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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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沒等女人回過神來,強子就喊“春花快跑。”說完拉起女人的手,拚命往樹林子裏跑。女人想起來了“這是又有飛機空襲來了,都不曉得多少回了。”女人被強子拽著用勁往林子裏跑,沒跑多遠,飛機眼瞅著就到了頭頂,在天上盤旋,往下扔炸彈。不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炸彈著地爆炸轟隆隆的聲音,到處都是四處奔逃亂跑的人影。不一會兒,就傳來呼天喊地的哭聲,痛徹心扉啊啊啊的吼喊聲,女人嚇得都不曉得咋辦。強子好不容易拽著女人跑進了樹林,就見不遠處有顆炸彈要落在地上,強子趕緊喊了一聲“圪蹴下。”趕緊將女人護在一棵大樹跟前,緊緊地抱著女人的頭肩。塵土從炸點向四周的空中飛揚而起,巨大的轟隆聲跟大地、空氣的衝擊相繼而來。兩人滾地葫蘆一樣翻了幾個圈,強子勉強沒昏過去,定神一瞅“少奶奶被震暈了。”強子一動也不敢動,死命地護住女人,蹲在地上直哆嗦,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聽著周圍沒了聲音,他往天上瞅,也沒了飛機的影子。他趕忙把女人扶著靠在樹根,用力掐女人鼻翼下麵的人中。女人哎吆一聲緩過勁睜開眼睛,一搖頭,塵土亂飛,兩人嗆了好幾口。強子趕忙拉起女人,兩人都灰頭土臉的,狼狽不堪。女人拍了拍自個兒身上跟強子身上的土說“春花呢。你咋了,背後流血了。”強子一愣,這才發現背上一陣陣發疼。他趕緊拉著女人的手,覺得不對又趕緊放開,尷尬的說“沒事,趕緊去找找春花吧。”兩人喊叫著,四處尋找春花,蓮花池周圍已經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哭喊聲,時不時還能瞅見倒下的樹木,炸爛的屍體,四分五裂的殘肢。女人嚇得直哆嗦,拉著強子的手臂一下也不敢放開。兩人找了老半天,才在一堆倒下的樹旁邊瞅見春花。春花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臉朝下臥在那兒,後腦勺一片鮮血與泥土混雜著,背後也是一片血肉模糊,瞅著衣裳好像是春花穿著的。強子叫女人在這兒等著,撒丫子往大院的方向跑,邊跑邊喊“少奶奶,你就在這看著,我回去喊人。”
    女人蹲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眼淚刷刷的往下流“如果不是在這兒悲春傷秋,春花也不會死。都怪我,都是我傻,嗚嗚嗚,嗚嗚嗚。”女人不知不覺就哭出了聲,越哭越響亮,聲音越哭越沙啞。
    “不曉得流了多少淚,不曉得咋回的家,不曉得咋上的炕,不曉得咋睡著的。”女人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這一天她好像做夢一樣,仿佛一切都那麽不真實,那麽朦朧,迷迷糊糊的,不曉得身在何方。女人在被窩裏又哭上了,淚水又一次如同泉水一樣冒出來,枕頭上濕了一大片。聽到動靜,婆婆進屋上了炕,摸著兒媳婦的頭說“蘭子,別哭了,再哭身子都哭壞了。這些天殺的,幹下這沒天良的事兒,不怨誰。”月月不曉得從哪竄進來,站在地上說“娘,別怕。有月月在,什麽都不怕。娘,不哭了。你瞅,月月都沒哭。”女人擦了把眼淚,抱住爬上炕的娃娃,感覺終於活了過來。
    強子回家叫人,劉老爺子瞅見他一臉一身血糊拉碴,趕緊問出甚事了。強子把遇上的事兒學說了一遍,劉老爺子趕緊叫人套上馬車去拉人,叫人去叫家裏的大夫來給強子診治。強子回屋子,洗了把臉,脫了衣裳在鏡子裏瞅後背“傷口快一紮長,不深,已經不流血了,應該是爆炸的彈片劃過造成的。剛才緊張不覺著,現在閑下來感覺還挺疼的。”大夫開門進來,清理好強子背上的傷口,上藥包紮好。強子覺著不咋疼了,就換了件衣裳,開始忙活。他忙裏忙外的,整個人恨不得劈成幾瓣用,也沒心思想東想西,盡忙著招呼人,忙著做生活。
