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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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一天黎明,對麵又來了,男娃感覺到了壓力“對麵火力好像比平日裏密集了許多,說不定要來真的了。”戰況一陣緊過一陣,不斷有人被爆頭,被擊中,哭嚎聲一片。受傷的人一個個被抬走、扶走、拖走,男娃緊張的顧不上瞅身邊的狀況,一門心思瞄準射擊,再瞄準再射擊。如同往常一樣,他打光了身上所有的長槍子彈,隻剩下一隻長官特意贈送裝滿子彈的短槍。這短槍是一支嶄新的勃朗寧,他平日都舍不得用,可天天還是要拿出來擦拭保養一番“這可是心愛的寶貝。”
    槍聲漸停,他曉得今兒個的戰事結束了,正準備拖著疲憊的身子下戰場,突然有一隻手不曉得從哪裏冒出來,拉住了他的腳腕。他定眼一看,一個血肉模糊的身子斜靠在戰壕的拐角處,依稀好像是喝過酒吹過牛的兄弟。他趕緊彎下身子,準備將他扶起來,背回去。那人使盡全身力氣,用幾乎細不可聞的嘶啞聲音咕嚕著“我活不成啦,給我來個痛快吧。”男娃大聲喊“有人嗎,快過來幫忙呀。”可沒人應答。那人使命抓住他的褲腿,用祈求的眼神盯著他,仿佛在說“兄弟,快呀,疼死爺爺了。”男娃咬了咬牙,強忍住心悸,用手閉上那人的眼睛,掏出手槍塞進他的嘴裏。那人臉上終於抽搐著露出一絲笑意,身子也放鬆下來。男娃顫抖著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扣動了扳機。一聲悶響,那人身子軟癱在地上。
    男娃把槍擦了擦放好,定定的看著地上歪斜的那人。那人神色如此平靜,如此安然,仿佛睡著了一樣。他的眼淚順著沾滿灰土的臉頰往下淌,留下兩條清晰可見的白痕。他愣怔的瞅著眼前的那人,一動也不動了。直到有人拍著他的肩頭喚醒了他,他才發現是長官叫他來了。他一聲不吭跟著長官往回走,長官說了些什麽,他根本沒聽見。他機械地邁動腳步,行屍走肉一般,仿佛失了魂。他不曉得咋回到住處,咋上床,咋醒過來。
    午後的陽光依然燦爛,推門而出的他感覺又活了過來“昨天隻是個噩夢吧。”他拾掇好,一臉麻木地走在街道上,過往的人群好像依然恍惚,如在夢中。他走進常去的酒館,坐在常坐的位置。夥計自動拿來幾碟小菜一壺酒,他定定地坐在那兒,望著窗外刺眼的光亮,眼淚又自動湧出眼眶,一滴一滴灑落在衣襟上。不曉得什麽時候,張望坐在了對麵,自顧自的喝酒吃菜,沒說一句話,沒提一個字。男娃看著這張熟悉的臉,良久也端起麵前的酒盅喝幹,又就了一口菜,慢慢的咽下去。他長舒了一口氣,慢悠悠地跟他講了遭遇的事兒,好像壓在心口的石頭輕了許多。張望沒說什麽,隻是端了一杯酒,示意幹一下。男娃幹了杯中酒,就了一口菜,給兩人的酒杯斟滿,端起示意幹了。兩人推杯換盞喝高了,才相扶著出了門,一直走到塬上。金色的陽光裏,男娃摟著張望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象腳下奔湧向南的河水,永遠流不到盡頭。等他哭夠了,張望才慢條斯理地說“誰都有第一次,習慣就好。人這一輩子,經曆什麽,就擁有什麽,心裏的溝溝坎坎都需要自個兒去翻越,誰也幫不了誰。林子,回去吧,還有很多事兒需要我們去處理呢。弟兄們的葬禮今晚舉行,遲了就趕不上了,去給弟兄們好好送個行吧,走啦。”
