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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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到了鎮北,兩口子剛跟劉老爺子商量好,置辦些貨物,準備再去香港一趟。這當口,婆婆就病了,沒辦法,女人隻好叫二蛋帶人押貨跑一趟。二蛋帶著幾個精幹的夥計上路了,還是到西安托運“如今世道不平穩,托運行有門道,通行比較順暢,老字號信譽也好,也不怕有個閃失,利少點就少點吧。”二蛋這一趟二三個月就回來了,貨物運了回來,也沒出什麽事。二蛋私下裏跟少掌櫃說“西安那邊局勢很緊張,兵荒馬亂的,眼瞅著就快打起來了。香港那邊局勢很平穩,市麵更加繁榮了,自家鋪子生意做得也不錯。榆生還動用留下的財貨,從上海等南方地界,就近找熟人進了不少貨,瞅著比上次剛開張紅火了不少。大少爺可穩當了,不胡跑亂逛,念書可上心了,不用人太操心。”
    爹娘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家裏門外的事兒都需要兩口子操心,女人跟男人說“也隻好先這樣了。”兩口子天天關心著時局,瞅著看甚時候平穩些,再去一趟香港。
    這一等就是一年多,瞅著還行,男人走不開,女人準備親自去香港看大小子,月月也想跟著去。女人說“這次娘準備把信子帶回來,你在家好好幫著你爹照應爺爺奶奶,把小義也看好了。”月月說“那你可要說話算話,把信子帶回來,我可想他了。”女人摸了摸女子的頭說“放心吧。”
    她放心不下娘家,就去走了一趟,在娘家住了一晚上,跟五哥拉了拉自己的想法。五哥把小七叫來,三人又拉了拉。五哥說“明個兒我準備把家裏拿事的哥哥侄子們都叫來,說一下香港的情況。如今這局勢,看誰家想去就跟你走,不想就算了。小六如今也回了咱喬家莊,一並叫來,小七你自己看著辦。我準備叫二小子去闖一闖,看一看,你們回來再說咋辦。蘭子,這次你帶人去,小心些,多準備些家活兒,有備無患。後天走的時候要路過咱喬家莊,在這兒吃頓飯再起身。”
    女人回去拾掇了一天,安頓好家裏的事兒,就帶著二蛋趕著馬車出發了。在喬家莊吃了頓飯,五哥安排得很妥當,悄悄又塞了些細軟給她,說是舅舅們給外甥的禮物。五六個後生跟著一搭走,小七親自帶隊,準備去見見世麵,回來再商定往後的打算。
    一行人穿州過縣,二蛋熟門熟路,前探後哨,安排得很妥貼。女人居中拿主意,走得巧妙,一行人時聚時散,盡量低調,能用銀錢解決的就大把撒銀子。她提前知會了景星、張望一幹朋友,一路上都有人照應。遇到實在耍橫不講理的,直接撂倒莽過去。一行人風餐露宿,一刻不停急行,沒出甚大岔子,一個多月時間就到了香港。
    榆生安頓好自家夥計,安排人領著小七一幹娘家人見世麵。女人就是陪娃娃,專門去學堂送了禮物,跟趙先生告了假。信子跟他娘整天膩在一搭沒個夠,娘倆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玩好耍的,拉不完的悄悄話。一個半月時間過得很快,娘家人有決心留下來的,有想回去的,小七不放心家裏,最終還是決定回去。
    女人開始準備回家“那裏還有一大家子人,一大攤子事等著娘呢。”信子打定主意留下來念書,堅決不回去。女人也拿大小子沒辦法“如今信子又成熟沉穩許多,小大人的模樣越發叫人無語。場麵上拉個話,一本正經,像模像樣。隻有娘倆獨處的時候,他才象個正常的六七歲娃娃。”
    一行人還是輕裝簡行,一路不停往回走。這次交通越發不通暢,撒出去不少銀錢,快兩個月才回到鎮北。中途隻在潼關多停留了一天,一行人歇歇腳,女人也去會會老朋友。小七跟二蛋陪著去見了景星跟張望,她酒喝了不少,話也拉了不少。她瞅機會悄悄跟景星學說了一遍大帥的事兒,叮嚀他心裏明白就好,別做傻事“蚍蜉撼樹,非智者所為。如今時過境遷,瞅機會吧。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想開了也就那麽點事兒。爾虞我詐,互相傾軋,咱如今還見得少嗎。該放下,放不下也得放下,好自為之吧。”
