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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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家裏老人身子不利索,生活太多,女人從香港回來後就不得閑,忙活了半月,平複好心情,才有了些空閑。最近她也挺想娘家人的,瞅著男人心情也不是太好,就勸說他跟自己回趟娘家“去轉轉,放鬆放鬆,去學堂裏講兩堂課,轉移轉移煩心的事兒。”男人沒二話“能行,我也想去跟六哥拉拉話,他回來有些時日了,我都沒去看過他。”兩人打包了從香港帶回來的小東小西,自家產的特色吃食,叫了兩個夥計,趕著馬車去了喬家莊。
女人到了莊子一問“五哥,六哥都在,小七在老宅看家,看鋪子,沒在莊子。”哥哥嫂子們見兩口子來了,喜出望外。五嫂拉著女人的說“蘭子,有些時日沒拉話了,光顧著跑大地方看小子,路過也就吃個飯過個夜,都不在家裏多住幾天。這次可得多住些時日,大家夥兒都常念叨你們兩口子,小娃娃們都想多聽你倆講的課,我家二小子都念叨了好幾回了。”
兩人安頓下來,白天在莊子裏挨家挨戶轉悠,輪著給娃娃們上課,晚上跟哥哥侄子們喝酒,女人瞅著男人的心情不錯“林子就是酒量淺,實在喝不動了。”
女人說“不能再灌林子,再灌我們可就走了。明明知道林子酒量不行,還往死了勸。”哥哥們說“行,行,行,你說咋樣就咋樣,我們怕了你啦。”六哥說“那就明晚到我那兒來,不喝酒,光吃飯,行不。”哥哥們哄堂大笑,連說“誰信呢。好吧,好吧,你們兩口子單跟六哥一家子聚聚,多拉拉話。”
兩人白天上完課,晚上就去了六哥家。嫂子早準備好了各樣點心小吃,奶皮、奶酪,時令瓜果,各樣點心,煮好的奶茶,倒有些像進了草原上的蒙古包。
四人坐在炕桌跟前,邊吃邊聊。女人把信子的情況揀有趣好聽的說了些,幾人又喝了碗羊肉粉湯,吃了些油饃饃。六嫂把桌子拾掇了,端上來幾盤涼菜。女人一看,咋都是些下酒菜,老醋花生、活捉豆芽、蒜蓉耳片、杏仁苦菜、沙蔥豆腐。女人跟六哥說“咱多拉拉話,不準勸酒,誰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六哥說“能行。”
六哥喝了杯酒,神色有些恍惚“你一直問我在草原上過得啥日子。我在草原上的事兒要從遇見曼妮說起,曼妮是我給她起的名字,蒙語就不說了,就說咱鎮北話。她的名字很長,她娘是俄羅斯人,也就是老毛子。她爺是蒙古王族,黃金家族的嫡係後人,孛爾隻斤氏。你看她長得多白多富態。”嫂子朝六哥翻了個白眼,朝兩口子笑了笑,給幾人添了點奶茶。六哥接著說“她爺有幾十個婆姨,幾十個兒女。她爹也有十好幾個婆姨,十好幾個兒女。她爹是小老婆生的,她也是小老婆生的,在家裏什麽都要幹。我遇到她的時候,她正在草原上牧羊。我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她也一眼喜歡上了我,我們也可以算得上是一見鍾情了。每天我們一起看日出,一起看日落,我們一起牧羊,一起采花,一起縱馬馳騁,一起縱情放歌。那是我們最快活的一段時光。我跟爹說了,爹去跟她爹提親,她爹說,能行,可要留在草原上。我跟爹都同意了。我們在草原上成了親,生兒育女,十多年下來,也生了五個娃娃。在爹的支持下,我們分家單過。她爹給了我們一塊草場,羊群這些年壯大了許多。
前幾年,草原上就亂了起來,老毛子整天煽風點火,鼓動蒙古獨立。貴族們分成兩派,打得不可開交。各家都要交更多的錢,出更多的人。你的一個侄子就死在了戰場上,我跟曼妮為這事兒傷心欲絕,徹底寒了心。
