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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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男人每次想爹娘了,就一個人跑去墳頭坐一坐,跟爹娘拉拉話。他一坐就是大半天,坐在那兒抽悶煙,跟他們嘮叨小娃娃時候的事兒“那個時候,我整天跟著爹出門。路途長,爹在馬車上跟我啥都拉。記得有回他問我長大了想做甚,我說我想到大地方做生意買賣。他就說,那咱家就在上海開個鋪子,叫我管上,那爹娘老了誰管呀。我就說,咱們都在上海住,每年夏天的時候,回鎮北住住就行了。爹說,這麽小就忘了本,丟了根,鎮北是咱家的根,我們才不會跟你去上海住,住不慣。我長大些,就跟爹說,我想去海外念書,學學洋文,弄弄洋科學,聽聽洋思想。爹說,好,出去的人可多了,大些想出去就出去,如今太小了。再長大些,我說我想去教書。爹說,能行,教書育人是好事兒,那你如今好好念書,不要到時候誤人子弟。我想幹甚,爹都說能行。娘從來都是疼愛地瞅著我,不曾說過一個不字,哪怕我說得再離譜,再不對。我真想你們呀,爹娘在的時候,我萬事不用操心,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跑去上海、潼關那麽些年,你們都沒責怪我,任由我幹自個兒想幹的事兒,自由自在的活著。我對不起你們,活著的時候,沒好好孝敬你們。如今見不上爹娘了,才想起你倆的好。我想你們啦,我好想跟小時候一樣,叫你們摟著疼。見不上你們,我心裏空落落的,難受的很。如今甚事都不如意,你們也是被這世道煎熬死的。我如今還活著,蘭子跟娃娃們都要我照應。我還得好好活著,日子再難,我也要活下去。我還有一個家,有婆姨娃娃。爹,娘,我先回去了,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們。”
鋪子裏沒多少鬧心事,男人醉多醒少的日子暫時還是過去了。女人用她的柔情,用她的真心,喚醒了男人那顆冰冷的心。一家人隻有冬季在城裏長住,其它時候都在大海子邊上呆著。女人在大海子湖心島上草木茂盛處,建了一座原木搭建的閣樓,周圍移植了許多格桑花。頭年秋季,在草原上采了不少種子,第二年春天把種子灑下去,格桑花就成片的生長起來。一家四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悠閑田園生活。每日夫唱婦隨,吟詩作文,談些風花雪月的陳年往事,誦讀些或經典或時興的詩文,品味個中萬千滋味,潤養那顆疲憊、絕望、乏味、無趣,百無所依、無處安放的心。山水怡情,泛舟海子,兩人任小船在海子裏隨風飄蕩,依偎在一起的兩顆枯寂的心,被彼此溫暖、喚醒、潤澤。兩人早起看日出,晚歸觀日落,陰天眺飛鳥,晴夜聽濤聲,興之所至,應和吟唱。白日裏兩人親自給兒女教授些國文、英文、算術。興之所致,男人給海濤寫了一封信“吾兄海濤昨夜聽了一夜濤聲,也想了兄一夜。濤聲依舊,未見漁火,獨享寂寞,空留月影。我想兄現在一定在縱橫江湖,快意恩仇,懲惡揚善,揮斥方遒。幻想兄若有吾相隨左右,鞍前馬後,護兄周全,共理雜事。寂寞無助的夜晚,有弟挑明一二,解開無數迷題困局。孤立無援的險境,有弟並肩拚殺,殺出一個朗朗乾坤。
思來想去,已是天明,日頭在山巒間升起,陽光普照,天地間一片明亮。弟心恍惚間,已隨天光而去,穿越千山萬水,隨兄而行。兄聽到我的呼喚了嗎,弟心似兄心,兄心亦弟心,兩心相知時,高山亦坦途。
願兄萬安,相見有時。弟劉林敬上。”
眼瞅著春去秋來,花開花落,男人寫了一幅字,找人裱好掛在堂屋“春水無痕花間醉,細柳隨風恣意飄,彩蝶輕飛自在舞,人在江湖吹管簫。”女人看了又看,覺得寫得挺好,字好、詞好,也有了些興致,提筆寫了一幅字“普惠甘泉湧千年,流水有情潤駝城,風沙難抹青山綠,桃花依舊笑春風。”她心裏覺得“隻要男人心情平複,舒緩下來,小日子就有奔頭,一切都是美好的。”
