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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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學堂的日子忙碌而有趣,男娃像塊海綿一樣汲取著各色營養,開始更多地思考人生的道路選擇,糾結家國情懷的矛盾,一時倒有些迷茫起來。他向海濤問尋這些,海濤也說不太清楚明白,隻是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家事就是小事,舍小家而明大義,才是大丈夫所為。救亡圖存,才是我輩之所向。國之不存,家將焉附。”男娃覺得海濤想得多、想得深,好像是這麽個道理。
    男娃跟海濤時常膩在一起,一天午後,兩人在林子裏散步拉話。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落下斑駁的影子,已經接近傍晚,兩人的身影在身後拉的越來越長。男娃又提起自由的問題,海濤說“自由這個詞是古希臘人提出來的。你看過希臘神話吧,古希臘的諸神住在奧林匹斯山,他們雖然有從屬關係,有組織,有領導,但是沒有依附關係,各司其職,各行其事。每個神都是獨立的,也就是獨一無二的,每個神都是自由的,各有各的居所地盤,誰也管不了誰。遇上神界或者人間有什麽事情需要處理,大家夥兒得商量著辦,不去宙斯拿他也沒什麽好辦法,勸導為主,這就是民主。眾神都是不死的存在,所以那裏沒有革命,因為誰也革不了誰的命。這種狀態跟我們差距太大了,我們從古至今隻有革命的鬥士,沒有民主的義士,春秋無義戰,就是這意思。所以我們不可能自由,也不可能實現個人的獨立。特立獨行在我們這兒就意味著被排斥,被清除。我們一直隻有一個聲音,古人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就是個不死不休的局,無人可以破局。所以我們要跟對人,選對組織。我也不曉得哪有講信義的組織,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心軟,胸中有信義,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慢慢來,多看看,多走走,多想想,也許將來真能找到崇尚自由的組織,建立自由的國度呢。”
    海濤的話叫男娃有了更明確的人生目標。男娃覺得不著急,充實自個兒是第一要務“自身強大了,才能做更多的事兒。相信將來學會的東西一定會派上用場,總有一天會有那麽一個地方,叫我有用武之地。”
    男娃念書很認真,回家跟婆姨也更親近,跟她講很多學會的東西,一塊兒分析探討時事政局,研究解決書上的難題,小兩口各種學識的進步都很明顯。女子還叫男娃給他請了個畫畫的先生,每天中午到家裏指導她畫畫。女子念念書,畫會兒畫,一天的日子就舒心地過去了。半年下來,女子就畫得有模有樣,先生直誇女子有慧根、有靈氣,堅持下去,肯定能畫出境界,有所成就。
    天津的日子過得很快。女子在小院呆久了有些煩悶,想去街上逛逛,又怕一個人迷路,就叫上強子跟她一塊去。強子嗯了一聲,不聲不響地跟在女子後麵,走得不緊不慢。女子問他“咱叫輛車去勸業場吧。”強子招呼了輛車說“少奶奶上車。”女子上了車說“再叫一輛吧。”強子說“我跟的上。”女子沒再說什麽。人力車跑得並不快,走了很久才到地方。
    勸業場一帶商業繁榮,人聲鼎沸,南來北往的人川流不息,各式二樣的貨物琳琅滿目,服裝綢緞、金銀首飾、鍾表眼鏡應有盡有,照相的、洗染的,旅館、飯店、影院、劇場、舞廳等娛樂服務的店堂、場館錯落在整條街上。女子看得眼花繚亂,看到甚都覺得新奇好玩。女子在服裝店裏流連忘返,買了好幾件,還直接換了一套穿上不再脫了,照著鏡子左看右看美不夠,看得強子眼睛都直了“少奶奶真是太美了。”
    女子出了店東張西望亂瞅,強子拎著衣裳在後麵跟著。兩人正在街上悠閑的逛著,突然一個猥瑣男子的淫蕩聲音響起“誰家的小姑娘,跟哥哥親近親近。”說著就動手動腳湊到女子跟前,準備摸女子的臉蛋。
