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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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世事一天比一天亂,女人的心也一天比一天亂。打發走栓子以後,她天天想這個事兒,感覺拿不準,為求安穩,踏實做了好幾年的養成事兒“如今這時局如同進了迷霧森林,看不清楚,還是多留條後路穩妥。現在信子、榆生那裏安頓下來之後,置業安家還算順暢。栓子也托人捎回消息說市麵上還算平靜,已經穩定下來,開始繁榮起來。”她叫人把上過跟正上鎮北中學的娃娃們篩了一遍,盤算著往信子那兒多打發幾撥人“跟著二蛋上路,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去了能多些人手,銀錢也能多帶些出去。反正這幾年的生意買賣一落千丈,也沒什麽好做上的。銀錢埋在地下也沒甚用,那裏的生意買賣需要更多的本錢,有個閃失也有個支應。有錢有人,信子也能過得安穩些。”接下來的日子,女人物色說通了不少精壯後生,跟家人也圓轉好,打發了不少人去香港“兒行千裏母擔憂,這也算是當娘的一點私心吧。”
    家裏的氣氛沉重而壓抑,屋裏門外碎娃娃的打鬧嬉笑聲好像都少了很多。大家夥兒說個話都悄悄的,不知道在害怕什麽。這種壓抑的氣氛持續了很久,公婆被生意上的事跟家裏的事壓垮了,百病纏身,身心俱疲,身子一天比一天差,眼看著壞下去。兩口子也隻能盡量呆在家裏侍應,跟老人說些寬心話,聊些開心逗樂的高興事兒。
    劉老爺子如今一天倒有大半天,在炕上靠著個枕頭仰著,不是吧嗒長煙杆子,就是望著窗外發呆。親家走了之後沒幾年,他就跟那些老朋友、老兄弟很少見麵了,家裏人一天就見他在跟老婆子嘮叨,其實就是自言自語。
    劉老爺子最近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他有天跟男人說“林子,你上次問我為啥把你三姐的小院賣了,我沒跟你說真話。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古力奇是阿婭的親外孫,如今你三姐已經死了,不要再恨她了。我走以後,你跟蘭子把阿婭送到那兒去,一家人在一起總是好的。過去的恩恩怨怨就忘了吧,放下仇怨就是放過自己。如今你隻有一個親兄弟,雖說他很可恨,可畢竟隻有這麽一個親人了,好好待他,不要叫他受苦遭罪。你叫蘭子進來,我有幾句話跟她說。”男人出去把婆姨叫來,把門關上回了東房。女人在裏麵待了不短的時間,一聲不吭,一臉平靜地回來。
    日子如水般一天天過去,公婆的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今兒個吃過飯,女人瞅見公婆好像又自顧自嘮叨上了。劉老爺子靠在枕頭上,眼神有些迷離,身上搭著塊薄毯子,不緊不慢地說“如今商路不暢,大家夥兒見麵也沒什麽好拉的,盡發些牢騷,說些沒用的淡話。不是在怨天尤人,說自己家如何過不下去了,就是罵公家無能,一天不幹點兒正事,再不就是說這亂世甚時候能過去嗎,頭發都愁白了。跟他們拉話,還不如跟月月拉拉話,瞎好能聽個笑聲。老婆子耳朵背了,身子不好,整天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再說也拉不到一搭,沒拉幾句就抹眼淚,不是擔心這個,就是擔心那個。擔心有個甚用,想點兒好主意出來,幫幫小輩才是正事嗎。