    女人能感受到景星的情意“今時不同往日,時過境遷,各人有了各自的緣法,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就讓那份美好,永遠停留在記憶的長河裏吧。”女人臨別悄悄塞了一封信給景星,景星也悄悄拿了封信塞了過去。
    女人在信中寫了一篇新體散文詩,名字叫風景“昨日已經離我們遠去。再暢快的對酒當歌,再美妙的如畫風景,也隻會如煙成影,空留下,午夜寂寞的星。今日當珍惜,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直麵嘲諷,從容淡定。未來的路再長,也長不過人心,終有一日,如冰水般澄清。沿途上,會有更美的風景,需要你用心去品讀,去觸碰,去領悟,去心疼。昨日人看昨日的風景,今時人觀今時的雲煙,未來的風景,那已是別人的風景,與我無關,與你無礙。”
    男人在信中寫了一篇小散文,起了個名叫魂斷藍橋“江南的煙雨中,你劃著烏篷船,從橋下經過,我舉著油紙傘,在橋頭張望。你不明所以,抬頭一笑,劃著船,消失在蓮葉搖曳的河灣,隻在橋邊留下一串星散的漣漪。你遠去的背影一點一點消散,那漸遠的背影,就是煙雨中,最美的風景。雨如絲,心如煙,不知道你是去采蓮,驚散葦間的鴨鵝,亦或歸家,升起嫋嫋的炊煙。在你隱約的記憶中,是否有我期盼的影子,那影子也如江南的煙雨一般,捉摸不定,看不真切,抓不住,忘不掉。思念如同長長的線,這頭拉著你,那頭牽著我,我們都記住了那個夏天。雨終有散去的一天,夜終有亮起的時分,可我的魂,已停留在那個雨夜,隻因為那裏有你,永遠不曾消散的背影。”
    女人領著二蛋跟幾個夥計,帶著置辦好的時興貨物往回趕,算下來四五個月才走完這一趟。爹娘的身子越發差了,女人要照應家裏的老人娃娃,男人要照應外麵的生意買賣,整天忙得焦頭爛額,隻好暫時歇了短時間再去香港的心。兩人一個月一封信往香港寄,安頓信子也一個月一封信往家裏寄。兩地分隔,鴻雁傳書,女人一想起大小子這麽個小娃娃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香港念書,爹娘親人都不在身邊,就偷偷抹眼淚。二蛋每次出門,女人都千安萬頓叫他多跟信子拉拉話,好多曉得大小子在那兒生活的點點滴滴“兒行千裏母擔憂,也就這灰小子打小心大主意多,每次來信都興高采烈的,一點兒也不戀家。他說想爺奶爹娘姐弟,也就刮刮嘴,指不定一個人在那兒多自在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林子的種種就這式子,拋家舍業平常事,獨行千裏不擔憂。都是狼娃子,養不家。”女人有時候心裏恨得牙癢癢,其實她也明白事理“這父子倆心裏都有團火,都是有誌有為之人。身邊有這麽兩個人,也不曉得是福是禍,一天叫人提心吊膽的沒個安生。”
    信子一想家就把家裏的相冊拿出來一張一張往過看,一封信一封信往過念,提筆寫一篇小文章。有幾篇寫出來感覺挺有意思的“我們一家人祖祖輩輩在鎮北討生活,爺爺奶奶老了,不大管家裏門外的事兒,爹娘每天都要照應家裏的生意買賣,忙活個不停。他倆其實不愛做生意買賣,就愛念書寫字。我也愛念書寫字,書裏能走出來一個又一個有趣的故事,一個又一個有趣的人,比大街上的人多,比大街上的人有趣。他們心裏想些什麽,一天在幹些什麽,有些能看明白,有些不大明白。問爹娘,說的也不大明白,可能長大就能明白了。
