆,關內關外一片絢麗多彩的景象。
    淒風苦雨的日子並不常見,就是有,人們也會躲在家中亦或旅店喝酒劃拳,等著天氣轉好。鎮北的秋天沒有連綿的陰雨,天氣涼爽宜人,正適合出門行商。辛苦了一年,終於等到收獲的時節,所到之處,人們的臉上都掛著笑意,見麵打招呼都帶著幾分熱度,吃飽喝足的人們仿佛已經淡忘了過往的辛苦艱難,隻記得要享受、品味今時的好光景。鎮北的行商很講規矩,每年各類貨品的產出都有個定數,財富的積累也要靠好多代先人悄無聲息的聚集。生意買賣各有各的門道,跨界越線的事兒很少會發生。人與人之間相處還算得上比較平和自然,見麵客客氣氣的,背地裏也少了許多算計。地廣人稀,生活節奏慢的邊遠小城也就多了份鄉情和淡定,說話都是慢騰騰的,喝酒也是沒個夠,一喝就是大半天,天黑定了,喝倒幾個才會散場。這還是因為明早還要趕路,否則就全是不醉不歸了。
    集起了貨品,叫齊了人手,幾家合夥的大隊人馬就集結起來出城往東南方向而去,走西口出關外的北上草原收皮貨,走天津跑海貿的南下辦洋貨。
    涼爽宜人的季節裏行路,人的精神頭特別足,時不時就有小後生扯看嗓子來一段,吼喊著酸溜溜的信天遊,講一個哥哥妹妹難舍難分、難解難纏的故事,舒一口久積胸中的悶氣,吸一口清爽順暢的喜氣,調門一聲比一聲高,嘹亮的曲調此起彼伏,相互應和,練好了約個妹子爬山頭、鑽圪嶗的時候能派上用場,請個人、喝個酒的時候也能助助興致。
    沒過幾天,拾掇停當的女子和男娃夾在東去的商隊當中出發了。一出城上了官道,男娃就跟女子在馬車上探著小腦袋東瞅西瞅。狗子爹叫劉老爺子給狗子取了個大名叫薜強,說娶了婆姨養了娃娃,常跟著掌櫃的走大地方用得上。大家夥兒都改叫強子,這次也跟著趕車、跑腿、打雜。男娃叫他趕著自個兒坐的這車,好有空跟他拉拉話。他跟婆姨悄聲說“強子比我大一歲,去年瞅了個小媳婦娶進門,沒多長時間就有了娃娃。娶了婆姨,強子好象一下成了大後生,臉上多了些堅毅,少了些靈動,話可少了,整天就曉得悶頭幹生活。”女子湊在男娃耳朵上說“強子挺好的,其實滿靈醒的。”男娃望著剛入冬的曠野,莊稼地收割了,茬子還在那兒支楞著,幹燥的地上黃一坨黑一坨的,遠處圪梁梁上荒了下來,沒幾棵樹綠著,風開始往南吹著,一天天幹冷起來。男娃心情特別好,好象上了山的羊兒,看哪兒都可順眼,扯著嗓子就喊“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哦,三盞盞的那個燈,……。”女子忍了忍,沒打斷男娃的自嗨。信天遊蕩的吼喊聲和行路的駝鈴聲相應相和,還很應景,也沒人管。少掌櫃胡亂吼喊,老掌櫃不吭氣,沒人敢管。有幾個小後生也跟著起哄,扯著嗓子吼喊起來,歌聲飄蕩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嘹亮悠長。行路久了,再沒人吭氣。女子在車上被搖得昏昏欲睡,正迷糊著,車停了下來。男娃搖了搖女子說“蘭子,天黑住店了。”女子跟著男娃稍微吃了口,搖了一天不想吃,迷迷糊糊侍應劉老爺子吃完飯,迷迷糊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