    去拉人的車回來以後,劉老爺子叫人安頓好媳婦,趕緊操辦春花的後事。二蛋來的比較晚,進了門瞅見婆姨已經拾掇好,停放在地上。他當場就傻了,嚎哭個不停。哭夠了就圪蹴在婆姨跟前發呆,一聲也不吭“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流了一夜,早流幹了。”他不曉得為甚婆姨早上出門還好好的,半天沒見咋就死了。他沒覺得婆姨死了,沒了,這一定是在做夢。他瞅著進進出出的強子,瞅著棺材、香燭、幡帳,終於清醒了過來。他默默的站起身,腿腳已經麻木了,剛站起來就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強子趕緊上前扶了一把,才叫他站穩。二蛋沒吭聲,推門出來,陽光刺得眼睛生疼“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他默默的吸了幾口涼氣,明白過來“人走了,日子還得過下去。”強子瞅著二蛋好些了說“二蛋,車套好了,就等著你發話,好把春花送回家抬埋,你拿個主意吧。”二蛋說“我去跟掌櫃的打個招呼,咱馬上回家。遲早要回去,趕緊的。我好些了,沒甚事,走。”
    “一場大轟炸,恍如隔世,仿佛做了一場噩夢。”醒來的當晚,夜裏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冷雨,女人睡不著,安頓好月月睡下,又想起了那個不知去向的男人。她翻來覆去咋也睡不著,隻好起身下炕,點上蠟燭,看了一會兒書,若有所思,鋪開白紙,提筆寫了幾句“夜深燭照影,冷雨敲窗欞,誰知相思苦,垂淚到天明。”
    女人曉得這場大轟炸是真實的,以前也有過幾回,沒親身經曆過,總覺得有些不真實“這幾天下來,陸陸續續有親人來問候,爹娘來了,哥嫂侄子來了,八杆子都打不著的七姑子八大姨來了,連莊子裏的鄉親都來了,陪著唏噓歎息老長時間。如今好多了,可這煩亂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坐在馬車上,往關中行走,穿山過嶺,一路南行,景星懷著異樣的心情,一直悶悶不樂,不想跟人拉話“在鎮北生活的這些年,經曆了那麽多事兒,結交了不少朋友。特別是張申、喜子、林子這幾個走得近的,親得跟兄弟似的。如今要離他們而去,心中有諸多不舍。最放不下的還是蘭子,這個相知、相好、相親的女人。這個女人是這輩子唯一喜歡上的女人,她的心胸,她的文采,她的身子,沒一樣不叫人迷戀。可她始終沒有真正屬於過我,我也想帶她走,可也曉得那是件不可能變成現實的事兒,隻能夜不能寐的時候想想罷了。不是不曉得她不會走,而是舍不得。她心裏麵最喜歡的還是林子吧,我不過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她隻會為我短暫的停留,不可能永遠相隨,相依相伴,這就是命。”一想到這些,景星就不由自主向北方跳望,一次又一次,也不曉得他想了見個甚。他抬眼望去,滿眼盡是連綿縱橫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走了好幾天的盤山路,他們這一行車隊終於回到了老家蒲城。蒲城在黃土塬上,景家在當地是大戶人家,祖屋建的很齊整。他把爹娘安頓好,進到自家的四合院。婆姨過來噓寒問暖,景星跟她說一路上勞累過度,要好好睡一覺。他飯也沒吃,徑直進了屋,在雕花大床上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往後的日子咋過,醒來再說吧。”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之間,他回來已經兩三年了。剛從西安辦事回家的景星一進門,婆姨就拿出一封電報給他看。他一看,是張申發來的,隻有兩句話“飛機轟炸鎮北,劉林家有傷亡。”他嚇了一跳,跟婆姨打聲招呼,就叫人套上馬車出發了。一路緊趕慢趕,六七天才到鎮北,他先去張申家問明白女人沒事,心就放了下來,眼瞅著天已經黑定,就跟張申拉了會兒話,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他跟張申去了劉家大院,路上聽張申說“林子至今還是不見蹤影,這次空襲,蘭子就是受了些驚嚇,家裏死了個丫頭,傷了個夥計。這幾年鎮北被炸死炸傷大幾十人,鎮北人恨透了那些在頭頂上狂轟濫炸的飛機,連平民都要炸,一點武德都不講,真是一群沒人性的牲口。所幸這些年,黃河天險,名不虛傳,駐防軍死守不退,敵人兵力不足,未越雷池半步。雖說如今鎮北商路不暢,鎮北人過得還算安穩。”