    沒有戰事的時候,當兵的一天操練完畢,習慣在酒館,窯子廝混,男娃喜歡跟相熟的人吆三喝四、勾肩搭背上酒館喝上兩口小酒,聽這些個糙老爺們侃大山吹牛皮,看誰能把誰侃暈,看誰能把誰家的牛吹死。有個把人能講段子,葷素搭配,想聽什麽張嘴就來,真是長見識了。男娃不會講段子,可他會講故事,聽來的,看來的,有煽情的,有詭異的。男娃很會講故事,在家跟婆姨對講,出門給朋友胡講,講得娓娓動聽,動人心弦,情到花濺淚,詭說鳥驚心。就這水平,男娃曉得自個兒沒有婆姨講得好“連一角角也頂不上。”
    男娃還會唱酸不溜丟的鎮北酸曲,有天他不曉得從哪兒得來一把三弦,去酒館的時候,邊拉邊唱了一段“總兵大人小年間,荒唐事兒沒少幹,半夜起來串門子,鑽進被窩就和麵。餄餎床子壓餄餎,腥湯剛好直冒汗,城內鑼鼓震天響,惹得後生心煩亂。後生起身穿衣裳,出門聽見有人喊,賊人來了快上牆,後生拋下命蛋蛋。蹬台上城往外瞅,滿眼盡是槍眼眼,提槍上牆死命射,賊人躺下一大片。一戰成名入行武,自此名揚聲震天,一生征戰保家國,身經百戰沒回還。可憐家中俊婆姨,獨守空房淚漣漣,娃娃成人爹不見,圪梁梁上眼望穿。”
    剛彈唱完,滿屋子軍漢都拍手叫好,張望笑著調侃“這曲子聽得糙漢子們直流口水,恨不得立馬跑到你們鎮北串門子去。”男娃心頭暗樂“這才哪到哪兒啊,鎮北街頭比這酸得可多了。”
    這段時間男娃常跟人喝酒,雜話怪話多了,酒量也練出來了。他心有所感,寫了一篇小短文,名字叫鎮北酒歌“鎮北人喜好喝酒,打哪兒開始的,已不可考。好象有了鎮北人,就有了酒這玩意兒。鎮北人離不開酒,就象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蔓,幾天不喝,心裏就空落落的,好象生活缺了點兒什麽,沒了滋味,蔫巴了,枯萎了,沒精打采。
    鎮北的男人喜好女人,打哪兒開始的,也不清楚,好象天經地義,自然而然。鎮北的男人一天也離不開女人,就象水缸裏沒了水,灶火裏沒了炭,生活立馬過不下去,一時三刻也等不了,沒了精神,丟了魂,泄了氣,失魂落魄。
    也不曉得打哪兒開始,鎮北人把酒跟情黏合在一起,發明了一種歌謠,叫酒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那是人生的感悟,英雄的情懷。鎮北人的酒歌沒有這些情懷,那太雅致高冷了。鎮北人的酒歌都是熱辣辣、赤裸裸的情歌,又叫酒曲、酸曲,也叫道情。那是無盡的思念,道盡男歡女愛,赤裸裸的,火辣辣的,酸溜溜的,跟燒酒的味道差不多,所以鎮北人的生命讚歌裏,隻有酒跟情。人生幾何,唯有酒歌。
    打小我就一直在想,我們鎮北人為甚又愛喝酒,又愛唱歌,最愛邊喝邊唱,無論男女老幼。一直到長大以後,聽老人們說古,才明白一點兒其中的緣由。
    我們鎮北是個半耕半牧,半工半商的地方,普遍老百姓的生活模式不是男耕女織,跟其它地方不大一樣。
    男人們混得好的,不是攔羊漢,就是西口漢,混得不好的,不是攬工漢,就是討吃漢,刀耕火種的黃土地養活不了這麽多鎮北人。喝口燒酒,離家的人就不那麽想家了,醉打馬虎,睡得也香了。唱聲酒歌,胸中鬱積的悶氣,在吼喊中,隨酒香散去,心裏就暢快了。天一亮,男人們就抖擻著精神,起身了,上路的上路,做生活的做生活,一個個幹勁十足。
    男人們都是摟錢的耙耙,經常出門不在家,一走短的十天半月,長的半年六個月。他們一生都在行走,家就是個歇腳的地方。隻有老了,走不動了,才會停下他們行走四方的腳步。
