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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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張申最近很鬱悶,景星走了,文學社散了,剛剛成親的他很是煩惱“新人是當地的書香門第大戶人家,長得端莊嫻淑,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看來從小在家沒少念書。可相處一段時間下來,就蠻不是那麽回事兒,脾性相差甚遠。婆姨知書達禮,重點在達禮二字上。婆姨特別守規矩,跟她講新女性的解放,她不屑一顧地說什麽,夫妻一體,相敬如賓,三從四德,天經地義,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擾亂人心有毒的東西,還勸我往後少看、慎看。一通道理講得那是有理有據,叫人無可辯駁,無話可說,無可應答。”臉紅脖子粗的他從此敬而遠之,沒了談心、交心的欲念“真是念書不知書,不如不念書,知禮守死禮,不如不知禮。這女人念書念傻了,已經無可救藥。可能在她眼裏,我就是一誤入歧途的狂生吧。”
    張申很懷念過去的快活時光,常邀好友聚一聚,談談時事,論論時政,順便邀幾篇好文章,給他的報紙添添彩。當然他最想見的就是女人,這就是他心目中活生生的新女性,無論人還是才,那都是圈裏的其他人沒法比的。他也不曉得為甚婆姨同樣生在這個時代,想的卻天差地別,仿佛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張申想可能是女人在天津生活過一段時間見過世麵的緣故吧。他有樣學樣,帶著婆姨去了一趟西安,每日帶著婆姨出雙入對,參加各式二樣社團聚會。世異時移,如今抗戰時期的西安,跟抗戰以前的天津已經不可同日可比,今非昔比不說,氣氛也有些沉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頹廢複古的味道。婆姨跟他去了幾次,開始嫌棄聚會的小後生們牢騷多閑話多。她循循善誘,勸導他還是少跟這些人聚會“國家大事那都是公家的事兒,能隨意評說、胡說八道嗎,禍從口出,狂言不遜隻能給自個兒跟家人招禍,沒甚用項。”瞅著說了幾次,見說不動丈夫,她就轉變策略,天天嘮叨早點回去,說出來久了,怕家裏人擔心。張申本就覺得西安的氣氛不是很對路,也就聽婆姨的話,灰心喪氣回去了“沒教導成婆姨,反倒叫婆姨上了一課。”無語的張申回到鎮北,沉默了很長時間,也沒了聚會的心情,隻是有空去鋪子找女人聊聊,舒緩放鬆一下枯寂的心。女人勸他去重慶看看,那裏可能會找到出路。張申打定主意,沒多久就安頓好大肚子婆姨,隻留下一封給家人的信,一個人不告而別去了重慶。
    榆生回來了。上海淪陷後,生意買賣一落千丈,那個妖冶的女人眼瞅著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緊巴,沒打個招呼就勾搭上個野男人跑香港去了,這還是他四處打問才弄明白、搞清楚的。榆生沒了心勁,商路斷了,少掌櫃走了,他在上海也沒甚好做上的,老掌櫃來信說“能做點甚做點甚,不行,就回來吧。”榆生思前想後,不再留戀這個熱鬧非凡的花花世界,把能發賣的都發賣了,換成金條,賣不了的就送人了事兒。拾掇好攤子,他就打包好行李,一路走走停停,趕回了鎮北。路上到處都是逃難的人,一撥跟著一撥,跟著行色匆匆的難民,他一路不停歇地往北走,好幾個月才回到鎮北。
