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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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男娃一直在為這事糾結“打小一直在爹娘的精心嗬護下長大,娶了婆姨,有蘭子這個貼心人照顧,生活一直很安生。平日裏盡幹些有興趣幹的念書之類的小事兒,跟家裏需要幹的生意買賣上的事兒。往常都是跟著別人幹,沒獨自出過遠門,也沒做過什麽太出格的事兒。雖說在鎮北也幹了兩樁跟革命有關的事兒,可有一大幫朋友兄弟謀劃打頭陣,我就是個打醬油跑腿的。現在要離家獨行,跟著一大幫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幹革命,心裏還真有些忐忑不安。捫心自問,好象心裏既有愧疚不舍,也有壯誌豪情,拋家棄子可是需要咬牙發狠的。”海濤看出了男娃的糾結,耐心地跟他講時局,講追尋革命的想法,講家國情懷,也叫男娃看清自個兒的內心,在這個時候不要進退兩難、猶豫不決“男人嗎,無論對錯,幹什麽就要一鼓作氣,認定了就去做。想得太多,什麽也就做不成了。”
男娃心裏一直很不安,覺得對不起婆姨。從下決心要去上海那一刻起,他就不咋敢看婆姨的眼睛。瞅著婆姨已經開始顯懷的肚子,他就心裏一陣發酸“婆姨肚子裏的可是我的娃娃。”他盡力掩飾著情緒,可婆姨似乎還是感覺到了點兒什麽,看他的眼神,拉話的語氣,都有一絲異樣。也許是男娃自個兒心虛吧,他吃著婆姨做好端上桌的鎮北風味飯菜,不時偷瞄一眼婆姨出去進來行動明顯遲緩的身子,鼻子就有些發酸,眼淚都差點兒滴到飯碗裏。他強忍著內心的酸楚吃完飯,就脫了外衣上床躺著,也沒心思念書。婆姨問他咋了,他就說“白天跑多了,有些累,早點睡吧。”婆姨拾掇完家什,回屋瞅見他睡著了,就關了頂燈,在台燈下念書。女人顯然也沒了心思,沒念多大會兒,就上床睡下了。男娃睡不著,又不敢動,硬挺著不吭聲,一動也不動。婆姨把被子搭過來,用手抱著他,他也不敢動,任由婆姨摸索著他的身子,心裏跟貓抓一樣。好不容易,婆姨睡著了,他才敢把身子翻過來,抱住婆姨。放鬆下來,他心裏安生許多,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在夢裏,他好像回到了鎮北,跟婆姨在大草原上騎在馬背上,婆姨在他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馬飛奔向前,他的身子上下起伏一動一動的。睜眼一看,婆姨已經起床做好了早飯,正拍打著他的身子“快起床,吃完趕緊去學堂,要遲到了,睡得這麽死。”男娃趕緊起床洗漱吃飯,著急忙慌背著書包出了門。
男娃想了好幾天,時常半夜醒來,聽著身邊婆姨的呼吸聲,一陣陣不舍,幾次摸著婆姨的臉,抓著婆姨的手不想放開。男娃確實是難以抉擇,年紀輕輕的他其實還是個娃娃,青春的熱血叫他難以平複闖蕩的衝動,爹娘妻兒又叫他難以割舍。男娃這時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什麽叫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舍。”在十五六的年歲,就要拋家舍業斷舍離,確實有些為難這個小娃娃了。男娃終於還是想清楚了一點“瞻前顧後,甚事也別做,混吃等死算了。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混吃等死也是一種奢望。為了尋求心靈的安寧,還是去大幹一場,放任一次再說吧。”他寫了首小詩夾在常看的書裏“國難當頭意難平,拍案而起舍安寧,投身革命渾不怕,一腔熱血向南行。”他希望婆姨翻閱的時候能夠看到,諒解自個兒的不告而別。