    春天的花開了,草綠了,小河裏的水漲了。小河邊開的花小,小草也少。草原上開的花大,草也多,都處都是。草原上有小羊在吃草,可乖了。我騎上去也不跑,也不跳。狗子不乖,一騎上去就又跑又跳,在地上轉圈圈,想把我甩下去。我不怕疼,就喜歡跟它較勁,看誰更厲害。我發現跟它玩多了,它就用大舌頭舔我的手,舔我的臉。騎上去也不跑不跳了,還喜歡躺下,讓我給它撓癢癢,比小羊好耍,比小羊機靈。我跟它說話,它好象能聽明白,給我搖尾巴,圍著我打轉。真是可愛的狗子啊。
    今兒個媽媽生氣了。小義哭了,媽媽說我沒看好弟弟。我心裏明白,弟弟跑得太快,我追不上。他讓石頭絆倒了,不怪我。我也不怪媽媽,她的手打人不疼不癢。我故意大聲叫喚,好叫她少打幾下。其實我沒那麽疼,我心裏有個小秘密,我知道媽媽不是真的想打我,屁股上一點也不疼。可我就是喜歡叫喚,這是跟狗子學的。狗子一搖尾巴,大人就不打它了。我一叫喚,媽媽就不打我了。我發現了這個小秘密,不能叫媽媽知道,不然就不靈了。”
    他就拿給趙先生看,請他指點一下,趙先生說“寫得不錯,我給你改改,找個地方刊登一下。”沒過多久,他就從先生手裏拿到了刊物跟稿費。信子高興壞了“這可是賺的頭一筆錢。”
    信子一天又一天泡在學堂,泡在圖書館,泡在書桌跟前,泡在琴桌跟前。他在知識的海洋裏暢遊,越遊越喜歡,越遊越暢快。他暫時忘卻了對母親的思念,對家鄉的思念,一頭紮進書堆裏。那裏的世界可以讓他忘卻那些無奈,那些孤獨,那些心底不時泛起的寒意,那些不願陷入的黑暗。
    信子每天早出晚歸,穿著學生服,挎著小書包,出門上學堂。榆生每天領著他,把他送去學堂,按時在學堂門口接他。兩人在路邊找個地方隨便吃點啥,就領著他去約好的地方學唱歌,學彈琴,學畫畫,學寫字,學完跟先生告別坐巴士回家。回家以後,他就回屋子幹想幹的事兒。信子的屋子是他叫夥計們幫他布置的,牆上掛著一家三口的合影“母親甜甜的笑著,那目光如同春天般溫暖。父親緊抿著嘴唇,眼睛看著我,仿佛在說好好念書,一個人在外頭照顧好自個兒,別叫大人操心。”
    每天從外麵回來,信子都要對著照片鞠個躬,向爹娘問安。用鎮北土話拉拉他一天都做了些甚,認識了些什麽新朋友,學會了些什麽新曲子,畫了些什麽有趣的畫,念了些什麽新鮮的書。他跟爹娘說完話,就坐在木桌跟前,開始回想今兒個學過的東西,做先生布置的作業,念喜歡的書。桌上擺著他最喜歡的照片,那是一張在老家照的相片,全家人一個不拉。他心煩意亂不想念書的時候,就端詳一會兒相片,心就會漸漸的安寧許多。
    他今兒個遇到了麻煩,有個同學問他“咋沒見過你的媽媽來接你回家。”他一下就愣住了,不曉得如何回答同學的問話。同學說“是不是你沒有媽媽呀。”他心裏立刻有一團火燒了起來,大聲喊道“我有媽媽,我有媽媽。”同學不服氣地說“那你媽媽為什麽不來接你。”他又不曉得如何回答,張口結舌一陣嗚嗚,同學笑出了聲“你根本就沒有媽媽。”信子忍不住撲上去推倒了同學,邊撕打邊吼喊“我有媽媽,我有媽媽。”趙先生從教室趕過來,拉開了信子,拉起了地上躺著的同學,把兩人叫到辦公的地方“你們倆咋回事,為什麽打架。”信子眼淚汪汪的說“他說我沒有媽媽。我有媽媽,媽媽來不了,她活得好好的,誰都不能說我沒有媽媽。”趙先生聽了,心裏一陣黯然“可憐的娃娃,這麽小就要遭這份罪。生離死別,大人都受不了,何況小孩子。信子再有宿慧,終究還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他鄭重地說“信子有媽媽。他媽媽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不了,以後不準再提這事兒。你們倆平常挺要好的,握握手,互相道個歉吧。”信子現在也好多了,主動拉著同學的手說“王立川,對不起,我不該打你。”他彎下腰給同學鞠了一躬,王立川臉紅了紅,不好意思地說“劉信,是我不好。我不該說你沒有媽媽,我們以後還做好朋友,行嗎。”兩人給趙先生鞠了一躬“先生費心了。”趙先生又安慰了一番,打發兩人回去好好上課。兩個小家夥手拉著手,拉著悄悄話,回到教室繼續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