    瞅著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榆生,大家夥兒唏噓不已。劉老爺子說“回來就好,人沒事就好。蘭子,拾掇個屋子,安頓好榆生,吃好喝好再來拉話。趕緊的。”榆生安頓下來,跟掌櫃的交待好事兒,把帶回來的金條也說清楚來龍去脈。劉老爺子叫婆姨收好“你先歇幾天,過一陣子,身子養好了,就到鋪子裏幫忙。”
    榆生在大院住了下來,閑來無事,沒幾天就跟槐花混熟了,有了些意思。女人看出些端倪,覺得兩人挺般配的,私下裏跟兩人探了探口氣“郎有情妾有意,這事妥了。”她跟爹娘商量了一下,老兩口都說這事挺好。女人打發人去莊子把兩家的老人叫來,跟公婆吃喝了一頓,老人們好商好量就把事兒定了。兩人在金雞灘都有家有老人,婚事自然有老人、兄弟們操心料理。榆生跟槐花成親以後,還在大院住著,各自還是幹以前的那些生活,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
    眼瞅著掛在牆上的一幅幅照片,女人又想起她跟男娃在一起的美好時光“牆上的這些照片記錄著我們的過往,每一張都是一個故事,一段情話。那時候,誌趣相投的我們沉浸在書的世界裏,每天都有拉不完的話。書裏那些美好的詞句,無形中都在一點一點投射到我們的身上跟心裏。雖說成親了,我們卻仿佛懷春的少男少女,在談一場羞澀甜蜜的戀愛,彼此小心地去觸碰對方的身體跟靈魂。我們細細品味書中描繪的意境,臨摹著書中描繪的情狀,仿佛扮演著不同角色過家家,在角色的扮演中投入情感,體會那些淡淡的哀愁憂傷,淡淡的舒爽暢快,享受那份如煙如霧的愜意。在平淡如水的溫存中,我們走進了彼此的心裏,持久地升溫彼此的情感。我們沒有感天動地的愛恨情仇,也沒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有的隻是一份依戀,一份理解,一份共情。我們小時候都過著富足、隨性的生活,並沒有真正經曆過世間的爾虞我詐,見識過現實的冰冷殘酷,依然保持著心靈的那份純淨。你為人溫和豁達,我做事隨意率性,我們仿佛是從西方童話中走出來的王子與公主,東方神話中走出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眷侶。我雖說伶牙俐齒些,也就是嘴上的功夫,叫我去算計人,那也是做不了、做不到、做不成的。你就更別說了,一心向往自由自在生活的你,被爹從小到大嗬護的很好,根本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那些生活中無處不在的陰暗、醜陋、肮髒。我們的腦子裏沒有那麽多的條條框框,隻是憑著天賦、天性在書寫的人生。世間慣常的那些,好些在我們的眼裏都不屑一顧,視若無睹。我們相識、相知、相依、相偎、相戀、相愛。可你為什麽一個人走了,那麽義無返顧。為什麽不等等我,帶上我。為什麽我去找你,你卻視而不見。我想跟你永遠在一起,你不是說我們永遠不離不棄的嗎。”
    她想著想著就想出了神,望著映照在窗戶上隱隱綽綽的影子,夜還是那麽靜,那麽冷清,她提筆在桌上攤開的紙箋上寫了幾句“竹影蟬鳴窗紗,晚風細雨蘭花,寒池幽徑籬笆,遠山如畫,倚門盼君回家。”
    閑來無事,劉瑞最近喜歡上大院走走,不為別的,就想跟棗花拉拉話“棗花長大了,女大十八變,出落得條正貌美。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大奶子一晃一晃的,大屁股一扭一扭的,渾身散發著春天的味道。勾得人心裏貓抓一樣,一愣一愣的,眼睛都直的,褲檔都差點頂起來。所幸穿得是長袍大褂,不然可就丟人現眼了。”