她爺下定決心要到烏蘭巴托去,爹也跟去了。我的兩個嫁出的女兒跟一個兒子也去了。我不想去,曼妮也不想去。我們私底下商量好,悄悄把羊群賣了,把草場跟大件的東西打包,半賣半送給了一個不想挪窩的普通牧民。那個牧民是我的好兄弟,她們那兒叫安答。我們悄悄輕裝上路,一路急行帶著小兒子回了喬家莊。回來曼妮又生下一個小子。”男人問“六哥,他們不願意放你們回來嗎。”六哥說“我們這是叛逃,死罪,抓住了是要套上繩索被馬拖死的。幸虧我跟曼妮沒露風聲,隻說要把東西處理完才能走,磨蹭了幾天,拖到她爺、她爹都走了,管得鬆懈些。後來聽進關的熟人說,爹聽說我們往南走了,派了人快馬急行連追了好幾天。幸虧我多了個心眼,走得張家口繞道回來的,要是走大同,就見不著你們了。”
他感慨地歎了口氣,仰頭喝了杯酒,接著往下說“在草原上,很多事兒都跟咱想的不一樣。比如說奴娃子,比如說父子妻妾兄弟的關係傳承,比如說信奉的神靈。我跟爹走西口跑買賣次數多,在草原上交了不少朋友兄弟,學會了蒙古話,適應的快。十幾年下來,算是地道的蒙古人了。曼妮還會些老毛子的話,也不曉得她嘴裏嘰裏咕嚕啥。”曼妮說“聽不懂就對了,俄羅斯女人之間也有許多小秘密,有自己的風俗習慣,明個兒給你倆做頓風味早餐嚐嚐,晚上就在家裏住下吧。”
男人好奇地問“她爺爺為啥一定要去烏蘭巴托呢。”六哥說“這說來話就長了,好幾百年了,近幾十年鬧騰得比較凶。主要嗎,就是蒙漢滿三方,麵和心不和。有個笑話說,哪個王爺聽說皇帝賜婚,要嫁過來個格格,就關起門喝幾天酒,哭上幾天,送去彩禮,才咬牙切齒把格格迎娶回來。那是要傷筋動骨的,好幾年都緩不過來。蒙古人早就恨透了公家人,早就想獨立複國了。”
男人問“我聽說如今蒙古人戰鬥力可不強,火器年代,過去那一套吃不開了。”六哥說“你說得對著呢,老毛子有槍啊,有人啊,要槍給槍,要人給人,就是要割出去一塊,跟東洋人一個轉轉。”
男人說“我就不明白了,跟著老毛子,東洋人,西洋人混,能落著個啥好,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心狠手辣,居心叵測的人。”六哥歎了口氣說“咱如今就是一隻煮熟的肥羊,誰都想割塊肉吃,任人宰割,任人擺布,有啥好說的。再說了,咱自己打了幾十年,就沒個消停,誰願意跟這幫公家人混。人嗎,寧做雞頭,不當鳳尾,況且還是個撥了毛的光屁股鳳凰。”女人聽六哥說得有趣,笑個不停“六哥你太壞了,盡瞎說六道。咋說,也是一家人,親兄弟,跟了老毛子,認了那個幹爹,能落著個啥好。”
六哥喝了杯酒,悠悠地說“前幾年,我去京城、東口、西口、天津不老少。那兒的人不待見我們,騙子太多了,欺負人的事兒太多了。我們那兒的人從上到下,從老到小沒有不罵關內滿人、漢人的。民心所向,自己個兒做的不好,叫草原上的人如何同心同德。我是漢人,也算得上有些見識,瞅著都不舒暢,何況普通牧民。”
男人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如今咱自個兒確實太亂了。我在上海、潼關呆得時間也不算短,瞅見的都是一片叢生的亂象。如今人心不古,從上到下,人人隻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隻想去搶、去騙、去坑。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實業做起來真得太難了,實事兒幹起來也太難了。”
女人說“別垂頭喪氣的,甚事都能辦好,東方不亮西方亮。如今商貿斷絕了,咱把自己家裏的事兒歸整好,興修水利,改進農具,開墾荒地,壯大人丁。事兒可多了吧,幹都幹不完。”
男人眼前一亮“對呀,還是蘭子說得對,咱關起門,幹自個兒的生活,過自個兒的日子,管他外麵洪水滔天,自強自立,自給自足,保境安民,待時而動。對,就這十六個字。”