該來的還是來了。女人好像事先有點兒感覺,可又什麽也抓不住。那一天,男娃回來的很晚,回來也不睡,呆呆的在床上躺了半夜,不說話,女人問他話也一聲不吭。迷迷糊糊的,女人就睡著了。天一亮,女人就醒了,醒來發現男娃已經走了。起初女人也沒在意,照樣做飯、洗衣,打掃屋子。可這個晚上,男娃沒有回來。“以往沒發生過這種事兒,不管多晚,林子總會回來啊。”女人心裏隱約有種不安的感覺,總覺得有甚事要發生,覺也沒睡踏實,半夜醒了好幾次,豎起耳朵聽外麵有甚動靜,凝神聽了半會兒“甚動靜也沒。”第二天天一亮,女人就著急忙慌把強子叫到跟前說“林子昨晚上沒回來,咋辦呀。”強子一聽也著了急,叫了幾個鋪子裏的夥計出去找人。他找了一天,學堂、戲院,男娃常去的地方都打問了,還是沒找到“沒有人知道少掌櫃去了哪裏,急死人了。”女人翻箱倒櫃,胡亂翻找,最後在正看的那本書裏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行字“我去革命了,革命成功,我就回來。”女人的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這個尿炕娃竟然撂下人家,一個人跑了。”女人一陣發昏,倒在床上,半天沒回過神,仿佛整個世界都崩塌了,眼前一片黑暗“林子,你咋就這麽走了,撂下我可咋辦呀。”
男娃背著包袱、挎著書包,跟幾個學生模樣的男娃娃一起快步出了天津城。回望著遠處隱隱約約的高樓,他心裏一陣黯然“蘭子,我走了,終有一天,我會回來找你的。不是不想帶著你一搭去,是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原諒我吧,我的好婆姨。”男娃跟同伴走進一個車馬大店,雇了兩輛馬車,說要去塘沽。談好價錢,幾人放好行李,一個接著一個相幫著上了車。馬車開動,眾人反而一聲不吭,有個年歲小些的男娃娃沒過一會兒就開始流淚,哭出了聲。男娃也想哭,強忍著不吭聲“雖說心中有團火,心中還有家啊。”大家夥兒低聲安慰著哭出聲的小男娃,也慰籍著自個兒的心,給自個兒打氣。去了上海究竟幹些什麽,眾人都沒個譜,男娃跟他們一樣沒譜“就是想去幹點兒啥,不能就這麽活著。”前麵的路上有什麽,一群未經多少世事的學生娃娃也很茫然。男娃心中很迷茫,他在心裏不停地給自個兒打氣“心中總有一股憋著的火,需要釋放,需要宣泄,哪怕將自個兒焚燒殆盡。年少不輕狂,不做點兒想做的事情,那還叫青春少年嗎。”
下車上了去往上海的輪船,找到艙位,放好行李包袱,男娃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沒出什麽岔子,順利上船啦。”這次去上海,幾個人都沒跟家裏說,都是拿了點財物衣裳偷偷溜出來的。眾人聚在一起商量,下船以後幹點兒啥。汪喬山說話了,男娃曉得他就是這次翹家行動行動的組織者“戴著眼鏡,麵容白皙,一付很有學問的樣子,天津衛本地人,海濤說他挺好的,他心裏應該有數吧。”汪喬山叫大家先聽他說幾句“大家這次都是第一次離家去上海,沒人領著,人生地不熟,最好住在一起,也好彼此有個照應。去了上海,咱們先找地方安頓下來,每天晚上聚一聚,說說各自的想法,什麽事兒都商量著辦,去了不要著急忙慌出了岔子。一個人出門小心些,安全最重要,出了事兒跟家裏沒法交待。”一群男娃娃說沒什麽不同意見,隻是七嘴八舌亂扯了一通各自的想法。
