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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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聽到女人的聲音,男人轉過身來,女人驚得差點把抱著的書本掉到地上“強子,你回來了。”她瞅著強子定了定神“好像沒甚大變化。隻是眼神冷了些,刀子似的。臉色也不好,有些蒼白。還是多了些風霜,多了些皺紋,多了份成熟,多了份沉穩。”女人進了屋,強子跟著進來立在當地疑惑地說“少奶奶,少掌櫃呢,我去鋪子看了,沒一個認得。”女人放下書本,在雕花椅子上默然地坐著,隻是定定的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良久才說“少掌櫃的去民政局上班了。鋪子如今是公家的,跟咱家沒甚關係。這幾年過得咋樣,還好吧。虎子如今也大了,皮實著呢,就是一天不著家,讓人不省心。你坐會兒,我去弄點吃的。”女人出門去灶房做飯,遠遠瞅見男人拐進了二門,走過去招呼了一聲說“強子回來了,在屋子裏正坐著,我去弄點吃的。”男人嗯了一聲,往自家屋子裏走。過了沒一陣,女人端了一盆小白菜燴豆腐,裏麵放了些提前做好的羊肉丁丁,又端了一盤熱好的蒸饃,一摞碗筷放在炕桌上,給一人盛了一碗菜說“上炕。”兩個男人脫鞋上炕,端起碗吃了起來。三人吃完飯,女人把碗筷拾掇好,端了兩杯泡好的茶,坐在炕沿上,聽兩個男人坐在炕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拉話。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強子幾年前去延安了,想學會打槍,好去報仇。沒成想,去了就走不了啦,跟著隊伍幹大事去了,去解放全中國,解放全人類去了。中途上了戰場,肚子上中了一槍,被抬了下來。等傷徹底好了,全中國早解放了。他眼看報仇沒了指望,也沒了心勁,就退伍回了家。他準備過幾天去公家那兒報到,在城裏找個事幹。”男人說“我曉得咋辦,明兒個帶你去辦手續。娃娃們又不曉得瘋哪去了,先住下,等回來了再說。”女人拾掇出一間幹淨屋子,就過來叫強子去歇歇。她回屋見男人還在炕上發愣就說“躺著歇歇,如今不比從前,想開些。”男人在炕上斜靠著枕頭,還是愣愣的。女人把炕桌挪好,就著窗戶下光線好些,批改學生作業。男人愣了半晌猛地來了一句“蘭子,你說如今這世道咋了,活著有個甚意思,還不如跟爹娘一搭埋了。”女人嚇了一跳說“胡尋思個甚,出去可不要胡說。世道變了,不要亂想,更不能亂說。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撂下我們幾個,可咋辦,你舍得。”望著眼前短發齊耳的俊婆姨,定定地看了看,男人側過頭去裝睡,不知想些什麽。
    女人再次獲悉小蓮的消息是從強子這兒聽到的。強子回來之後閑聊的時候說“幹革命的時候,偶然在老鄉那兒串門,聽說了小蓮的消息。聽說小蓮嫁給了一位領導,過得還行。打問了好幾回,才曉得小蓮住在哪兒。我專程跟連長請假,上門瞅了瞅小蓮過得咋樣。小蓮見到我挺激動的,留下在家裏吃了一頓飯。她跟我打問了許多喬家的事兒,特別是少奶奶的事兒,問得可詳細了。問你過得好不好,娃娃好不好。我把知道的都跟小蓮說了。後來我聽說小蓮嫁給的那個男人在一次戰鬥中受了傷,一直治不好,準備去囯外治療。小蓮為了照顧男人跟去了,後來就再沒聽到小蓮的消息。聽人說那位領導回來了,沒帶著小蓮,回來沒多久,又找了個婆姨。這些人的事兒,我也害不下,也不敢跟人打問。”女人默默的為小蓮祈禱,期望她在異國他鄉能過上好日子,不再受苦遭罪。