女人跟六哥都說這十六個字說得好,這就是喬劉兩家往後過日子的做法。六哥說“明個兒一大早就去跟哥哥們說,把這事兒坐實了。來,來,來,滿上滿上,幹了幹了,太高興了。林子,你們兩口子都是有大學問的人,多回家來看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倆腦子活,咱家人手多,有甚事幹不成的。隻有凝成一股繩,才有實力跟人叫板。”
女人跟家裏人告了別“盤桓的時日不短了,家裏還有一大攤子生活要幹,一大攤子人要管,再不回去就亂套了。”兩人上了馬車,馬車上裝了不少哥哥、嫂子、侄子們送的東西,雜七雜八裝了滿滿當當一大車。兩人吃過午飯走的,到家快要吃晚飯了。女人去了廚房,男人指派著夥計們把東西搬到屋裏,忙亂了好一會兒,才備齊家裏人給爹娘帶的東西,到堂屋去吃飯。爹娘胃口明顯大不如前,兩人侍應著爹娘吃過飯,才回屋侍應娃娃們吃飯,寫作業,睡覺。
三姐躺在氈包裏有氣無力的呻吟著。她昏昏沉沉的,一陣醒悟一陣迷糊。腦子清醒的時候,她就不由自主想起嫁給蒙古男人以後的生活“起初還好,男人還是個小後生,雖說粗魯肥壯些,還是關心關愛我的。我操持家務雖算不上一把好手,家裏門外的事兒料理的還算妥貼,男人的心從甚時候開始變了。”她仔細盤算了許久,算是想明白了“好象就是從那件事兒發生以後開始的。男人漸漸開始躲閃,不待見人家。打那兒起,就沒有了噓寒問暖,沒有了恩愛歡好。過去偶尓喝醉了不回來,後來幾天,十幾天,幾十天不見個人影。從相熟的人口中,話裏話外還是聽出來些不對勁的地方,甚至偷聽到男人的風言風語。男人變心了,外麵有女人了。這本來不算甚,男人三妻四妾,大老爺們不都這樣嗎,認命了。可誰能想到這個死男子心黑了,最近也不曉得為甚,變本加厲,一回家就發酒瘋,往死裏捶人。這樣下去遲早被他錘死,可這又怨得了誰。每次回娘家,家裏人還客客氣氣地招呼她,可夥計們瞅她的眼神就不對勁,直勾勾的發著冷光,一付待答不理的樣子。自個兒做下的事兒自己清楚,如今哪還有臉麵回去。捎話叫人來做主,這蒙古地界又能有甚用。報應啊,悔不當初。如今隻能在這冰冷的氈房裏挺屍,不甘心啊。”她仰天長歎,眼淚串成珠子往下掉“走了就算了,可生下的幾個娃娃咋活嗎。”她叫人叫來幾個娃娃跟他們說“娘快不行了,你們幾個相互扶持著,好好活下去。如果實在活不下去就去鎮北找外爺去,他們一家子人心善,你舅跟妗子不會不管你們的。古力奇,你是老大,照顧好弟弟妹妹,不要叫他們受罪。這些年娘攢了些私房錢,還有娘的嫁妝,你把東西藏好管好,不要叫那個驢日下的胡花了。你爹問起要守口如瓶,打死也說不曉得。聽清楚了嗎,聽清了,拿了東西趕緊走吧,娘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幾個後生娃娃不曉得該咋辦,還是老大膽子壯些“娘,放心吧,我會照應好弟弟妹妹的。我心裏明得跟鏡子一樣,都是爹心瞎了。娘好好養著,你會好起來的。”他拉著弟弟妹妹出了氈房,叫小娃娃們自個兒耍去,默不作聲到了一個小山穀,四處瞅瞅沒人,搬開一塊大石頭鑽進去。那是個天然的洞子,不深,他有甚事就喜歡在這兒躲著。他把娘交給他的東西在洞子深處藏好,出了洞子把大石頭放回原處,又四處瞅瞅,見沒人就出了山穀,在外麵繞了幾圈才回去幹生活。
信子過年都在榆生家過,槐花這些年也生了兩個娃娃,一男一女。新生命總是叫人欣喜的,有了小娃娃,家裏就熱鬧起來。信子也會陪著兩娃娃玩耍。他給兩個小人買了不少時興的玩具圖書,給他們講故事,一起嘻戲打鬧。這個時候,信子才更象個小娃娃,不再是一本正經的大少爺。午夜過後,信子就告辭回屋,打開燈坐在桌子跟前一陣發呆,拿出相冊看一遍,嘴裏還嘀嘀咕咕些平日裏的瑣碎,仿佛爹娘就在跟前,跟他永不停息的拉話。信子的心是寂寞的,他很想他的爸爸媽媽,可他也知道一時半會兒見不著他們。他隻能一個人默默的舔舐自己的寂寞,放空自個兒,想些書本上的東西,排解一下思念,忘卻心底的孤獨。信子一天天在孤獨中成長,一天天在孤獨中堅強。他堅信他能等到跟爸爸媽媽團圓的那一天“為了那一天,要多想些高興的事兒,忘掉那些無依無靠的孤獨,多吃點兒飯,長得更快一些。也許長大了,就沒那麽想媽媽了。”
