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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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一行人拉了不少貨,去往天津需要十好幾天。一路上,男娃跟女子說了很多事兒“天津如今沒有城牆。天津原來是有城牆的,滿大人入關搶劫,沒攻破天津的城牆,八國的洋大人開著堅船、扛著利炮來了,轟開天津南城牆,將城牆硬生生拆了,修了東西南北四條馬路,拆了就拆了吧,還把城磚賣了,蓋起了花園洋房。也是神奇,天津的城牆拆遷活動還引領了國內的拆遷風潮,漢口、長沙、上海、廣州等許多城市紛紛效仿,也開始拆遷各自的城牆。
    天津的洋教堂不少,洋玩意兒,洋物件兒更多,普通天津人習慣了。可有些事兒,天津人就是習慣不了,於是震驚中外的天津教案發生了。大名鼎鼎的曾國藩曾剃頭又剃了一波人頭,毀在了此案上,名聲徹底臭大街了。義和團在那兒也是轟轟烈烈,風風火火來,腥風血雨走,留給天津的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無盡的傷痛,骨子裏的不屑。慈禧老佛爺也徹底毀了名聲,臭大街了。她老人家的陵墓被炸開爆屍,當地人瞅見全當沒看見,漠然視之,沒咋同情這位權傾一世的大清當家人,沒準天津人的冷幽默、黑笑話就是這麽來的。”
    女子說“天津真是個好地方,太原、大同也都是個好地方。平原真好,一望無際的耕地、村莊、道路,棋盤一樣。這裏的人不用象咱鎮北人活得那麽辛苦,整天東奔西跑的。可土地也禁錮住了他們的手腳,好多男人一輩子也都跟咱鎮北女人一樣,沒走到過太遠的地方,生生世世在一個地方呆著。我還是覺得人活一輩子,就要到處去逛逛,去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男娃說“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世間行走。有我陪著你,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也想趁年輕,多看看不一樣的風景,見見不一樣的人,幹幹不一樣的事兒。”女子說“那你去哪兒,可一定要帶上我。一生一世,咱都不要分開。”男娃拉著女子的手說“一定,我記得有首詩,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們向上天發過誓的,不離不棄。我會永遠記在心裏,你呢。”女子撫摸了一下男娃的手說“永遠還不夠,我要生生世世。”男娃偷摸親了女子一口說“能行,生生世世。”兩人在一起,永遠有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笑話,唱不完的歌。一路上女子並不感到無聊“林子實在太能說了,可不像爹娘說的是個悶葫蘆,整天就曉得抱本書發愣的書呆子。”
    女子就這樣在男娃的嘮嘮叨叨中,迷迷糊糊地走了十幾天,好像過了黃河,過了太原,過了大同,來了天津“噢,沒錯,就是天津,那個傳說中天子的渡口。”