    棗花心裏有了些異樣的想法,對他獻的殷情那是照單全收,見到他眼睛裏能擠出水來。郎情妾意,沒過多久,兩人就好上了。劉瑞好吃的、好穿的、好戴的送了棗花不老少,可就是隻字未提娶她過門的事兒。棗花每次歡好後,都眼淚汪汪的撒嬌賣乖,旁敲側擊叫劉瑞娶她過門,生怕時間長了懷上了咋辦。劉瑞每次都甜言蜜語說“忙過這一陣子,我就跟爹提這事兒,正兒八經、八抬大轎,去金雞灘接你過門。”
    慢慢的,棗花發現劉瑞來大院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就起了疑心。有天傍晚,她瞅見劉瑞進了大院,去堂屋跟爹拉完事兒,也沒來見她,就急匆匆走了。棗花跟春花打個招呼“有點事兒,要上街上走一趟。”她忙活撩亂出了大院,遠遠瞅見劉瑞拐過巷口。她趕緊溜邊跟上去,尾隨了好一陣了。劉瑞走到街上,走了老長一段,拐進了一條巷子,七拐八拐進了一個小院。
    劉瑞進了小院,關上門一直沒出來。過了一陣,院子裏就傳來女人脆生生的笑聲。天黑下來,屋裏點上了燈,屋子裏一片光亮。棗花從大門的縫隙往裏瞅,窗戶紙上隱隱約約映出兩個人影,兩個人影正在屋子裏嘻笑打鬧。棗花胸腹間騰地冒出一股心火,火苗越燒越旺,燒得她頭昏腦脹,火冒三丈。怒從心頭起,棗花咚咚咚地向力敲門,一聲也不吭。沒一會兒,她就聽見劉瑞出門問“誰呀。”她也不吭聲,隻是一個勁捶門。劉瑞正情熱意濃,被耽誤了好事,罵罵咧咧出來“驢日下的,哪個王八蛋想死不找好地方,看老子不捶死你個驢日的。”打開大門,劉瑞看見是棗花,故作鎮定說“你咋尋來的,來作甚,有空我會去找你。沒事回去吧,小心人瞅見。”棗花淚流滿麵,邊撕抓劉瑞,邊哭著罵道“你個沒良心的,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你今兒個不給個說法,老娘打不死那個騷情貨。我說最近咋不來找我,原來是又有了相好的,把我撂一邊了。”罵著罵著,她就往屋子裏走。進了屋子,她正好瞅見一個描眉畫線的妖冶女子,頭發散亂地在炕上往身上套衣裳。她氣更不打一處來,也不脫鞋,一猛子跳上炕,撕抓那女子。那女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使勁用手撕抓、用腳狠踹棗花。兩人從炕上撕打著滾到地上,那女人吼喊劉瑞“死人啊,還在那裏幹站著做甚。不把這個潑婦除滅了,我現在就走。看你個慫囊包,作下的甚事。哎呦,老娘跟你拚了。”惡向膽邊生,劉瑞正戀奸情熱,從灶房拿了根擀麵杖,用力朝棗花頭上來了兩下。棗花應聲倒地,血流了一地,沒了聲息。
    劉瑞冷靜下來,曉得出人命了,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跟妖冶女子說“小翠,咋辦呀。”妖冶女子倒是鎮定“去弄輛馬車,弄個麻袋,趁夜拉到城外埋了。神不知,鬼不覺,有誰能曉得。”
    劉瑞照著相好的說下的話,出去了一趟。回來他就瞅見腳地上已經清理了一遍,沒甚血跡了。兩人相幫著,把棗花裝進麻袋裏,抬上車。劉瑞一個人趕著馬車,趁著夜色出了城。他趕到一處熟悉的山坳,拿出鐵鐵鍁刨了個深坑,把麻袋扔進去,填上土埋好,用腳踩實,鏟了些別處的土灑上。朦朧月色映照之下,山坳還能大概看清楚。他四處瞅了一遍,沒發現什麽異常,才發覺出了一身汗。他趕緊趕著馬車往回走,一路提心吊膽就怕碰上人“還好,還好,一路順風回來了。”他又跟相好的把裏裏外外拾掇了一遍,才忐忑不安地睡下。