    月月每天都過來陪著咱倆吃飯,拉拉學堂裏有趣的事兒。大小子跟婆姨一有空就過來陪著,拉些外麵有趣的事兒。我心裏透亮透亮的,外麵哪有什麽叫人舒心的事兒,他們就是哄我跟你個老婆子開心,解個悶子。如今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確實是老了。叫他們多跑幾趟那啥香港,多陪陪信子,兩人嘴裏應承著,還是沒去成。我曉得是我們這倆老東西拖累了他倆,這小子養成了,心善,打小就曉得疼人,如今為了這個家,憋屈在家裏,我曉得他難受,可又有甚辦法呢。說了又不聽,愚忠愚孝都要不得啊。兒媳婦也挺好,挺能行,顧了老的顧小的,顧了家裏顧門外,這個家全憑她撐著,不容易啊,都是些傻孩子。也不曉得這世道甚時候能好起來,叫人活得有些個心勁。
    想想小年那會兒多好,生意買賣做甚都成事,帶著林子東跑西逛,多有心勁。在家操持這個,操持那個,多有幹勁。想想那會兒,就不曉得累。馬車一坐幾個月,四處奔波,頭不暈,眼不花,下車談事兒,上車打瞌睡,精神頭還好。哪象如今,多走走氣就喘,多想想頭就疼,跟你個老婆子差不多了。咱倆都是有年沒日子的人了。
    要說這一輩子過得咋樣,想想還不賴。瞎好養下個好娃娃,娶了個好媳婦,生下幾個好孫子,一個比一個成事。信子將來肯定有大出息,可惜咱倆老不死的,看不到那一天了。”
    劉老爺子迷迷糊糊地跟老婆子拉著話,拉著拉著就睡著了,再沒醒過來,無聲無息,無痛無悲地走了。他走得很安詳,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仿佛在說“我活夠本了,再活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我走了,這一世,就當做了一場夢吧。”
    兩位老人前後不到一年齊齊走了。劉老爺子走了沒多久,婆婆也走了。她走得得很安祥,隻是留戀著兒孫,安頓兒子一定要把這份家業傳下去,好好跟婆姨娃娃過日子。
    爹娘的喪事辦得都很妥帖,棺材都是當地最好的柏木四塊瓦,精描細繪,派派場場。家族內外的親戚舊識,女人都打發人通知到了。出殯那天,祭典了一路,一家子人累得不輕。抬埋妥當,一應上墳祭典,一次也沒拉,禮數一量一量照辦。父母走後,男人心裏空落落的。他成天不著家,老找幾個相熟的憤青湊在一搭買醉,喝多了就大吼大叫,大哭大鬧,已經無心鋪子裏的事兒。女人默默地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盡量照應周全家裏門外的事兒。她隻要有空,就去鋪子裏照看照看,安撫安撫夥計們迷茫忐忑的心“大家夥兒安心做生活,工錢一分也不會少。”她盡量抽出時間出去串串,跟人打問打問別人家都在做些甚買賣,瞅瞅有什麽轉機。有女人照看鋪子,男人越發不著家,整天跟那夥激進的憤青拍桌子、摜板凳,評議時事,指點江山,發泄心中的怨氣,滿腹的牢騷。他也曉得問題出在哪裏“曉得又如何,國事無解,世事無解,家事亦無解。我就是個隻會花錢,悲春傷秋的書呆子。我就是個隻會呱嘴,眼高手低的糊腦慫。哪管得了那麽多,今日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喝涼水。”
    劉老爺子下葬的時候,古力奇專程來鎮北守孝。七七過後,他準備回去的當口,兩口子叫他去了東房,拉了大半晚上的話。他想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去了小院,一坐就是大半天,吃過中午飯才回到大院,拾掇回去的行囊。晚上,男人叫了些相熟的人,跟古力奇喝了半晚上,一個個醉打馬虎才各回各家。古力奇醒來的時候,馬車都已經準備好了。古力奇跟兩口子去小院接上香玉跟梅花,去了郊外,會合了夥計們,騎著駱駝,趕著馬車上路了。長來常往,沒什麽送別的話語,兩口子目送著一行人看不到了,才回家幹生活。女人拉著男人的手說“但願姨娘在古力奇那兒一切安好,應該不會出岔子吧。”男人淡淡地說“別擔心,有空去看看他們好了。姨娘在那兒,也能熱鬧些。她原先一個人在小院住著,也太過冷清了。”