男娃沒多說什麽,雖然曉得自個兒還是個小娃娃,可他也有自個兒的想法“婆姨都懷上了,我也不能算娃娃了。起碼是個小後生,對,就是小後生,頂天立地可以幹大事的小後生。去了上海,找找榆生。榆生是自家人,畢竟也姓劉。雖說榆生隻在家裏見過幾麵,是爹派去上海攬生活、做買賣的,畢竟大幾歲,在上海人頭熟。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找他打問打問情況肯定能行。瞅著榆生精幹壯實,心眼實誠,跟自己也能說得來,沒可能向老爹告密吧,但願吧。就算叫爹曉得了,想把我抓回去,那也需要不短的時間,上海離鎮北多遠呀。”男娃一邊心裏盤算打劃著,一邊聽著眾人說話。男娃瞅了身邊坐著的那個臉色黝黑的男娃一眼“海濤跟我算是最要好的,也說得來,這次就是被海濤鼓動來的,我可全聽他的,看他咋說。”海濤聽了半會兒,想了想站起來說“同學們,聽我說幾句。大家都是第一次去上海,上海是個大地方,十裏洋場,繁華熱鬧。我準備先去找找相熟的老鄉,打聽打聽局勢和消息,謀定而後動。如果有可能,我想去當兵,為家國出一份力。上海洋人多,規矩大,大家夥兒都小心些,不要惹上麻煩。出門的時候,最好幾個人相跟上,別獨來獨往。真的有麻煩,第一時間通知我跟老汪,大家夥兒商量著解決。大家夥兒彼此照應著,我們也算得上是同甘苦、共患難的好兄弟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眾人聽了心裏踏實了許多,都不吭聲,艙室裏一片安靜,不一會兒就累了,躺回各自的鋪位上。
男娃躺在鋪上睡不著,翻過身隱約瞅見海濤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睛,好象也沒睡著,睜著眼睛發呆,就低聲跟海濤拉話“哥,我到上海安頓下,準備找家裏人打問打問情況再說。你跟我相跟著行不,咱倆也好有個照應。”海濤想了半會說“行,我想在上海多走走,多看看,看能為國家做點兒什麽。我一直想到南方來,這裏可能會比天津自在些,新東西可能也會多些,辦法也能多些。”男娃聽到了準話,心安了不少,又扯了些閑話,一會兒就睡著了。
時間過得很快,男娃也不曉得在船上究竟過了多久“好象有好多天了吧。每天就是去飯廳吃飯,上甲板溜達,回艙房睡覺。一開始感覺有些暈,狠吐了幾次就好些了。精神好些,他就覺得什麽都新鮮,跟著海濤滿船溜達“船上人很多,各式二樣,穿啥的都有。長袍馬褂的不少,西服洋裝的也不少,還有穿戴整齊的洋人,一臉疲憊的難民,全副武裝的軍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戰爭的氣息,不少人都皺著眉頭,行色匆匆。”男娃平常不咋與人搭訕,見人就側身靠邊,一聲也不吭,隻是常跟著海濤去甲板看海景,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日升日落很壯觀,心裏不禁有種胸懷天下的氣勢,仿佛天地都與自己同在。他看得多了就沒了興致“大海啊,都是水。”他盯著海鳥在那兒自由自在的飛翔浮想聯翩“如果我是一隻鳥該多好,該有多自在。如果蘭子也是一隻鳥,比翼雙飛就更美了。”想到婆姨,男娃心中不禁一陣黯然“不曉得蘭子在作甚,可能正坐在床上一個人發呆抹眼淚,埋怨我心狠,一個人跑了吧。風一個勁往北吹,吹在臉上涼涼的,聞著有股魚腥氣。也不曉得什麽時候能夠做好想做的事兒,回家看看蘭子,也看看爹娘。”
汽笛聲又一次響起,冒著白煙的客輪又一次下錨靠岸。上海到了,生活會在這裏翻開新的一頁,大家都充滿希冀。男娃跟同學一道背著包袱、挎著書包下了船,定神四處打量“滿眼都是人,不曉得往哪兒走嗎。”汪喬山找人打問了一下,就領著夥伴們出了港口。一群男娃看什麽都新鮮,都好奇,男娃在人群中也是四處亂瞄“上海跟天津就是不一樣,熱鬧多了。”男娃跟著夥伴一路不停往前走,汪喬山不時停下來問問路。男娃很好奇,心裏尋思著“也不曉得他領著大家夥要去哪兒。”不知道走過了多少街巷,男娃跟著大家夥兒來到了一排老式屋子前,汪喬山說“到地方了,今後一段時間,咱就在這兒歇腳,有更便宜更好的地方再說。坐了這麽些天船,先歇會兒。這會兒頭還有些暈,看啥都晃來晃去的。”男娃隨著大家夥兒跟在一個上海女子身後上樓找到了房間“一個大通間,瞅著可以住八個人,來的人攏共才有七個,沒問題,可以全住下。”汪喬山說“以前在這兒住過,剛才跟老板說好了,這個房間包給我們了。大家夥兒都睡一覺,晚上出去吃飯,順道逛逛,熟悉熟悉大上海。”
