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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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兩口子回到家,就叫上二蛋起身去了金雞灘。金雞灘如今人口已經聚集不老少,一派生機盎然、欣欣向榮的景象。到了那兒,男人叫二蛋召集各戶的當家人來小堡議事。兩人先行去了小堡,小堡如今已修造完善,各項設施齊全,打造得鐵桶一般。兩人進了小堡,叫人把桌凳都搬到院子當中,擺放齊整。各家人陸續到來,男人見人就散煙,叫年紀大的坐在凳子上,年輕後生就隨意站著,圪蹴在牆根也行。二蛋最後帶來撥人說“就這麽多了,沒來的就算了吧。”男人叫大家夥兒聚到一搭說“今兒個把大家夥兒叫來,就一件事兒,就是分地。世事日艱,各家活得都不易,大家夥的日子都不好過。我跟婆姨商量過了,準備把金雞灘的地給大家夥兒分了,想讓大家夥兒多些地種,日子能過得好些。咱金雞灘的丁口有一個算一個,莊子裏跟鋪子裏的管事一人十份,鋪子裏的夥計們一人五份,其他的人成家的一人算三份,沒成家的一人算一份。我想將地分成三等,一等算三份,二等算兩份,三等算一份。分的時候,各戶派人抓鬮,全憑運氣拿地。這隻是個初步的想法,大家夥不滿意的,可以找我來說。這事兒二蛋抓總,各戶今兒個到場的人相烘,半月內把莊子裏的地分好,一個月內把文書字據立好過戶交接。今年我家替大家夥把稅賦交過了,全部不交租子。往後這些地歸了各家,公家的稅賦也由各家各戶自拾利便。我在小院住上幾天,有甚事來找我商議,具體的做法,你們自個兒拿主意。如今世道不平穩,往後各家要管好自家的人,看好自家的地,不要出甚岔子。”
    兩口子在莊子裏住了幾天,分地的事兒,二蛋操持的很順利,地大部分早歸了各家各戶,剩下的地不多,三天就分妥當了。這兩天,各家都來叫兩口子去家裏坐坐,吃口喝口,兩口子也是欣然前往。每天,男人都是盛情難卻,喝得醉打馬虎,要叫人攙扶回來,女人也隻能苦笑“莊子裏的人不是沾親就是帶顧,誰的情都要承。林子打小就在莊子長大,為人又心軟,這些年,隻要是莊子裏的人到城裏來尋他,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人緣那是真的沒話說。”
    這當口,古力奇趕來了。三人騎上馬去了大海子,站在大海子邊上,男人說“小奇,這大海子跟周邊的沙梁、沙地,有一半是你娘當初的彩禮。如今你娘不在了,你把這一半經管好。咱去蒙古那邊兒,立個文書字據,過到你名下,現在就走。”
    三人去了那邊兒,把過戶手續辦好,又到大海子邊上轉了一圈。男人說“奇子,在這兒建個小莊子,種種地,打打魚,不要荒廢了。”古力奇說“舅舅,妗子,我會管好的。我這兩天想好了,準備回去叫大小子過來,在這兒常住。這兒說是河梁、沙地,一大半都是草場。這兒不缺水,草情好,放牧不錯。咱在水裏灑些魚苗,投些食兒,魚產肯定不錯。就是如今商路不暢,咱這兒的人又不太吃。”男人說“這事兒不急,先把莊子建起來就成。我們在金雞灘建了個小堡,這兒也建一個吧,有點兒自保的能力。槍支彈藥我這兒有,人手也能派兩個過來,帶你的人一段時間。亂世安穩最重要。”女人說“奇子,你外婆過得咋樣,要不也搬這兒來。湖心島有現成的房子,我們有空就會過來住住。”古力奇說“外婆在草原上挺開心的,這邊莊子妥當了,我問問她的意思。咱回去吧。”三人騎著馬相跟上回了金雞灘,呆了一晚上。二蛋過來說“分地的事兒妥當了。”男人說“那咱明兒個一大早就回鎮北。”幾個人晚上喝了一頓,古力奇給兩人各端了一盤酒說“二蛋叔,你跟舅舅這些年幫了我不少,先敬你們兩個一杯。我先幹了。”男人說“小奇,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隻要把日子過好,把你婆管好就行了。”