    這段時日,男人心裏有許多化不開的愁怨,臉色一直比較陰鬱。父母的離世叫他徹底沒了指望跟依靠,他就象個孤魂野鬼一樣,在世間遊蕩“借酒澆愁愁更愁,一樣無法開解,無法忘卻。我就象隻離群的孤雁,索居的孤魂,心裏空落落的提不起精神。家裏離不開,一大攤子人,一大攤子事,都需要人去管。這麽多人跟著討生活,確實不應該這麽沒精打采,無所事事,把事兒都推給婆姨。”
    正在鋪子裏自怨自艾的男人聽見一陣哭嚎聲傳來,心裏一陣煩亂“二姨娘又上門鬧騰了。不是爹娘在世時找中人已經分家了嗎。成天上門來嚎哭,叫冤叫屈,又有甚道理。”男人跟鋪子裏的夥計悄聲說“去後院叫二蛋快去把大奶奶找來,快些。”女人惦記著家裏的事兒,不放心叫男人一個人在鋪子裏,幹完生活就準備去鋪子照看。快到鋪子門口,她老遠就看到二蛋往這邊兒跑“大奶奶,不好了,老二家的又上鋪子來鬧騰了。”女人皺了皺眉說“回去叫杏花多叫幾個婆姨來。真是想不痛快早言傳,這麽個老骨石,還能反了天了。”她說完就往鋪子跑,到了鋪子一言不發,定定看著在鋪子地上,撒潑打滾、胡嚼亂罵的老二他娘。老女人灰頭土臉,別提有多淒慘,在腳地上邊哭邊嚎“瑞子爹,你咋就忍心丟下我跟娃娃,一個人走了啊。你那大小子不是個人啊。不給我們娘倆留條活路啊。人家頓頓吃肉,連口湯都不給我跟娃娃喝啊。你出來管管你的大小子吧,瑞子分的東西連他哥一角角也沒有啊,他連一分錢也舍不得多給我的娃娃啊,這是什麽慫人家啊。你睜睜眼吧,看看人家穿金戴銀,二毛筒子由性換,時興褲襖天天變。瞅瞅瑞子娃娃們過得有多恓惶啊,大冬天連厚襖褲爛了都沒錢買呀。大夏天連薄衣裳破了都沒替換啊。你倒是出來說句話啊,往後你叫我們娘倆咋活呀。你一蹬腿躲了清閑,我們娘倆往後能指望誰去呀。大街的門樓站街上,小巷的房塌了也沒人管啊。大小子的婆姨鎮半街,二小子的娃娃餓死就活該啊。……”女人就站在老二娘麵前,麵無表情看著她裝神弄鬼。老二娘看沒人搭理她,哭嚎得更是聲震屋瓦。女人見杏花幾個婆姨進來,使了個眼色,努了努嘴,悄悄用手做了個擰掐的小動作。杏花心領神會,跟一群婆姨撲上去裝著勸說,使了些擰掐的暗招。老二娘被連扯帶拽弄出鋪子,一路往她家小院拉扯。杏花一邊用力使勁在她的身子敏感處來幾下,一邊往前拉扯。女人又叫二蛋帶著幾個壯實小夥計跟上“別叫婆姨們吃了虧。誰敢動手,往死了給我捶。出了甚事,有我擔著。”二蛋領著一夥小後生,拎著棍子出了門。男人見婆姨三下五除二,把老二娘拉走了,苦笑了一下,沒言傳“還是婆姨辦法稠,甚人就要甚人來對付。這種事兒,我可拎不起,搞不定。”。
    人的欲望總是在貪婪麵前一點一點激發,人的智慧也總是在貪婪麵前一點一點喪失,這事沒可能這麽容易善了。女人沒指望息事寧人,她指派二蛋給每個鋪子預備了幾根棗木大棍,管事的藏好一把手槍。晚上等鋪子上好門,她把管事的叫到一搭說“老二家這段時間起了壞心思,想多分些家業。老二是個甚人手,大家夥都曉得,貪婪已經蒙住了他的眼睛。這段日子大家多操點兒心,在鋪子附近,派幾個人輪流巡視著,有甚事隨時報信。晚上派兩個人輪著值夜,靈醒些。人手不夠,我準備叫二蛋回莊子,多叫幾個後生過來幫忙。這段時間買賣比較清淡,大家把東西看好就行。有甚想法,大家也拉拉。”幾個管事的都很聽話,也沒甚太好的辦法,一切都聽東家指派。女人把二蛋叫來,叫他去莊子裏多叫些精壯後生進城。二蛋把人叫來了以後,她給一人發了一根棍子,原先訓練過的後生,一人又發了一把槍“一般不要開槍,保不齊出甚事,可也不能任人欺負。鋪子是咱的命根子,不能有甚閃失。派兩個機靈點的,盯著老二,看他還想幹甚。”第二天,她又去公家那兒,找相熟的朋友打點了打點,說好有甚事,早點過來處理。