大家夥兒放好行李,也不洗洗,都攤在鋪位上,不一會兒就呼呼大睡。男娃脫了衣裳鑽進被窩,躺在床上,心安了不少“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男娃被叫醒的時候還有些迷糊,感覺做夢一樣,昏昏沉沉的。男娃起身穿好衣裳,稍微用濕毛巾擦了一把臉,沒顧得上刷牙,就隨著一行人出了旅店,出了巷子,走到大街上。
夕陽的餘暉下,洋式子的屋頂金燦燦的,到處都是大幅的招牌,他們仿佛到了一個新的世界。男娃懶洋洋的跟著大夥兒,到處亂瞅看新鮮。汪喬山領著大家夥兒到小飯鋪吃了些麵條、包子,一人吃了好幾碗陽春麵,肉包子也吃了不少。男娃這幾天都沒吃好,大口吃了個飽“味道不行量頂上,出門在外沒啥講究的。”離開飯館,一行人隨意地在街上閑逛著,汪喬年當起了向導,給大家夥兒指點著上海的雜七雜八。一行人嘰嘰喳喳,好不熱鬧。男娃一路跟著大夥兒,時而東張西望到處瞅,認地方,看行人,時而跟海濤嘀咕著心得“其實也沒啥心得,就是好奇。”逛累了,一行人就往回走。街道上燈火很多,霓虹燈不少,時而還傳來些軟糯的歌聲,一派不夜城的繁華景象。
早上起床洗漱完,男娃叫上海濤跟大家告別出了旅店“別擔心,我倆就是出去找熟人打問下情況,晚上盡量趕回來。”回想著記憶中榆生哥說的地方,兩人走的腳都酸了才到地方“這地方打問個路可真難,好些人說的話都聽不懂。”後來兩人聽到有人在說能聽懂的話再打問,中間還吃了頓陽春麵。到了地方,又問了一圈人,才找到榆生住的地方。敲開門的瞬間,榆生愣了愣驚訝的說“少掌櫃的,你不是在天津念書嗎,咋跑上海來了。這地方可不好找,虧你能找到。”他邊說邊把兩人讓進屋,回頭說“小艾,少掌櫃來了,去做點兒好吃的。”裏屋出來個穿著寬鬆衣裳汲著拖鞋的女子。“這女子年歲不大,二十出頭吧,跟榆生倒是挺般配的。”男娃瞅了兩眼心想“沒自家婆姨長得俊,塗脂抹粉,嘴紅得象吃了死娃娃,嗲聲嗲氣,走路能把腰扭斷。”女子一步三搖進了廚房,榆生倒了兩杯水,男娃開口說“榆生哥,一幫同學到上海來走走看看,現在世道亂,不曉得上海的局勢咋樣。”榆生歎了口氣說“上海如今也挺亂的,人心惶惶,租界裏麵能好些,你出門小心些。晚上不要出門,小巷子少走,那些棚子多的地方盡量也少去。既然來了,這幾天相跟上一塊兒走走看看。今兒個就不要回去了,在這兒擠擠,也拉拉話。明兒個起早點兒去打個招呼就行,離得不近,走夜路不安全。”男娃和海濤也沒說甚,在榆生家吃過飯,拾掇客廳打地鋪。榆生招呼兩人洗漱好,又倒了些茶水,拿了些瓜子洋糖,讓兩人躺在鋪上,自個兒也盤腿坐在鋪上。男娃瞅著這屋子在二樓,跟在自家炕上差不多“出門在外也沒啥見外的。”榆生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東西都挺緊俏的。鎮北的手工地毯跟毛線、幹棗,在上海賣得都不錯。這幾年攬的生活也不少,有不少有錢人家拿著樣子來織毯子。上海的洋貨眼生好賣的也不少,今年過完年就運了兩趟。咱家的坎肩挺吃香的,有多少能賣出去多少。少奶奶還好吧。”男娃不好意思含含糊糊地說“好著呢,不說這個了,你在這兒過得咋樣。”榆生心裏有些狐疑,也不好多問接著說“東北淪陷以後,世道一天比一天壞,上海反倒一天比一天繁榮,買賣做得比天津還好。就是這邊盡是些洋人和南方人,北方人在這兒勢單力薄吃不開,老受人欺負,我也受了不少氣,挨了不少白眼。來了這麽久,也就認識些陝甘寧做買賣的老鄉,走得近些。山西的買賣人也認識一些,不太認人,人也摳,不好打交道。”男娃把這次的翹家行動跟榆生學說了一遍,央求他不要跟家裏人說自己來上海了,榆生擰次半天應承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