二蛋說“奇子,你也算是個能行人,把那攤子事兒理順了,如今也是一大家人,一大攤子事兒,不容易。有空多來金雞灘坐坐,這兒別的不多,糧食還不少。說句真心話,少掌櫃這些年,引來了好種子,把溝渠、道路都修繕了一遍。咱這些年,糧食年景都好,比以前多打下不老少,家家戶戶也都一直聽少掌櫃的話,記住了那句老話,盛世藏金,亂世積糧,積攢下不少糧食。有需要就來,要多少有多少。來,來,咱倆幹一個。”古力奇驚喜地說“還有這好事,這幾年糧價一直下不來,還不是甚時候都能買到,這下我放心了。現在牧場裏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一張張嘴,可都要吃飯呢。”男人說“咱這兒這些年雖說沒賺下甚錢財,糧倒是積了不少,不怕鬧饑荒。現在小堡的倉裏都是滿的,這兩天,我又去轉了轉,二蛋是個精細人,管得不錯。”二蛋說“少掌櫃,你就別誇我了。莊子重建以後,你操了多少心,我就是個跑腿的。”男人說“糧多了,不能光囤著,我看咱多養些豬,陳糧也有個去處,吃得也能好些。”女人說“雞鴨也多養些,林子引進了些蛋雞,雞蛋好放又好吃,銷路應該不差。”二蛋說“沒問題,我回頭跟能說上話的多拉拉,把咱的日子過得更紅火些。”
    三人越拉越高興,拉了不少話,喝得也不少。女人過來使了幾次眼色,二蛋才把大酒桶古力奇拉走了。兩口子睡了個好覺,一大早跟古力奇相跟上,一起回了鎮北。半道上,古力奇轉道告別,回了自個兒家。
    男人的頹廢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看不到的是男人為甚成了如今這樣。女人隱約感覺到一些,去了學堂更明白一些“後生的夢碎了。他是有大胸懷、大誌向的人,可惜世異時移,空有報國之誌,卻難以一展所學,這些年,為了這個家,苦了他。”有一次男人喝了個七八成,嘮叨了半夜,說了點兒心裏憋了許久的話“無路可走,無路可退,沒去處。甚也幹不了,甚也幹不成,家裏門外的事兒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楚。瑞子就那慫樣子,一天為爭家業,鬧騰得家裏雞犬不寧,如今已經老死不相往來。還能咋樣,還想咋樣。”女人不曉得男人在外麵那幾年遇著甚了,好象總有個陰影始終在男人心裏揮之不去“既然難以啟齒,那就埋在男人心裏吧。既然選擇了回來,終歸是還記得鎮北有個家。風每年都會往北吹,總算把男人吹回了身邊,還想那麽些有的沒的做甚。”鬱悶中的男人給海濤寫了一封信,借以排解難耐的心情“吾兄海濤事無大小,因出一途,國事如此,家事亦然。近日來,家中煩心雜事頻發,無處可以排解,提筆書寫一二,一解心頭煩悶。
    生死如今兩不堪,生不容易死亦難,身逢亂世苟且活,飽受摧殘為哪般。
    家裏近幾年生意買賣一落千丈,思來想去,緣由大約有這麽幾點,一則國事艱難無解,戰事曠日持久,民生破壞,生產影響甚大,人人減衣縮食,買賣日益萎縮。二則盜匪縱橫,商旅難行,時有失貨傷人之事發生,人心惶惶,惜售囤積,物價飛漲,貨物流轉不暢。三則家門不幸,兄弟鬩牆,防東防西防不住人心,擋左擋右擋不住貪欲。
    人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與之相比,吾與兄才是真兄弟,真心實意、真情實感。陰差陽錯,難以攜手共進,吾與兄來生當為親兄弟,血脈相連,並肩同行,同扶共濟,共創偉業。弟劉林敬上。”
    女人是個好先生,長得美,說的美,教的美。學生們上課可認真了,生怕學不會,叫女先生操心生氣,什麽話都跟她說,有的沒的,善的惡的,好的壞的,什麽都有。反倒自家的幾個娃娃一見到她就跑沒影了“不曉得娃娃們咋想的。”