    如今大字不識幾個的強子去了家具廠,成了吃公糧的木匠。他過去學下的那些本事,這些年都荒廢了。他仍借住在男人家,後來他跟男人商量“反正看這等形,遲早都是公家房,找人把現住的房子劃到我名下算了,省得住進來不相幹的生人。”男人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隔天就跟強子相跟著去辦了手續,沒費多大周折就成了。
    男人每天機械般的抄抄寫寫,一天都說不了幾句話。每次上墳,他都叫婆姨娃娃先回去,一個人在父母的墳頭坐好久。有一回,女人瞅見從墳上回來的男人眼睛紅紅的,顯然哭過了。
    男人這天喝了些酒,恍惚間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爹娘的墳前。已近夏天,一場雨下來,墳頭上已有不少野草稀稀疏疏的散落著。他彎下腰,仔仔細細地把墳頭上的雜草一根一根拔起,從旁邊的樹林間,搬了一摞磚,壘在墳頭跟前。坐在磚頭上,他從兜裏掏出一包煙,用洋火點燃兩根煙,插在墳頭案桌上的石香爐裏,自己也點燃一根,抽了兩口說“爹,娘,我如今抽紙煙了。你二老也抽一口,比煙槍軟活,挺好抽的,這是我在潼關學的。我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娃娃,老叫爹娘、婆姨操心,這輩子也沒幹成甚事,隨心所欲的。一會兒寫寫算算,一會兒打打殺殺,一會兒吼喊吼喊,一會兒碼字畫畫,沒個定性,一無所成。如今到好,啥也不用想了。人家讓幹個甚,就幹個甚,人家要啥,就給人家啥。這世道變化得太快,一會兒打過來了,一會又打回去了,一會兒又打過來了,一會兒商路斷了,一會兒劫道的來了,一會兒全部歸公了,甚事跟咱家都沒關係了。日子過得也不拴整,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心裏雜亂無章,不曉得該如何求得心安。很多話兒,我都不曉得如何跟蘭子說,思來想去,覺得咋說也是一種傷害。蘭子不知道可能更好些,也就沒有了傷害。我想把這些秘密永遠理在心底,帶進墳墓,不再跟任何人提起。如今海濤不見人影,榆生去了香港,再沒人知道那些事兒了。這輩子,朋友兄弟交好的不少,親兄弟反倒成了陌路人。如今海濤沒了音訊,見不上個麵。張望、強子、景星還隔著點兒,沒法子跟他們說說心底的話兒,憋在心裏挺難受的。如今隻好在這裏,跟爹娘你倆拉拉。說了這麽多,心裏暢快多了。你倆好好睡吧,我回去了。”
    男人的精神一直很恍惚,人也一天天消瘦下來,眼睛大而無神,總有一片化不開的憂傷跟悲涼。男人曉得女人的心思,瞅在眼裏,疼在心裏“她總想安慰安慰我,讓我的心情好起來,身子也好起來,甚至想盡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想把我揉碎埋進她的心裏,再重新捏起來,讓我能夠從新開始。她想盡辦法弄到能弄到的一切好吃的,用心去作。她活麵要活很久,就是想讓麵筋道爽滑一些。她聽說哪個學生家宰羊殺豬,就會跟著學生回家去買塊最好最嫩的豬羊肉。她細細地剁成碎末,炸丸子、汆丸子、卷丸子,親自去街上買最好的芡粉涮片粉,把豬羊雞的骨頭放一搭熬一夜的湯。她出鍋的拚三鮮比街上大食堂的大師傅做的還地道好吃。出鍋時,胡椒粉、芫荽、小蔥一灑,娃娃們永遠都是挺著鼓脹的小肚子,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被趕回屋寫作業,連強子都說少奶奶的手藝超過大食堂的大師傅了。她包黃蘿卜羊肉餃子、清燉羊肉,這些三天兩頭就來一回。錢不夠,她就偷偷把娘家帶來的壓箱底嫁妝賣上一兩件,還以為我不曉得。”男人懂得女人為他做的一切,在婆姨無處不在的嗬護下,他慢慢淡忘了那些糟心的陳年舊事,細細感受品味著家的溫暖,那顆早已死寂冰冷的心,開始一天天融化蘇醒。他畢竟知道自個兒有多愛這個家。