    第二天,劉瑞乖乖地上鋪子照應,也不訓斥夥計們了,隻是一個人在那兒發呆,抽悶煙。過了幾天,他聽夥計們私下裏議論,有夥計說“大院裏的人找不到棗花,老掌櫃就跟公家報了案,又跟棗花他家人說了,找了這麽些天,也不見個人影。是不是瞅上哪個小後生,跟人跑了。”有夥計說“哪可能,要走也會跟少奶奶打了招呼的,哪象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有夥計說“那可說不準,如今的女子,膽子可大了。”有夥計說“棗花瞅著挺乖巧的,沒可能跟人私奔的。”這天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家夥兒心知肚明,早曉得棗花跟小掌櫃好上了,如今棗花不見了,看他不著急,又不敢吭聲,私下裏背著他嘀咕“小掌櫃咋跟個沒事人似的,這事兒家裏都挺著急的。少奶奶天天去公家那兒打問情況,跟四鄰八舍都打問遍了,也沒個準信,人就這麽不明不白不見了。這世道啊,是越來越亂了。這幾天公家人上門,把家裏的所有人都盤問了一遍。小掌櫃沒事人似的,隻說不曉得,沒見過,也不曉得是真不曉得,還是假不曉得。可惜死的,多栓整的一個女子,誰討回去做婆姨不成,也不曉得便宜哪家後生了。”劉瑞一口否認跟棗花相好過“就是口花花騷情了幾次,私底下沒甚來往,兩人清清白白的。誰曉得她跟誰相好上了,說不定早跟人跑了,現在指不定在哪兒快活呢。”公家人調查了一陣,就不了了之,草草了事了。劉老爺子全當啥也不明白、不清楚,好生安撫了安撫棗花家的人,說往後大家都留意著找尋棗花,別著急,給了些銀錢打發了“家裏頭的明白人都曉得,這事跟二小子脫不了幹係。可胳膊肘往外拐的事不是人幹的,大家夥兒都揣著明白裝糊塗呢。棗花才多大啊,就這麽不明不白不見了,可惜了。可又能咋辦嗎,如今隻有這麽一個頂門立戶的狗東西。那個灰小子咋還不回來,是死是活,來個信也好嗎。”一個正值青春,花一樣的女子,就這麽無聲無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亂世人命賤如狗,窮苦人活得不如狗,由此可見一斑。活著的人各有各的活法,誰又曉得是非對錯呢。
    女人一大早起來就開始忙活“今兒個過中秋,林子不在,過節采買瓜果就要我這個兒媳婦操心了。”她侍應公婆吃過早飯,就叫上春花、強子往菜市場走。路過蓮花池,她順道想瞅瞅殘荷、秋水“前幾日寫了點兒小文章,似乎缺點什麽。”她依著垂柳立在水邊“池水很清澈,小野魚在池中隨意的遊動,時隱時現。浮萍與細草在微風的吹拂下,輕柔的晃動。柳葉已經有些枯黃,開始向大地上飄落。柳條不再象春天那麽細柔,韌性倒更足了些。這個季節從樹上采下的柳條又長又粗,正適合編筐,沒有太多水份,也不象冬天那麽幹硬,編出來的筐最結實。可以想見,這時候莊子裏的農家正從樹上割些柳條下來編筐。真是一個收獲的季節,瓜黃果紅稻香飄,蕎麥花開賽梨桃。再過個把月,鎮北就上凍了,男人們就開始真正過起婆姨娃娃熱炕頭,劃拳喝酒閑聊天的日子。我也可以多念點書,多寫點字。繡坊也要忙活起來趕冬衣,好在年前臘月賣出去。鎮北人再窮,也要在臘月給婆姨娃娃置辦件新衣裳,圖個吉利,討個彩頭,麵子上也過得去,不能叫四鄰、街坊看了笑話。”
    女人正在那賞景愣神,遠處就傳來嗡嗡的轟鳴聲。不曉得誰喊了一嗓子“飛機來炸人了,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