    女子火氣騰得一下就上來了,張口就罵“驢日下的狗東西,敢調戲老娘。”抬手就給了猥瑣男一個耳瓜子。強子一個健步上前,一腳把猥瑣男子踹出去五六米。猥瑣男倒在地上哇哇大叫,強子拉著女子的手趕緊反方向跑了,七拐八拐轉眼消失在人群中,不見了人影。猥瑣男氣不打一處來,強撐著坐起來,扶著腰大聲吼喊“都是些死人哪,快去追啊,哎喲,疼死老子啦。”跟著猥瑣男的幾個夥計措手不及,來不及追趕便不見了人影,黑頭黑腦追了一段兒,早不曉得人去了哪裏,隻好垂頭喪氣挪著返身回去。女子被強子拉著跑出好遠,立在街拐角,彎下腰喘個不停。人生地不熟的,兩人也不敢再逛,叫了兩輛車趕緊回到自家鋪子,在後院歇了半天才回緩過來,女人想想都好笑“真是虛驚一場。”
    男娃在學堂裏如饑似渴地汲取著各式二樣的東西,什麽感興趣就學什麽,跟同學相處的也不錯。有些大後生喝酒喝多了,講些葷段子,男娃不曉得有什麽可笑的,跟海濤出去的時候,私下裏尋問原委。海濤驚異地說“你小子不是有媳婦嗎,這話都聽不懂,你能弄個啥。”海濤摟著男娃嘀嘀咕咕了半天,說得男娃麵紅耳赤,手都不曉得往哪兒放。海濤拍著男娃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革命尚未成功,同誌尚需努力,加把勁,努把力,爭取早日成功。”說完還在男娃身上掏摸了兩把,逗得男娃用勁打他。兩個小男人扭作一團,打鬧個沒完。
    男娃回去瞅見女子,就覺得有些異樣,瞅著女子比平日裏俊俏許多,沒事就偷瞄兩眼。吃過飯,心懷鬼胎的男娃看了一小會兒書,就早早上了床,直說今兒個累壞了,腰酸背痛,叫女子上床給揉捏揉捏。女子以為男娃真的累了,心疼的不行,上床給男娃從肩到腰揉捏了一遍。男娃摟住女子不放,把女子壓在身下,用嘴親這親那。女子一時情熱,趕緊伸手把燈拉滅,摟著男娃親了又親,心裏美滋滋的“這個憨娃娃終於開竅了。”兩顆懵懂的心,兩個青澀的身子終於結合在一起。打那兒起,食髓知味,一有空閑,兩人就關門閉窗,幹點大人們晚上都愛幹的事兒。女子感覺自個兒正在向女人發生劇烈的蛻變,無論是身子還是心靈。
    男娃雖然看著沒啥變化,可海濤這個親密無間的好兄弟還是明顯感覺到了男娃的欣喜和變化,早成人了的海濤也打心眼裏為小兄弟高興“不經人事的娃娃究竟隻是個娃娃,經了人事才會真正曉得這世間的美好,並為保護這份美好不受傷害,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經了人事長大了,就曉得責任跟擔當。一個男人活著不僅僅是為自個兒,也要為這個家、這個國做些該做的事兒。”
    海濤感覺到男娃的異樣,曉得他正是食髓知味,樂此不疲的時候“正是春日好時節,隻恨春宵又天明。”兩人獨處的時候,海濤一有機會就調侃他見色忘友、色令智昏,惹得男娃麵紅耳赤,一個勁捶他。海濤隻是單純為好兄弟助興“懵懂少年總要長大,推他一把,也是應當應分的事兒。男人嗎,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美人空垂淚。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閨房歡好也是人倫大事,不然咋能舍家為國、舍身忘妻、死心塌地幹革命呢。人生在世,真實經曆過什麽,才能真正放下什麽,人生還是少留下些遺憾為好。”
    平靜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男娃跟女人已經好得跟一個人似的。秋天的時候,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過年就回了老家的劉老爺子來信說“你娘叫蘭子多注意身子。”男娃雖說漸漸有了小後生、小男人的模樣,憂國憂民的情懷依然執著,總想為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做點兒什麽,沒有忘卻心中的那團火,而且那團火好象還燒得更旺了些。他照常天天上學、聚會,幹勁十足,白天從來不著家,每天回來的都很晚,而且越來越晚,不知道在忙些甚事。