    喜子心裏有說不出的苦,父親的名聲成了他永遠的痛“鎮北不大,鎮北人不多。祖祖輩輩生在鎮北,長在鎮北,活在鎮北的鎮北人,基本上都知根打底。不論說起誰來,個個頭頭是道,論起來,大多沾親帶故。這就是個封閉運行的小圈子,活在這裏的人,最看重的不是你當多大官,發多大財,而是一提就說,這家人的名聲好不好,做人做事是不是仁義。不仁不義的人,沒人願意跟他打交道。名聲好的老人,街上誰碰見都客客氣氣打個招呼。這就是聲望,名門望族指的就是聲望高的家族。爺爺的好名聲全叫爹給敗沒了,打小就能感覺到這一點,爹年紀大了也明白了這點。名聲這東西摸不著,瞅不見,可它實實在在存在於生活的每分每秒、一點一滴,需要熬很長很長的時間,才可能有點兒改變。自打從天津回來,想好好紮根鎮北以後,我就特別看重這一點。跟白家結親是為這,當兵從軍也是為這,去文學社聚會還是為這。我能感覺到,爹敗掉的名聲,正在一點一點回複過來。雖不顯山露水,可生活卻暢快了許多。一直很滿意這一點,也有信心重新在鎮北頂起一片天。重振家族聲威,就從當下開始吧。
    建立一個家族,可不是單槍匹馬能行的。每天都要辛勤耕耘,婆姨的肚子也很爭氣。十來年過去,如今自家也是三男兩女五個娃娃的爹。心裏很疼愛這幾個娃娃,順道瞅著古板的婆姨也比過去順眼多了。多栽花少栽刺,多交朋友少結仇怨,天天都記得。這多年下來,不管是在營裏,還是在社裏,都算得上中流砥柱,混得那是風生水起。感覺再過個十多年,家族中興有望。可天不遂人願,解放了。一夜之間,夢想就破滅了。”
    回到鎮北之後,強子好長一段時間都提不起精神,這有身上受了傷的緣由,也有心中的苦悶。女人心平氣和地跟他說“強子,金雞灘的事兒已經過去了。當年公家派人剿匪,已經把那夥人除滅了,這還是喜子帶人幹的。聽說那一次幹仗,喜子手下的人死了不少,馬匪幾乎全給除滅了。你就安下心來,好好過日子吧。虎子這麽多年沒跟你一搭過,可能有些認生,過一段就好了。林子自打爹娘老去之後,就象失了魂,好不容易回緩過來,少掌櫃又當不成了。這些年,他心裏苦啊,多跟他拉拉話,開解開解。世道變了,人人都要跟得上形勢。”強子鄭重地說“我這些年也想明白了,一個人能成個甚事。報仇的事兒,我也放下了。如今我就想著把虎子養大,咱這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隻要人活著,就有盼頭。二蛋如今做甚著呢。”女人笑了笑說“二蛋回金雞灘管事去了,有空去看看他。他跟杏花成親以後,又生了個娃娃,小日子過得不錯。娃娃多,一大家人呢,夠兩口子忙活的。如今大小子上班了,在喜子那兒當差。”
    強子安頓好工作,抽空回了一趟金雞灘。二蛋高興壞了,叫了幾個關係顫活的拜識,美美吃喝了一頓,算是給狗子兄弟接風洗塵了。二蛋家如今就在原先東家的院子,老房子結實,金雞灘大火也沒燒到這兒來,如今還能住人。強子躺在熱炕上,跟二蛋拉著話兒,又想起了那個銷魂的夜晚“世異時移,物是人非,所幸人還活得好好的。你這些年都幹了些甚事。”
    二蛋眉飛色舞地說“咱也算是見過大世麵的人,遠處的天津,上海,香港都呆了不短時間,近處的太原,鄭州,西安上上下下去了無數回。外麵的大地方跟咱這小地方還是大有不同,人多新鮮事兒就多,錢多新鮮物件兒就多。在咱這兒鄉山圪嶗呆一輩子的人,根本想象不到外麵有些甚。見多識廣,一點兒都做不得假。你也去了不少大地方,上海、西安都去過,天津都呆了一年多。出門這麽些年,也算見識不凡了。”強子悠然地說“我去的那兒是個新天地,人們想的做的跟咱平時瞅見的一樣也不一樣。我想可能是心更大吧,心大胸懷大,想的幹的自然不一樣。我走的大川大山多些,聽教員說的多些,空閑的時候也想想。你說這世道為甚變來變去的,有個甚道道嗎。”二蛋皺了皺眉頭說“我經了這麽多事兒,就悟到了這麽幾條。一個是錢,這做不了假。這人哪,不管他說得比唱的還好聽,真金白銀拿出來給人花,說得再不好聽也是真的。圪慫小氣總想勒蹭人,就是說破天,把牛吹死,也是假的,我聽都不想聽;二個是看人看本性。三歲看老,小的時候是個甚人手,大了變不了多少。家也是一樣,有甚老子,就有甚小子。除非出了大變故,否則八九不離十;三個是幹生活要跟對人。