    幾天下來,老二家也沒來鬧騰,女人越發感覺不對勁,更加上了心。她每天聽夥計們說的情況,也沒個頭緒,繃著一根弦,放鬆不下來。她想了一晚上,去學校告了假,成天在各個鋪子奔走。她跟男人商量不要再進貨,把賬跟銀錢管好就行“維持著就行,看誰能耗過誰。”過了沒幾天,鋪子果然出事了。這次是藥鋪,有人抬了個死人,說在鋪子裏買的藥吃死人了。一夥小混混衝進店裏見甚砸甚,幸好提前有準備,幾個夥計拎著棍子把小混混打出鋪子,從相鄰的鋪子趕過來的夥計也是一頓亂打,把這些小混混打翻在地。公家人也來了,問清楚了事兒原委,把鬧事的抓去一問就交待了“老人本來就快不行了,一直在劉家藥鋪買藥治病吊命。有人送了些錢,叫他們去鬧,說事後還給錢。豬油蒙了心,出了這檔子事。大人高抬貴手,從輕發落吧。人死為大,老人還要辦喪事呢。”公家人也曉得咋回事,訓斥了一頓,把人打發了。女人想了想“這樣下去不行。”她指派人去分到老二家的鋪子裏,把相熟的夥計叫出來,跟他們分別說“隻要離開鋪子,就先到莊子上幫忙。過幾天,等風聲過去了,就到咱家鋪子來幹生活。應承了,立馬就有賞錢。”相熟的夥計們一攛掇,不少夥計跟老二家說家裏有這事兒、那事兒,鋪子裏的生活幹不了啦,拍拍屁股,一個個走人了。
    劉瑞看夥計們都走了,也沒個甚好辦法。他又不會做生意,買賣都做不下去了,心裏有些發慌。想了好幾天,他想找親戚評理,也沒人搭理他,隻好硬著頭皮上門,找他哥求情。男人沒好氣,訓了他一頓說“老二,你幹了些甚事,自個兒不曉得。隻要你消停了,大哥不會咋樣你的。打斷骨頭連著筋,我隻有你跟三姐兩個姐弟。如今爹娘走了,三姐也走了,咱倆更要相互扶持。現在世道不太平,買賣不好做。出個甚事,我能饒你,你嫂子饒不了你。隻要你不鬧了,還是好兄弟。回去跟二娘說說,不要整天沒皮沒臉的嚎哭,叫人看了,笑話咱一家子。咱是有臉麵的人家,丟不起那個人。甚事好商好量,不要做絕了。”
    打那兒起,劉瑞家再沒上門,有幾個夥計在劉瑞上門央告下,又回去幹生活,一場鬧劇風波就這麽過去了。可世道一天比一天壞下去,兩口子還是將幾處鋪子盤了出去,隻留下幾處做本地小圈子生意,賣土特產跟日用品的鋪子。商隊也就在鎮北附近轉轉,收些東西,賣給膽子大的商隊,自個兒不做遠路的買賣了。莊子裏也盡量種些平常吃的糧食菜蔬,在城裏就近賣了,自給自足就行。
    打記事兒起,劉義就沒覺著有什麽叫人高興的事兒“我就是躲在角落裏無聲無息生長的野草。那是陽光照不到的陰影地帶,沒有人會來注意我的生長。我也想引起一大家子人的注意,甚至故意碰碎爺爺心愛的茶杯,打翻奶奶常用的針線笸籮,翻亂母親常看的書本,藏起姐姐心愛的布娃娃,踩壞哥哥常耍的玩具。可大家夥兒既不罵,也不打。爺爺奶奶還一臉愛憐心疼地問,紮著手了沒,摸摸我的頭,摟著親一親。爸媽姐姐就更過分,直接沒留意,無視了我的搗蛋行動。一大家子人沒反應,我快氣死了。咋就這麽不招人待見嗎。長大一些,上學堂念書那會兒,哥哥早離開家走了,姐姐上了中學,整天不見個人影,爹娘一天忙得腳不著地,隻管好吃喝冷暖,任我自生自滅。我跟爹娘在一起的時間,遠沒有跟爺爺奶奶呆得時間多。我有甚事,就隻好一個人憋著,也不曉得為甚,我打小兒不愛跟人學說拉話。我也不曉得咋回事兒,話說得越來越少。家裏人都不曉得我一天在想些甚,幹些什麽。我就喜歡跟幾個要好的小娃娃廝混,到處胡逛、胡混、瞎玩、瞎鬧,你們不曉得嗎。我打架生事不多,也沒什麽人找上門來找麻煩。在不受人注目的角落裏,我就這麽慢慢成長。爺爺奶奶的離世,對我的打擊還是很大的,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個家裏的小透明。我一個人孤獨的前行,孤單的遊逛。站在人堆裏,我成了那個最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一切都象死水一樣平靜,一直到哥哥信子的再次回歸,他才又有了些新的異樣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