    天津是個洋貨挺別多的地方。女子在馬車上聽男娃興奮地說三道四,心裏也充滿了好奇“世上還有這麽神奇的地方,有這麽多神奇的東西,這次跟著林子出遠門看來沒錯。”又走了好久,中午時分,商隊停了下來。男娃從車上把女子扶下來,強子把馬車趕去安頓。陽光很好,女子刺得睜不開眼睛,好一會兒才看清他們在一個大院子裏“成排的屋子,成排的馬廄,成排的馬車,好大呀。院子裏熙熙攘攘,男人們忙著從馬車上卸貨,女人們在匆匆忙忙的幹著各式二樣雜活,人好多。”男娃拉著女子跟著爹進了屋子。屋子裏蒸汽騰騰,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人影,兩人好一陣子才摸摸索索走到一張大桌子前。一群人坐下,吆喝著要酒要菜要飯。屋子很大,有許多梁柱,人很多,吆三喝四亂糟糟的。好不容易吃完,劉老爺子安排好雜七雜八的瑣事,叫人留守看好車馬貨物,帶著幾個人出門,說要去自家在天津的鋪子。又走了好久,一夥人才來到一處掛著“福茂商行”牌匾的鋪子。一路上,男娃照應著女子。街上人來人往很擁擠,他生怕走丟了頭一回來到天津的小媳婦。女子東瞅西瞄,看著啥都稀罕,看著啥都稀奇,心裏一時間充滿了對新世界的向往。
    男娃領著女子穿過鋪子,進到後院以前住的屋子。女子打量著不大的屋子“屋子裏沒有炕,中間有一張床占了大半個屋子,靠牆有一張書桌,旁邊立著個櫃子,桌上有盞台燈,屋頂上也掛著個燈泡,牆上掛著幾幅有框的畫跟一幅林子和他爹合照的黑白照片。屋子很幹淨,有人打掃過了。”男娃叫女子上床躺一會兒,自個兒也脫了外套鞋子躺上去。來到天津,女子覺得男娃好象長大了許多,無形中透著一分自信跟精幹,幹甚都領著她,跟她嘮叨這嘮叨那,好象甚事都曉得,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接下來的日子很忙碌,男娃整天不著家,經常隻有女人一個人在後院呆著“林子不曉得整天在忙些甚,爹也經常出去,有時一整天,兩人都不在後院。隻有睡覺的時候,林子才興奮地嘮叨一天都幹了些甚事,偶爾還拿回來幾樣新奇的東西給我看,說是送給我的禮物。家裏人為甚還要送禮物,禮物到究是個啥意思,不曉得,也不是很明白,隻知道這些東西是我的了,心裏美得很。”男娃跟婆姨說“爹叫咱倆在天津多呆一陣子,不急著回去,叫我去洋學堂裏上上學,在買賣上也多幫幫忙。他叫我這兩天跟他出去見見人,有空帶著你到街上逛逛,買點時興衣裳和胭脂水粉,遇上甚眼生的東西,用上的也買點兒。”女子每天在後院忙生活,洗衣、做飯,打掃庭院、屋子,也沒多少空閑。偶爾閑下來,她就拿起屋裏男娃念的書看“家裏有冊子、刊物、報紙,想看甚看甚。也有些洋書譯本,看不太懂。”男娃晚上回來給女子選了幾本叫她先看“有甚不懂的,晚上問我。”女子瞅著男娃很有意思“林子現在穿著學生服,戴著學生帽,背個書包,寫字用的也是鉛筆跟鋼筆,跟家裏原先不一樣,可神氣了。也奇怪了,來了天津小半年,林子再沒尿床,好象真的長成小後生了。”
    “天津的洋學堂啥都學,算術、英文、國文、格物啥都講講。感興趣了,可以買些書回家看。也可以在下課後,跟先生請教,真美。”男娃心情特別好,念書念得挺別起勁。他最喜歡看格物書和英文書,時事報刊也見甚買甚,買回來跟女子一起看。女子有甚不會的,常叫男娃教他。女子學英文挺快的,半年下來,查字典就能一天看懂一小篇英文書,國文也挺喜歡,尤其是喜歡看那些打打殺殺跟風花雪月的小說雜文。女子平時不大出門,鋪子裏的事兒也能幫上忙,寫寫算算的生活幹了不少。她常跟強子聊些鋪子裏的事兒“看得出來強子很用心,在鋪子裏生活幹得好。管事的曉得他是老家來的實在後生,過一段兒就回去了,有甚事也愛跟他商量。強子年輕不惜力,生活幹得越來越上道、起勁,生意買賣的門道摸得一天比一天清,常給管事的出出主意。這人還挺能行的,沒象瞅著那麽憨。”
    男娃在學堂裏認識了很多朋友,特別是認識了一個山東來的小後生。他一回家就跟婆姨嘮叨個沒完“我最近認識了個好朋友,叫閆海濤。他原先不叫這名字,上了洋學堂,叫先生給新取的。海濤家在老家當地也是個大戶家人,家裏不缺錢。海濤老想著到大地方走走看看,見見世麵,纏著他爹把他送進了天津洋學堂。本來他想去水師學堂,他爹不讓去,他也沒辦法。我們都是外地學生,有一次有個學生見我人小就欺負人,海濤人高馬大的,三兩下就把那人打跑了。打那兒以後,我們兩人在學堂裏就形影不離,上課也找先生調了位子坐到一塊兒,放學也一塊兒去逛街集會。