男人在平淡的日子裏等來了海濤的第二封信。看過之後,男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吾弟兄一切安好。國難當頭,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吾深思熟慮,終加入一抗戰組織。事務繁雜,無暇分身。未能前往鎮北一晤,實屬憾事。兄每感報國之路艱險,革命一途渺茫,思弟之情日盛。若能攜手共進,一生無憾矣。回顧旅滬諸事,舞刀弄槍終非弟之所長,前路艱險恐有性命之憂。弟心有牽掛,難以割舍。兄亦不忍弟以身赴險,令妻兒老小無所依托。終決定孤身赴難,弟勿怨兄長無情,實屬不能也。弟在家亦需奮進,實業救國,聚財濟民,行力所能及之事,為國為民盡微薄之力。兄如今所從之事,不宜訴諸於口,弟勿怪。紙短情長,切勿掛懷。兄海濤敬上。”
男人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提筆寫了一封回信,也不曉得海濤有沒有看到此信的一天“吾兄海濤小時候,我總是幻想自己是一隻水鳥,在藍天碧海之間翱翔,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長大後,我總是幻想自己是一隻雄鷹,在崇山峻嶺之間搏擊,一往無前,意無返顧;而現在,我隻是一隻居家的雞鴨,每天為一日三餐操心,為旦夕禍福憂慮。
從前,我幻想可以在救亡圖存的路上奮戰,哪怕流盡最後一滴鮮血,也無怨無悔;如今,我隻能昏昏噩噩,營營苟苟,為保住這份祖上傳下的家業終日奔波,勞而無功。
我本來想著活出點滋味來,可以為民赴湯蹈火,為國禦敵奮戰。可現實冰冷而殘酷,苟著苟著就習以為常,折斷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
有時候,我總是想,當初我當斷則斷,隨兄而去,以兄馬首是瞻,在廣闊的天地間做想做的事兒,那該有多好,那該有多舒坦。哪怕下一刻死在兄懷中,也可含笑。就是一同共赴黃泉,有兄同行,也是平生快事。
此信也不知何時能交於兄手,讓兄知我心,明我意,但願有那麽一日吧。弟劉林敬上。”
男人把海濤的來信和自己寫的回信都收在一個專門叫人做的盒子裏,放在家裏的櫃頂暗格裏。
去了重慶好幾年的張申意氣風發的回來了,還是鎮北報業特邀回來主持辦報的。張申從重慶帶回來幾位有誌青年,準備振興鎮北文壇。有幾人進了中學任教,有幾人進了報社辦報。張申特意將文學社的故友召集起來聚了一下,準備重開文學社,大家夥都一致同意。男人說“現在時局靜寂沉悶,也沒甚好幹的,有個正經做上的就不錯。何況這諸多誌同道合的老朋友能經常在一起,高談闊論發發牢騷,舒緩一下沉寂的心情也不錯。”
張申天天跟大家夥兒普及時事要情,文壇動態,女人從社裏出來,在跟男人回家的路上說“別看如今世事紛亂,日子過得苦一些,他腦子倒更清醒一些,少了些浮躁跟幻想,多了份沉穩深邃。相較過往,文壇圈子裏想得深遠的有識之士不少。大家夥兒聽了張申跟從重慶過來小後生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大感鎮北封閉保守。”男人也是深有同感“咱倆入了社,也算身在家中坐,睜眼看世界吧。”兩口子重回文學社也是開心不已,苦悶的心情也舒緩不少。事兒多了起來,腦子活絡起來,人就顯得有了些精氣神,女人心裏很欣慰“雖說生意買賣做得大不如前,日子過得沒過去那麽講究,甚至有些緊巴。但有事兒可做,有個奔頭,人就充實起來,沒了許多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人哪,就需要把情緒多舒發舒發,發泄出去就舒服了。”
近兩年遠離塵世的生活,平複了男人的死寂心情。張申的回歸就像一針強心劑,叫男人的心又有些躁動。張申來大海子小島上小住了幾日,與兩位好友暢談一番,勸說二人幫他重建文學社。靜極思動,兩口子滿口應承下來。回到城裏,女人看世道還在亂下去,生意買賣不景氣,家用日漸緊張,兩個娃娃也大了,就跟男人商量出去作個甚,補貼補貼家用,也順便出去透透氣。男人瞅了婆姨幾眼放了話,女人說她準備在學堂謀個差事,男人想繼續在報社上班“不為賺多少錢,就是想多聽些消息,多跟人拉拉話。人出不去,可心還在外麵。”
新年開學的時候,巷子口的學堂多了一名女先生,唯一的女先生。女人去學堂應聘成為一名先生,男人也去報社應聘成為一名編輯。張申在鎮北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二人在當地名氣也不小,名聲亦佳。學堂、報社管事的驚喜萬分“社長都發了話打了招呼,那還有啥說的。”夫婦二人漸漸成了鎮北文化圈子裏的人。重回文學社,兩人跟一眾老友參與了不少當地組織的文藝複興活動,跟當地名流諸多接觸、懇談、交際、應酬。有邀請的筆會、詩會、茶會、酒會,伉儷二人也是欣然前往,出雙入對,妥貼周旋在各方當地文化人之間,不遠不近,自得其樂。兩人在上海、天津、西安這些新文化運動中心呆過不短時間,自是眼界開闊,視野寬展,張申的小灶開得也相當不錯。兩口子參加聚會,時發妙語警句,切中時弊,句句在理,一時間邀者如雲,名噪一時。時間是個好東西,什麽樣的傷痕心結都能熨平,平靜安穩的日子過得很快,這也是兩個人過得最舒心愜意的一段時光。