三姐死了,打從家族商隊解散,三姐就很少回娘家看看,頭回回來就是處理商隊被劫的事兒,姐夫相跟著來了,見了爹娘嚎哭得不行“左等右等不見人,回來才曉得商隊被劫了,還死了人。沒想到這麽紅火的生意買賣做不成了,往後的日子可咋過呀。”劉老爺子好說歹說才勸住,打發了些銀錢走人。
頭年過年回娘家來,三姐衣著鮮亮,象模象樣。她照樣東家門進西家門出,挨個串門勸說大家夥要想開些,往前看,瞅瞅往後還有甚賺錢買賣。她一把鼻涕一把淚,不停咒罵天殺的馬匪,咋就盯上她家的商隊了,真象個善解人意、能說會道、精明能幹的好女子。
往後三姐就僅僅過年回來一趟,說些不鹹不淡的話,熱情一年年消散了。過了幾年,姐夫也不相跟著來了。三姐衣著打扮不時興了,一年年憔悴下來,問有甚事也岔開話題不說“過得好著呢,就是家裏娃娃多,生活多,累著了,沒甚大事。”
男人為這事專程帶著婆姨娃娃跟報喪的人,去了一趟蒙古地界。去的時候,他沒心情閑逛,隻是悶頭趕路,起了個大早,天還黑著就上路,天黑才到地方。姐夫一家冷淡的很,隻安排這一大家子人吃了頓飯,在蒙古包住了一晚上。人已經抬埋了,第二天,姐夫帶著一家人去三姐墳上祭典了一番。過後男人說“姐夫,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們。我們自個兒在相熟的人家轉轉,來一趟不容易。”一家人在草原上相熟的人家四處走了走,打問了打問情況,住了一晚上才往回走。天黑以後,古力奇一個人悄悄來了他們住的蒙古包,跪在地上哭著說了好多家裏的事兒。女人勸導寬慰了半天才止聲,男人掏出些大洋說“有甚事就來鎮北。你娘走了,往後劉家就是你的家,我們都會給你做主的,照應好弟弟妹妹。這些東西拿好,別叫你爹曉得,悄悄花。”男人出門送走了大外甥,沒過多久,一個蒙古人又把他叫出了帳外。
好半天,他一個人才回來。躺在毯子上,他再沒吭聲,一聲不響就睡了。女人問話,他說“困了,明兒個再說。”女人睡不著,想了半會兒,想明白了很多事兒,也猜到了很多事兒,可男人不說,她也不好問“畢竟那是林子的親姐姐、親弟弟。”第三天一大早,一家人就出發往回走,也沒去姐夫家告個別。
一望無際的草原,叫人心曠神怡,到處能瞅見微風中搖曳的格桑花,還是那麽嬌豔可人。一家子在草原上慢慢騰騰往回走,男人叫二蛋幾個夥計看好娃娃,跟婆姨打馬在草原上縱馬馳騁,發泄著心中的鬱悶。跑累了,他就騎在馬上停在草原上,任疾風吹拂著一動不動“蘭子,你可能已經猜到了,三姐這幾年活受罪,就是被那驢日下的硬生生打死的。那慫貨沒本事賺不來錢,喝多了就打姐姐,姐姐這次被打得起不來,也沒人管,人就這麽走了。我也曉得三姐不是甚好人,那次商隊被劫殺,跟老二、跟她脫不了幹係,可他們是我的親人,我也沒辦法,沒辦法。”男人說著說著就在馬上哭起來,眼淚不停的往下掉。女人騎著馬靠過去,翻身上了男人的馬,從背後用力抱住男人,用手擦了一次又一次男人臉上的淚痕。男人的眼淚還是往下掉個不停,臉上一直濕漉漉的。女人也不擦了,拍拍男人的前胸後背,心頭一陣發酸,眼淚也跟著不由自主一個勁往下掉。男人靠在女人的身上,兩口子無言哭泣,良久才止住眼淚。女子翻到馬上,兩人才又騎馬慢悠悠地往回趕。兩個小娃娃不曉得什麽憂愁,在草原上跟夥計們瘋跑打鬧,笑聲仿佛連花兒都聽到了,在微微點頭應和。女人看著看著就癡了“人如果長不大,那該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