這幾年,天津學生集會上街遊行示威、擺攤募捐的活動不少。我跟著海濤去了不少回,聽人說了不少洋思想,學了不少洋口號,洋活事兒也聽了不少。還有洋人小後生、小姑娘跟我們一塊集會,聽的多了,我的英文聽說最近進步了不少。”女子說“好好處,多個朋友多條路。隻要你喜歡,幹甚都能行。”男娃一直沒弄明白兩件事“啥叫革命,啥叫民主。我越聽越糊塗,可也越發喜歡,就覺得這是兩件好事兒,想來都跟自由有些關聯,那可是我一直追尋的事兒。”他跟海濤說“自由之精神,自由之意誌,多美啊。砸爛一個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多好啊。可咋樣才能革命成功,咋樣才能實現自由,雲遮霧罩的,聽不明白,想不清楚,也沒個章法,看著啥都能行,又啥都難辦。”男娃想得頭昏腦脹,也沒想出個所以然。男娃有時候就跟婆姨說“想不明白,跟著想明白的人幹不就行了,想再多不如多幹點實在的事兒。”男娃整天跟著海濤到處跑,海濤去哪兒,他就去哪兒。海濤比他大,比他有主意,跟著海濤他就不用想太多,心裏打定主意“不用想那麽多有的沒的,跟定大哥混,準沒錯。”
    男娃在學堂裏、集會上聽了不少新名詞,科學、民主、革命,獨立、自由、平等。他記得跟爹出門時,有回在路上問過爹一個問題“什麽叫平等。”爹神色凝重的回答“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平等。人生而不平等,有男有女,有強有弱,有富有貧,有尊有卑。這世上隻有規矩,人人認規矩、守規矩,規矩麵前人人平等,就燒高香了。我覺著平等就是不受人欺負,也不欺負人的意思。跟你講個故事,狗子一家子來咱家很長時間了吧,狗子跟你也是打小耍大的,可你曉得他們一家子是打哪兒來的。狗子他們一家子原來不在咱莊子,他爹那會兒是他們村兒的頭頭。有一年,村子地頭發現了一具男屍。有人瞅見就報了官,公家來人一勘察,人是他們村兒的。公家先鎖拿了左鄰右舍去問話,沒人認賬。公家就把他爹鎖拿了問話,他娘趕緊上下打點找人打問,一打問就傻了。人家私下裏說沒人招認,他爹這黑鍋就背定了。這真是人在炕頭坐,禍打天上來。他娘跟咱家沾親帶故,就上咱家來求你爺爺,你爺爺被狗子娘嚎哭得心動了,就去村子跑了一趟。他四下一打問,就明白是個甚事兒。原來是串門子惹出來的事兒。他回來就叫了幾個後生,黑天半夜到鄰村悄悄把人抓到鎮北,一拷問就招了。他跟官家大老爺說了說情,上下打點了一番,才把狗子爹撈出來,叫奸人吃了牢飯,秋後問了斬。你爺爺也沒把事兒搞大做絕,為保住那兩戶人家的名聲,就跟人謀劃定了個後生見財起意、入室盜竊、追逃殺人的罪名。這事了結後,狗子爹心灰意冷,恨得牙癢癢。這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再不想在村子裏呆下去,就搬到咱莊子。你爺爺瞅著他爹挺能幹,就叫他把莊子管起來,狗子爹一直管得挺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公家說甚是甚,百姓逆來順受,這世上哪來的平等、公道。在公家那兒,哪有你開口辯解的機會。這世上從古至今隻有兩類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人跟人之間,就是誰聽誰的話這麽點事兒,三綱五常就是鐵律、硬規矩。雖說如今世道變了,可規矩就是規矩,就在人的心裏頭裝著,想改,哪有那麽容易。世故人情,人都是奉裏不奉外,胳膊肘總是往裏拐的。那村子裏的人明明曉得咋回事,就是膽小怕事,不想惹人,沒一個人站出來吭聲。公平是爭來的,不是平白無故得來的。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心善不欺負人,也不能叫人欺負了,這就叫平等。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自個兒硬氣,又有底氣,才有可能爭到那一口氣。”