    女人非常喜歡報刊,最愛看大公報和天津商報。來天津以後,一開始叫男娃給她晚上帶回來。男娃一開始還行,後來整天不著家忙著集會,丟三落四的沒個準。打曉得懷上以後,她就不咋出門,叫強子每天上街給她買一份回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全當解解悶。”曉得婆姨懷上了,男娃高興得不得了,不叫她幹家務,雇了個小女娃打理,叫她安心養胎,時常帶點兒小零食回來叫婆姨吃。女人有更多的時間念書,人靜了下來,想起很多過去不在意的事情,家裏的,書上的,逐漸明白家裏這些年到究發生了些甚事。生意買賣上的事兒,她聽強子和管事的講多了也明白了不少,書上的東西也能看進去。沒事無聊的時候,她還教強子識字。強子更喜歡聽她講故事,女人也不強求,沒事兒的時候就一齊拉拉故事。強子講聽來的故事,女人講書上的故事,兩人都津津有味,樂在其中。
    有天午後,女人給強子講完書上的故事說“離開鎮北這麽久,還挺想社裏的那些人的。也不曉得張申,喜子,景星他們在做些甚,有沒有想我們倆。”強子說“少奶奶,當年作坊失火以後,你不是叫我打問劉瑞的事兒嗎,一直都沒打問到啥有用的事兒,也就沒跟你專門說。這次來天津以後,空閑的時候,我仔細想了一下,有這麽幾件事兒,我覺得要跟你說說。一件是你跟少掌櫃掉冰窟窿裏那事兒,我打問到,出那事兒的前幾天,劉瑞叫了一夥娃娃們,去河裏鑿開冰窟窿打了一次魚。春花有次來找二蛋,好象也是那會兒,說劉瑞買了些魚叫掌櫃的嚐嚐鮮。你倆出那事以後,春花說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去大院給爹獻殷勤。再一件事兒,咱家商隊被劫那會兒,出事以前劉瑞上竄下跳,整天進出好幾回大院,到處跟人打問商隊的情況。出事以後,好些日子又不見他的人影子。還有就是作坊失火這事兒,失火前劉瑞跟二姨娘來了好幾回,那事兒以後一次都沒去過。這些事兒,每一件都有劉瑞的影子,可又好象跟他沒甚關係,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以前沒多想,如今連起來想,就感覺都有些不對勁。”女子說“沒影子的事兒,都是你胡思亂想瞎猜的,以後可不要再跟人學說,尤其是不要跟林子說。劉瑞是他的親兄弟,沒有確鑿事實,不能輕易猜測,叫人說咱們挑撥兄弟父子的仇怨。你以後留心著,有甚疑惑就跟我說。其實,我一直也有你說的這些疑惑,可沒有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好說,也不能說,就讓這些事兒爛在肚子裏吧。爹娘都是明白人,這些事兒還是叫大人們操心去吧。”強子瞅了女人一眼說“少奶奶,有件事不曉得當說不當說。”女人挺著大肚子躺在椅子上,慵懶地說“你說話不是一向挺痛快的嗎,今兒個咋吞吞吐吐的。”強子硬著頭皮說“那我說了。”他把少掌櫃成親那天公家人來過的事兒學說了一遍,又說“後來我想起來了,那個人就是景星。”女人說“曉得了,別跟別人再說了。景星這幾年上了好幾次門,爹應該早想到了什麽。可他沒說甚,自然有他的道理。場麵上的事兒,不是咱們小老百姓能想明白、弄清楚的。時候不早了,我累了,歇了吧。”
    強子一想起那件事兒,心裏就有個疙瘩,喜歡不起來景星“那個喜子我也不喜歡。小蓮的事兒,能隱約感覺到點兒什麽。還是張申這個鎮北老人實在,又有學問,待人也客氣。”他又朝窗外望了一眼“少奶奶人真好,待我這麽好,為她做甚都心甘情願。不想了,都是成家的人了,還是多想想咋過好自家日子的好。”
    強子有次跟女人聊天,聽著聽著,就冒出來個很奇怪的問題“人活著為的是什麽。”女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瞅著強子象看怪物一樣看著他,瞅得強子心裏直發毛,才意味深長的說“你能問出這事兒,瞅著你活得比過去明白了些。這個事吧,沒個準,我就說說我的感悟吧。人活著就隻為自個兒活著,不為什麽。人生而為人,其實沒有多少選擇,你是男是女,是貧窮亦或富貴,是長得栓整還是生得醜陋,是聰明伶俐,還是愚鈍笨拙,在你出生那一刻已經注定。你一輩子的人生軌跡脫軌的機會幾乎為零。除非發生天災人禍,命運的車輪開始亂轉,混淆了既有的線路,出現了新的局勢。就象現在,亂世在前,人的命運就會發生錯亂,什麽事都可能發生,什麽人都有機會拚一把。人生在世,重要的不是達到咋樣的高度,而是過得有沒有溫度。如果你冷漠的對待這個世界,那麽這個世界就是冰冷殘酷的,麻木的活著就是你的歸宿。如果你真誠的對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會為你打開一扇門,讓你看到人性的光輝,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人生苦短,百年以內的生命長度,決定了你走不了多久,也走不了多遠。在有生之年,你所要考慮的僅僅是過好每一天,手中有活,眼中有光,叫明兒個比今兒個可以過得好那麽一點。