    女人們都是攢錢的匣匣,平常在家裏做茶打飯,養娃娃,養莊稼,養豬,養羊,養雞鴨。一年四季,她們整天圍著鍋台轉,大多數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紡線、織布、縫衣裳,挑水、擔炭、扛大梁,料理家務、管理財物手捉把拿。
    這麽一種生活模式,出現了兩個難以回避的現實存在,串門子越串越亂,酒歌越唱越酸。歌酸得溜溜的才好聽,門串得溜溜的才是男子漢。成年爛穀子似的禮法在冰冷殘酷的現實麵前一文不值,名存實亡。周邊農耕與遊牧的人都很難真正理解鎮北這種地方出來的人的想法跟做法。
    口花花的鎮北漢子其實老實得很,在蒙古包裏、東家屋裏根本放不開,都是嘴上的功夫,來點實活兒,立馬就慫了,沒醉都裝醉,醉得不省人事,不行人事。
    熱辣辣的鎮北女人誰串了,跟你再好死,你也領不走,不可能跟你拋家舍業、離家出走奔未來。道理也很簡單,這裏老娘說了就算,跟了你,往後誰說了算,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教訓不深刻嗎。當家做主慣了的鎮北女人,壓根兒看不上寄人籬下、低聲下氣,低三下四、顛沛流離的生活。說煩了,一腳踹出去,關門放狗,不識抬舉,別再來了,想甚美事呢,美死你。
    家是鎮北人的根,鎮北是鎮北人魂牽夢繞的人生歸宿,鎮北人愛自個兒在鎮北的家。無論走多遠的路,過年的時候,一定要回家,會回家。人人都有個盼頭,無論離家的男人,還是守家的女人。心中有愛,方可無礙。
    家是男人的根,不要聽他整天拉的是女人,其實他拉的是家,無論他在啥地方,心裏麵最想的永遠還是他那個家。
    家也是女人的根,不要聽她跟你整天麵對麵打情罵俏唱情歌,心裏麵裝的永遠是她自個兒的男人,自個兒的娃娃,自個兒的家。
    家是鎮北人的人文情懷,更是一種生活態度。家在鎮北人心裏比甚都重要。鎮北很貧瘠,可鎮北並不窮困,鎮北家財萬貫的人家比比皆是,鎮北吃不上飯餓死人的事兒,普通人可能一輩子也沒聽說過,瞅見過。
    其實,餓死人這件事兒很複雜,我的理解是天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禍。三不管地帶的鎮北,從古至今,人禍比較少,貧瘠之地,強占下做什麽。天災也比較少,本來就貧瘠,還能差到哪兒去。鎮北,說到底就是塊沙漠、草原邊緣的黃土地。鎮北人,說到底就是一群行走四方討生活的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鎮北人就是一群別人眼中不著調的人,可鎮北人自個兒感覺挺隨性,喝著燒酒,唱著酒歌,挺好的,活得有滋有味,自由自在。”
    男娃也就嘴上的功夫,他有潔癖,精神肉體都有些許,不嚴重。他不喜歡那些事兒,主動尋歡作樂,那是不行的。再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那麽惹人疼的婆姨都舍得下,還有甚舍不得,舍不下。打小錦衣玉食的他其實骨子裏喜歡的是紅樓夢中的世界,還不能真正懂得人間疾苦,也喜歡不起來現實中的凡塵俗事。他不喜歡歸不喜歡,也不排斥別人喜歡,直到看到那驚悚的一幕。