    劉老爺子在年前拾掇好貨物就回老家準備過年,正月裏見著劉瑞娘倆說“林子在天津上學,瑞子多去鋪子幫幫忙吧,老大不小了,瞅瞅買賣咋做的。”二姨娘應承下來,隔天就跟劉瑞相跟著去了鋪子,叫夥計們照應好,多教教少掌櫃。大哥不在,劉瑞成了少掌櫃的,能得不行,板著個臉不搭理人,整天吆三喝四,遊手好閑,不好好幫忙幹生活。他手裏頭還有些沒花光的銀錢,也不上心生意買賣。隻要掌櫃的不來,沒人管得了他,時間一長,大家夥兒就由著他胡來了。
    在天津過年,女子覺得很有點意思,她跟強子說“這可都是要人好好操辦的,我想想看咋弄。”興致盎然的女子想了幾天,列了個單子叫強子去買。強子包了輛人力車,跑了一天,才把東西買好,運回來。女子指派店裏的夥計們幫忙抬掇後院、前鋪,徹底來了個大清掃、大換樣兒。鋪子裏跟後院的擺布都換了個式樣,感覺歸整得更妥貼些。她添了些新家具、新擺設,叫鋪子裏跟後院屋子裏都更有家的味道,瞅著更熱鬧一些。燈也新裝了幾盞,叫人常去的地方都亮堂起來。幾天下來,鋪子前後裏裏外外都齊整清爽不少,也叫人感覺有了些年味。年三十兒,男娃跟家沒在天津又沒回老家留守的夥計們,一塊吃了一頓少奶奶精心準備的年夜飯。男娃跟夥計們道了辛苦發了紅包,喝了些酒,興奮的說這道那,還蠻象個掌櫃的模樣。女子侍應大家夥兒吃好喝好,叫強子幫她拾掇好桌子,端上些水果零食,倒了些茶水,自個兒去灶房清洗碗筷,強子幫著掃地,歸整東西。抬掇好攤子,想聽男娃講故事守歲的夥計們,在鋪子裏圍著火爐閑拉,喝多了想休息睡覺的回屋去了。女子來了,男娃招呼婆姨坐好,跟守歲的夥計們講他在書上看的、學堂裏聽的那些新鮮事兒,女子也跟著講了幾段誌異故事。小兩口口才在文學社練得都不差,講得娓娓動聽,一波三折,聽得夥計們津津有味,瞪大了眼睛,直呼多講幾個。小兩口興致很好,慢悠悠地輪著給夥計們講故事,也叫大家夥兒都講講。強子拿出絕活,打著快板講了段聽來的大同數來寶,又拿來三弦拉著,來了段鎮北酸曲。沒想到強子這麽能行,聽得大家夥直叫好。感覺天不早了,大家夥兒才散了攤子,回屋睡覺。大年初一,男娃代表福茂商行帶著管事的拜訪了一遍各路神仙跟交好的商家世交,晚上回來的時候,喝多了搖搖晃晃的直打飄。女子把男娃洗涮幹淨安頓好,躺進被窩睡好,感覺有點冷,就抱著熟睡的男娃取喛,還在男娃臉上美美親了兩口“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舒心,就是這個憨娃娃甚都不懂,不解風情,叫人恨得牙根癢癢。算了算了,這個小怨家終究會有長大的一天,會醒人事的。”
    正月裏生意買買不如臘月,街上倒是挺熱鬧。十五那天,小兩口早早就叫夥計們關門,留下幾個老成的守著鋪子。一夥子人齊齊上街遊逛,看耍龍燈、踩高蹺。小兩口覺得還是鎮北的十五更熱鬧些。女子遊逛累了,吃了些元宵,跟一夥人相跟上回了鋪子“逛了一大圈還是挺累的。”男娃覺得跟婆姨相跟上閑逛看熱鬧,挺不錯的“可惜海濤回老家了,要是在天津一搭去逛,可能更有意思。”
    過了正月,海濤回來了,學堂也開學了。男娃叫女子置辦了一桌酒菜,叫相熟的同學到家裏聚了聚。幾人吃著鎮北風味的菜肴,直說男娃找了個好媳婦。女子陪大家夥喝了幾杯,跟大家夥兒也能拉上話。海濤直呼男娃好福氣“你這媳婦找得好,家裏門外一把好手,下得廚房,上得廳堂。”吃過飯,大家夥品茶閑聊,說些時事新聞。女子聽得也是大開眼界“外麵的世界真的很大,很有意思,大地方人關心的事兒,跟小地方差別還是蠻大的。眼界不同,品味不同,境界不同,人生也不同。一輩子該咋過、咋活,需要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