    學堂裏反複傳說著女人上的第一節國文課。那天女人站在講台上,看著教室裏的娃娃們,鎮定自若地攤開書本開講“瓶中有果。兒伸手入瓶,取之滿握。拳不能出,手痛心急,大哭。母曰“汝勿貪多,則拳可出矣”。”女人念完開始解讀此文“小孩子都要吃飯,一碗飯能一口吞下咽到肚子裏嗎。不能。飯是需要一口一口吃得,否則肚子會疼,也吃不進去,咽不下去。果子在瓶子裏,看看我手中的這個玻璃瓶子,肚大而口小,跟我們的肚子差不多。有哪位同學上來試一試,看一看咋把果子取出來,吃到嘴裏。”女人上課前就從家裏帶了一個不大不中的細口瓶,還叫義子試了一下,效果正好。有膽子大的學生上到講台上做試範,一群小娃娃眼睛瞪得溜圓,聽得可認真了。字正腔圓的聲音回響在教室中,旁聽的校長跟其它同事都說“不愧才女之名,用心了,是位好先生。”
    阿新是她自個兒胡謅的名字,她本名叫鄭芸,金雞灘莊子各家各戶的娃娃,名字都是劉老爺子取的,他還特別喜歡單字名,說新時代,新風尚。在那個年代,這也算得上是件不大不小驚世駭俗的事情了,有人就說他欺師滅祖,無視傳統,目無祖宗,他一概嗤之以鼻“鎮北算不上什麽傳承久遠的地方,各家各戶更算不上什麽傳承久遠的高門大戶。日新月異、動蕩不安的年代,什麽事兒都不要動不動驚鑔二五,扯些有的沒的,少見多怪,都應該多出去走走看看。如今這世道都成甚樣子了,還一天就曉得搖頭晃腦,瞅人家的不是,一群不開化的老古董。”劉老爺子這張嘴太利,別人說不過他,也就懶得說他了,反正是人家自個兒的事情,確實也不關旁人的瞎好。
    薛勇跟鄭芸成親之後,就天天在土地上勞作,理舊墾新,一日也不得閑,如今莊子地多人少,誰種的地就歸誰家了,外麵的人來不成,舊莊子的人就這麽多,劉家又是放任自流的態度。鄭芸跟薛勇還是彼此稱呼阿新跟小星,這成了兩人間的專屬呢稱。那段經曆時日雖短,但實在是太深刻了,刻在了兩人的心裏。
    阿新跟小星這對苦命夫妻遠離塵世,相依為命,象小草一樣頑強地生活著。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芸也問過小星“那會兒為啥要幫我,你不怕嗎。”他說“傻女人,咱是一個莊子裏的,鄉裏鄉親的,山不親水還親呢,何況不應承,你就是死路一條,我曉得他不肯殺我,想我入夥呢。咱又跑不了,遲應承早應承還不是得應承,都一樣樣皆,不應承又能咋辦嗎。”阿新說“星哥,你心真好。”小星說“好甚呢,還是多想了一天,害得你被牲口糟蹋了,這都是命啊,咱倆該有這一劫,躲也躲不掉。”阿新說“那你咋不入夥呢。”小星不屑地說“那夥人成不了個甚事兒,一群糊腦慫,都不咋正常,跟上他們,遲早把命丟了。我就是不入夥,跟他們耗著,時間長著呢,有機會我又不是不長腿,不會跑嗎。我又不是這地裏的莊稼,任人種,任人割,任人碾,任人磨。我本事大著呢,準有逃走的那一天。”阿新歎了口氣說“可惜糟蹋了哥這一身本事。”小星悠然地說“說不上糟蹋不糟蹋,要說糟蹋,少掌櫃那才是真糟蹋了,劉家人都是好人啊。如果沒少掌櫃少奶奶,咱能有這幾十畝地,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不愁戴。聽說如今外麵都亂成甚了,這些年到處鬧饑荒,餓死不老少人。你就知足吧,平安是福。”
    時間的指針永不停歇,堅定而永恒,這一天,學堂裏傳來一個消息“解放了。”女人不曉得解放是甚意思,隻明白了兩件事兒“學堂改叫學校,先生改叫老師啦。沒幾年,莊子土改收走了,鋪子公私合營也收走了,掌櫃的改叫主任啦。男人作了一年多主任調到民政局作了文員,鋪子跟自個兒家徹底沒了關係。”
    剛解放那會兒,男人收到了海濤的來信,看過之後徹底失望了,把自己關在屋裏誰也不見,一個人喝了一整天悶酒“吾弟革命成功在即,吾因要事赴港,臨行倉猝,未能與弟話別,平生一恨事也。
    國內形勢一片大好,抗戰勝利,革命勝利,多次欲赴鎮北見弟一麵,事出有因,未能成行,今組織有命南下,時間緊迫,未能北上,正是風向北吹的時節,就讓風帶去為兄還活著的消息吧。