男人當上了掌櫃的,生意比較清淡,天津去了幾趟,也沒做成多少生意,最後下決心徹底把鋪子轉出去關掉了。
女人跟小七從香港回來沒多久,五哥打發小子過來說“哥哥們叫你們兩口子明兒個中午前趕到喬家莊,有要事相商。”兩口子一頭霧水,不曉得五哥這唱的是哪一出。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叫二蛋趕著馬車,三人快馬加鞭就起身往莊子趕。到了莊子,三人剛吃過中午飯,五哥就打發小子把兩口子叫到了祠堂後院的屋子。這個大屋子是喬家議事的地方,四麵開窗,屋子裏轉圈兒擺著椅子茶幾,牆上掛著些字畫。兩口子進去一看,女人吃了一驚“屋子裏坐得滿滿當當的,哥哥們都到齊了。”小七趕緊起身招呼兩人坐好。五哥開口說“這次把大家夥兒叫來就一件事,分家產。爹娘走的時候留下來的家產不多也不少,轉騰了這些年也賺了些,小七,把賬本給哥哥們念一念。”小七說“細項不說了,我隻說大項,公賬上有大洋一萬五千兩百四十一塊,城裏的鋪子兩處,喬家莊有二千三百一十六畝地,其他莊子有八百六十四畝地,其它財物折合大洋兩萬八千六百二十五塊。大家有疑問下來看賬本的細項。”五哥說“我們喬家如今有丁口一百八十六人,咱這一輩七人,兒子輩三十八人,孫子輩一百一十五人,重孫子輩二十六人。我提議按人頭把這些公產都分了,咱這一輩一人算十份,兒子輩一人算五份,孫子輩一人算兩份,重孫子輩一人算一份,哥哥們有意見沒,沒有,好,那我往下說。城裏的鋪子兩間,我提議分給三哥家一間,六哥家一間,哥哥們有意見沒,沒有,好,那我接著往下說。往後咱莊子裏的事兒由管事來決定,我提議推九位管事,一門出一人,加上蘭子跟林子,管事共推一位主事總攬,哥哥們有意見沒,沒有,好,那吃過晚飯,叫各門的管事到這兒議事。”
哥哥們陸續回家叫娃娃們議事,小七招呼兩口子去莊子裏到處轉轉,邊走邊拉拉話。小七說“五哥事前跟哥哥們都商量好了,剛才就是公布一下商議的結果,再就是告知你倆一聲,叫你倆有個正式的名分。這次回來,我跟哥哥們學說了一路上瞅見的大事小情,五哥就說咱也得順應情勢了,一個是再派些人手去信子那兒,一個是把公產分了,叫哥哥們也把家產分了,都分到丁口名下,省得麻煩。再一個是哥哥們年齡大了,操不了莊子的心,叫後生們來管事更妥貼些。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大哥們都準備叫小子幹,隻有我跟五哥,六哥,哥哥們不讓退出,加上你倆,過渡幾年再說。五哥的意思,二三年以後咱就卸任。”
在莊子裏到處轉了轉,看了看,吃過晚飯,三人就到了議事的地方。小子們跟五哥都坐好了,三人進去坐好,小子們行過禮,五哥說“咱先推舉個主事出來。”小子們齊聲說“還是五叔來主事。”五哥說“小六,小七,蘭子,林子,你們說說。”六哥說“不要推來推去的了,就你了。”五哥瞅見幾人都在點頭,笑了笑說“行吧,我就繼續當這個主事的。先說幾件事兒,這次分公產,小七總攬,小子們幫忙,蘭子跟林子看著提提意見,我就撒手不管了。明兒個分清楚,一月內交接,辦好文書。去信子那兒的事兒,小六把去的人手跟帶的財物料理好,提前跟蘭子,林子商量好。再有個事兒小六來辦,就是後生們操練的事兒,小六總攬,另找幾個小子們相烘。還有個事兒,就是學堂的事兒,還是林子總攬,蘭子幫忙。往後有甚難腸、難纏的事兒再來找我,雞毛蒜皮的事兒都找小七去,不要來煩我。大家夥兒還有甚要說的,沒有,好,各回各家,各忙各的去吧。林子,你跟蘭子到我那兒坐坐。”
五哥把兩口子招呼到炕上坐好,給一人沏了杯茶說“這事兒我盤算很久了,你倆回去也把地分了,把財散出去。”男人說“五哥,還是你幹脆利索,說幹就幹,我也盤算過,挺好的,回去就弄。”女人說“爹娘走了,我跟林子商量,下次準備叫二蛋帶隊去,咱家也出點兒硬邦人,路上好照應。”
三人又扯了些閑話,就各自回屋睡了。接下來的幾天,兩口子把學堂的事兒理順,又幫忙把地分了,就叫上二蛋回了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