    景星一進大門,就瞅見正在院子裏忙活的女人“蘭子。”女人看見他,笑著把兩人迎進屋,坐定下來問“你咋來了。”景星故做鎮定地說“聽張申說你們家出事了,我就趕忙過來了,看有什麽可以幫到的。”女人瞅了他一眼說“已經過去了,家裏還過得去。春花抬埋了,強子就受了點兒輕傷,不打緊。就是你走以後,文學社散了,張申跟喜子來往多些,其他人都沒見幾麵。你如今過得咋樣,在老家幹生活,還是去別處闖世界了。”景星喝了口茶說“這幾年沒個正經事兒幹,去了一趟重慶,瞅著亂哄哄的,就沒了興致。到西安呆了一段時間,謀了個一官半職。公家現在幹事兒沒個章法,朝令夕改,不曉得往後好得了不,湊合著過吧。你沒事就好,林子會回來的,沒消息可能就是最好的消息。”女人笑著打趣說“景星這回回來,人都聚齊了,不如聚一下,重開文學社算了。”說到這兒,她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林子不在,他如果回來,那該有多好。”女人心中一陣黯然,愣愣的坐在椅子上,沒再說一句話。景星心中歎了一口氣,悄悄向張申使了個眼色“蘭子,沒事就好,其它的過幾天再說吧,我先走了。”他跟張申相跟著出門,臨走悄悄往女人手裏塞了一份信,若無其事的走了。女人把信揣好,把兩人送出門,回到屋裏,關好門,打開信“蘭子別後常思念,夜深人未眠,相隔千裏遠,音容猶在前。我這輩子隻喜歡過一個人,就是你。我這輩子就喜歡上一個人,也是你。我心無悔,此情難消。雖說不能長相廝守,我心依舊。隻要你過得好,我即心安。天意弄人,緣起緣滅,世事難料,有緣再見。景星敬上。”
    女人歎了口氣,在油燈上點燃,看著信箋漸漸化為灰燼,默然地坐在椅子上久久未曾動一動“對不起,我有家,你有室。人言可畏,情難雙全,此心難係,再也不見。”
    女人很是無語“這都啥事嗎,搞得動靜這麽大,這些人情如何消受得起。大驚小怪的好事頭張申還給景星發了電報,把遠在老家的景星都叫來了,真是沒事兒找事兒。喜子來了趟,說了不少空襲的事情,真的挺慘的。這些驢日下的狗東西,簡直沒人性。文學社解散前,景星專門安頓人關照喜子,再說有他老丈人一家子關照著,能有啥閃失。喜子這幾年小日子過得挺舒心,仕途也不錯,穿戴起來人五人六的,精神著呢。”女人打發走一撥又一撥前來問候的人,打起精神,開始正常過日子“一大家子人,生活那麽多,好多都需要親自去幹才行。不管咋樣,日子還得過下去。”
    文學社的朋友們聚了幾次,抒發抒發心裏的憤懣。張申說“太欺負人了,連平民都轟炸,還要不要點兒臉,可能這些人根本就沒臉。大家夥多寫幾篇文章,細細說一說,狠狠批一頓。”女人寫了幾篇紀實評論文章,叫張申發出去,順便呼籲一下,救助那些被空襲炸死的人,毀了的家。她聽說公家已經展開救助重建,社會各界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災難麵前,民眾的想法很樸實,鄉裏鄉親的,家國情懷還是挺濃的,山不親水還親呢。”
    景星借住在親近的人家裏,每天約好友,商討些事兒,說說這兩年各人的境遇、疑慮,拉拉最新的消息,緒緒舊。女人抽空去了幾次“這兩年跟這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們雖說有些來往,畢竟聚的少了一些,借此機會多聊聊,多知道些外麵的事兒總是好的。炮彈都落到頭上來了,誰也無法置身事外。”
    女人瞅著眼前的景星,心中那份情誼沒有隨著時間變淡,反而更加醇厚,心裏更加發苦,又惦念起離家未歸的男娃“林子,你在哪兒啊,你不曉得我在想你嗎,一家人都盼著你回來嗎。”夜深人靜的時候,女人看著桌上的花箋出了半天神,在孤燈下寫了一首詩“雨打浮萍風虐柳,飄零枯葉獨徘徊,落花依舊隨流水,孤影彷徨燼似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