    那天,他喝得有些飄,心情正好,不想那麽早回屋睡覺,就在街上瞎溜達,不曉得咋就跑到了窯子遍地的街上。華燈初上,暈暈乎乎的他還感覺挺美,恍惚間就見有個衣衫不整的小姑娘不曉得從哪個地方竄出來,抱住他的腿喊救命。他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兒,就有幾個衣衫不整的軍漢跑過來把那個小姑娘拖走了。他看著小姑娘那雙無助的眼睛,一下就靈醒了些,心都快碎了。小姑娘拚命向他求助“大哥,救救我,你買下我吧,我什麽都能幹。”他愣在那裏,腦子裏一片空白,沒說一句話,眼瞅著小姑娘被一群大男人拖過街角,不見了蹤影。
    他定了定神,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他拚命去找那群人,在空無一人的街上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突然他聽到一個院子裏有人喊“有人跳樓啦。”他進去一看,依稀可見在昏暗的燈籠下麵,那個小姑娘躺在地上,還剩下一口氣。她怨恨地盯著他,一動也不動,咽下了最後那口氣。一會兒,小姑娘周圍就圍滿了噪雜的男男女女,評說議論著這件人間慘劇。有的氣定神閑,有的連歎可惜,有的罵罵咧咧,有的拍屁股走人。窯子裏的夥計用破布把小姑娘蓋上抬到了後院,看熱鬧的人才散了。
    那群醉醺醺的軍漢下了樓,罵罵咧咧地走下來,直言晦氣,再不來了,叫嚷著花了大價錢弄個雛嚐嚐鮮,見見紅,圖個彩頭,如今倒好,弄出了人命,賠錢走人,不然跟店家沒完。管事的出來好話說盡,好說歹說,才了了這事。酒錢免了,窯子錢退了,小姑娘丟了性命,白白死了,他虧死了。男娃心裏麵堵得慌,就站在一旁,在這夥人走了以後,把管事的叫到旁邊,叫他置辦付棺木把小姑娘抬埋了,大洋他來出。
    管事的見還有這等好事,沒二話,立馬打發夥計去叫付棺木來。等候的空檔,有幾個姑娘哭哭啼啼過來給小姑娘清洗了下身子,梳說打扮一番,放進了叫來的棺木。管事的說了原委,原來小姑娘是逃荒來的,爹娘把她賣了,轉了幾手到了這裏,第一次接客,不曾想遇上了兵痞,把她輪了。她受不了瞅了個空就跑,跑出去又被追回來,又幹了一場,剛才清洗發現下麵都爛了“可憐的娃兒啊,這麽多銀子都扔黃河裏啦。”
    男娃不想多聽這些扯淡話,看小姑娘收殮好了,又出了些抬埋銀子,叫夥計們抬上去亂葬崗連夜發送抬埋了。事兒了結,天都快亮了,他也沒了睡意,一個人去塬上吹風。站困了,他就坐在地上,眼瞅著太陽從河對麵的山上升起。蛋黃一樣的日頭越升越高,照耀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昨日的那一幕恍如隔世,叫男娃有種深深的無力感“這個事啊,誰又有錯,又該由誰來負責。小姑娘嗎,爹娘嗎,人販子嗎,窯子嗎,軍漢嗎。好象誰都有錯,又誰都沒有。想起一句話,這就是個人吃人的世界,沒有是非、對錯、黑白,良心都叫狗吃了,良知都賣了換錢了。要怪隻能怪人們太窮了,活不下去沒辦法了。要怪就怪這個世界太冷了,凍得人心都涼透了。人有餘財吃飽穿喛才能明事理,國有餘財發展實業才能禦外敵。錢沒有善惡,人才有善惡。是該好好想想以後該幹什麽了。這麽多年滿腔熱情追尋自由,可找到自甶之路又能如何呢。空談誤國,空想誤人。還是實實在在幹點實事吧。”男娃好象隱約抓住了那點一閃而逝的靈光,可又好象雲遮霧罩、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想不通透。他準備回去好好問問明白人。
    男娃還未從自我的感悟,自我的思索,自我的救贖中清醒過來,一場風波就將他所思所想的一切擊得稀碎,搗成了糨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