老人們常說,跟好人學好人,跟上死魔就跳神。四個是做人不能葬良心。做甚都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偷偷摸摸胡日鬼,成不了大事;五是人要長前後眼,走一步看三步,跟下棋一樣樣甚。今兒個跟你交個底,出去不要瞎說六道。這條命沒了,都不能說。咱家在香港的攤子大著呢,水深的很。我都差點兒回不來,奔好日子去了,哪還用在這兒受苦遭罪。咱金雞灘如今為甚這麽平穩,那都是咱自個兒幹得顫活。人心齊,泰山移,誰來都沒甚用項,都得聽咱的。”
    強子疑惑地說“少掌櫃咋得了,一天沒個精神。”二蛋歎了口氣說“少掌櫃啊,你不跟少奶奶去過一回上海嗎,榆生沒跟你掏心窩子拉拉,說說真話。”強子想了想說“我問過榆生哥,榆生哥沒多說,隻說少掌櫃心太大、太野了,有些想當然,還沒長大呢,過幾年大些,就定性了。你跟榆生不是可好了,應該比我清楚。”二蛋歎了口氣說“我也說不好,咱少掌櫃心太善了。本事大,就是心思太純了,老愛冒傻氣。又聽不進去人話,心裏裝得事兒也太多了。服不住,整不明白,心裏挽的疙瘩太大了。但願甚時候能舍得,能放下,好好過日子。就象你我,喝美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甚事都想開了,沒事了,多好。”強子點頭說“少掌櫃是個文化人,現在叫知識分子。文化人操心大嗎,小心心人,哪能象咱這些大老粗,心大得很,一根尺子量到底。少掌櫃心裏那麽多把尺子,都不曉得怎量了。不說了,不說了,再多咱也管不了,多照應些就是了。”二蛋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是個甚滋味“好人難當啊,也隻好這樣將究活著了。大人物台麵上的事兒,咱這些上不了台麵的小人物害不開,也說不上甚話,幫不上甚忙。睡吧,睡吧。”
    虎子打小就膽子大,沒娘的孩子早當家,何況爹也扔下他走了,爹娘爺奶的印象,在虎子的記憶中很模糊,小的時候虎子就曉得一個詞“寄人籬下。”虎子一般不願意在家呆著,總想在巷子裏、街道上瞎逛、瘋玩,跟遠近周邊的小娃娃打了無數次架,交了無數的小夥伴。廝混在市井之間,虎子就有種暢快的感覺,忘卻了自己是個沒爹娘照應的孩子“蘭姨跟月月都挺好的,一見麵就噓寒問暖,生怕凍著餓著我。好吃的,有月月的就有我一份。月月還常說自己是女娃娃吃不了那麽多,說男娃娃飯量大,把那份勻出來,叫我多吃些。”每次瞅見蘭姨跟月月溫暖的目光,虎子心裏就不是個嗞味。他跑到巷子外,躲在被窩裏,偷偷哭了很多次。虎子曉得為什麽自己會這樣“這是想爹娘了。蘭姨再好死,也不是親娘。月月再好,也是個女娃娃。這些心思,又能對誰說呢。”心裏的秘密越多,他就越沉重。虎子一天天沉默下來,一天天不著家,去學堂裏念書,也一天天沒了滋味。遠遠見著蘭姨,他就躲,生怕又是一番摸頭打理衣裳的愛撫。有時候他都想說“蘭姨,你別對我這麽好。你打我罵我都行,那樣暢快些。你這樣,我受不了,隻想哭。”
    爹回來了,兩人睡在一個炕上。他一開始覺得特別激動,安心了不少“終於有爹了。”過了沒多久,他就覺著自己跟爹親不起來,反倒懷念起蘭姨溫暖的手掌,柔軟的懷抱,感覺比爹對他好多了“可能這就是爹娘不一樣的地方吧,何況爹也沒管過我幾天。”在他的心裏,娘的位置不曉得什麽時候已經有了蘭姨的身影,親娘的影子更加模糊了。
    爹問他想不想當兵,他二話沒說“想。”爹把他送去體檢,沒幾天,他就戴著大紅花,上了大卡車。蘭姨跟月月、小義都舍不得他走,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他硬忍著沒哭。車開走了,出了城,他才抱著自己的頭,縮成一團無聲的抽噎著,心裏默默的回放著過去日子裏的點點滴滴“我愛你們,我的親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