    近年來一直在戰區開展革命工作,未敢與弟明言,今勝利在望,弟若有意,可持此信與吾兒一晤,終有相見之日。吾兒現在滬南洋模範中學就讀,名叫閆東生。兄海濤敬上。”
    男人借著酒勁給海濤寫了一份回信“吾兄見諒兄之心意弟銘記於心,然同患難易,共富貴難,道不同不敢再言同行,吾心已寂,苟活於世,了此殘生足也。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吾追尋自由,然天下之大,無處安放吾身,吾追尋革命,然寰宇之內,無地可載吾心。打打殺殺,何來自由,吵吵鬧鬧,何來革命。強權不除無自由,貪欲未消難革命。弟劉林敬上。”
    自打來了香港,海濤整天都不得閑。起初,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他感覺心情振奮,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後來,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他又感覺特別淚喪,心裏麵充斥著迷茫“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不要低估政治的無恥,政治的殘酷,不曉得哪個人說的,也不曉得從哪兒聽來的。從來都不想沾政治的邊兒,隻想幹自個兒想幹的事情。可久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如今還是莫名其妙卷入了政治的漩渦,不白由主受了不白之冤。這都沒什麽,都能挺過去。事情總有雨過天晴,撥雲見日,真相大白的一天。
    最擔心的還是林子,那個一世好兄弟。他心太善,理解不了那些惡。他心太軟,能堅持到哪一天呢。他骨太硬,得遭多大罪啊。他眼太亮,能容得下這些髒水汙垢嗎。覆巢之下難有完卵,運動什麽時候能過去,誰也不知道。
    我是幹什麽出身的,多年秘密工作的經曆,已經練就了一雙勘破虛妄的火眼金睛,早已經從栓子的蛛絲馬跡,察覺到了小娃娃的異常。這小娃娃一本正經打馬虎眼兒,稍一跟蹤、一打問就明白得七七八八。信子肯定是林子的娃娃,這娃娃這麽小,就要骨肉分離,天隔一方,真難為他了。看他如今過得挺不錯,挺開心的,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啊。還是不要去打攪他的平靜生活了,任他自由自在、自生自長吧。原本想著可以暗中照應一下,如今也不成了。還好當初給人提示過,生意買賣上多關照栓子,也算盡了點兒心吧。如今人走茶涼,也不曉得還能有些幫助嗎。”
    海濤被客客氣氣請回去配合調查,他知道再也回不來了。坐在地方空曠,牆麵雪白,燈光明晃晃的大房間,他已經三天三夜未合眼了。他該說的都說了,該寫的都寫了。他知道人家想讓他說什麽,他偏不說。他知道人家想讓他寫什麽,他裝糊塗。他知道人家沒那麽容易放過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他還是低估了政治的無恥與殘酷,他被判了個無期徒刑,差點兒吃了槍子。他還是慶幸自己這事兒沒發生在解放前,那會兒一準活埋了,可以省下一顆子彈。
    他平心靜氣地入獄改造,平心靜氣地書寫上訴材料。雖說明知道沒啥用,沒啥指望,他還是一份接著一份寫,權當練字練筆了。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在平靜而堅定地過去,黑暗依然籠罩著他,什麽時候能看見黎明的曙光,沒有人說得準,沒有人說得清。
    解放區的天是藍藍的天。一個藍天白雲、春光明媚的日子,女人剛從學校回到自家院子,就見到了一個挺拔的身影在屋子門口的陰影裏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