    人生而為人,就會有人的七情六欲,人的喜怒哀樂,人的悲歡離合。很多事兒都是人性,都是本能,無法抗拒,也無需抗拒。順著本能的指引去生活,你的心靈就會清澈一些,心情就會放鬆一些,心態就會平衡一些。沒必要為生活中的瑣碎過度焦慮,更沒必要為他人過多操心。
    人生一世,隻為活著,不為任何人,任何事,這不需要任何理由。你無需生活在別人的眼光裏,你的人生隻是你的,誰也管不上,誰也管不了,誰硬要管都不合適,也沒個好結果。在你要死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明白了沒有。沒有人可以代替你活著,誰也替不了誰。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到死也沒活明白。”
    強子感覺胸懷寬廣了些,許多過去不明白的事兒清晰了許多,眼界也開始走出家長裏短,寬展了許多“少奶奶的話雖說聽不大明白,還是深深的印在心裏。”書裏好象有另一個世界似的,他漸漸開始有了一種不同以往的情懷,開始關心、關注起外麵的事兒,有了一種不同以往的情愫,開始走進女人的心裏,體會、理解女人的喜樂憂傷“亂世人就應該有亂世人的覺悟,迷迷糊糊苟且的活著不是不行,活得明明白白更叫人安心一些。死也要死個明白,糊裏糊塗就掉進坑裏、掉了腦袋,總不是件叫人心安理得的事情,日子還是活得明白些的好。”強子慢慢開始更加細心地體悟遇到的人跟事,辦事更妥貼了,待人接物也更加自如起來,漸漸有了自我的意識,開始轉動不太靈光的腦筋,用自個兒的眼睛,獨立的察看、思考這個世界上種種超出認知範圍的東西,包括愛情。
    汪喬山加入組織是件很偶然的事兒。他也不曉得從哪得到些私下裏傳的小冊子,看了些天,覺得書上說得特別有道理。他把小冊子放書包裏,沒事兒就一個人找個僻靜處念一段,越念越著迷,不禁念出聲來,還越來越大聲。不曉得什麽時候,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後生站到了他的背後,靜靜的聽他念書,看他念得入神,不時還神神叨叨的評說兩句。後生覺得他很幼稚很好笑,不由笑出了聲。汪喬山愕然回頭,見身後站著個人,衝著他笑,一時不好意思,跟著也笑了起來,轉念一想不對勁,趕緊把書塞進書包,準備跑路。後生說“同學,別跑,我也正讀這些小冊子,想跟你說說心得,我看你也覺得書上說的道理挺不錯的。”汪喬山看書的時候,確實有許多不懂的地方,咋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又不敢輕易跟人聊,好不容易碰上一個,也想找人說說。兩人坐在石頭上拉了大半天,汪喬山覺得許多過去不懂的事兒,一下就叫後生說明白、講清楚了。兩人彼此認識了一下,約好下次見麵的時間、地方,依依不舍的告別。打那兒起,兩人經常聚在一起交流心得。後生還帶來幾本小冊子,叫汪喬山慢慢看,不懂的下次見麵再說。漸漸的,兩人就走的近了起來,革命的想法也在汪喬山的心裏紮下了根。後生試探著問了幾次,看汪喬山願不願意加入組織。汪喬山早有所願,二話沒說就應承下來。過了沒幾天,在一盞油燈點亮的小屋子裏,汪喬山跟其他幾個男娃娃莊嚴宣誓,成了組織的一員。汪喬山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去上海,後生說“一個人去也行,叫一幫人去更好。”汪喬山想了幾天,找到閆海濤這個激進分子,跟他說了去上海追尋革命的想法。兩人一拍即合,私下裏商量好邀請同去上海的同學名單跟翹家計劃,分頭去動員這些“革命激進分子”。不幾日,就有七八個男娃娃應承下來。大家夥找僻靜地方商量好翹家行動的細節,汪喬山跟閆海濤兩個發起者還動員了一下,給大家打打氣、鼓鼓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