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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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這個冷冷清清又熱熱鬧鬧的年轉眼就過去了,後生說不出是個甚滋味“說好吧,一家人天隔一方,爸媽都在受苦遭罪,一想起這事兒,就覺得這世界很荒誕,沒什麽道理可講。無奈落寞的情緒就會象陰影一樣,一點一點吞噬心靈,一寸一寸撕裂身子,真的不能多想,越想越糊塗,越想越冰涼。說不好吧,人間自有真情在,老黑兩口子,農場裏的人都沒把我當外人,對我那是真心好。在農場,感覺這就是一大家子人,在一搭幹生活,過日子。
這裏的人們依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牧歌生活,一派舊時代農耕文明的景象。新時代工業文明的光輝,還遲遲沒有照進這片土地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隻有那輛破舊的大卡車,還有屋裏的電燈、辦公的電話,彰顯著這裏已經跟工業文明有了那麽一丁點的接觸,工業文明沒有將這裏徹底遺忘。生活雖重,日子尚苦,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天樂嗬嗬的,並不覺得苦,自得其樂,既享受生活的賜與,也享受生活的磨難,生活的苦楚。他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活著,不就是來受苦的嗎。多淳樸、多厚道的一群人啊。”
後生漸漸融入了這裏的生活,把自己真真正正當成了一個農場人,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鎮北人,說鎮北話,吃鎮北飯,過鎮北普通人日複一日的平淡生活。隻有一個人坐在桌子跟前,念著當初帶來的那些舊書,還有回上海、去鎮北買的這些新書,他才明白自個兒還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鎮北人。他的根不在這裏,這裏隻是他人生旅程中停留的一個小小站點。
賀鄉長今兒個接到通知,去縣上開了個會。會議隻有一個主題,跑步進入人民公社。核心意思隻有一個,建成集體農莊,一齊出工幹活,一起吃食堂,跟金雞灘農場差不多一樣樣甚。縣長最後總結說“全縣都要搞大躍進,搞集體農莊,分批去金雞灘農場學習取經。農墾局做好經驗交流跟接待,都分頭去準備吧。誰家甚時候去,縣裏會統一安排。”
後生最近忙壞了,又是要準備經驗材料,又是要準備接待,一天忙得腳不著地。他才剛來幾天,就被抓了差,主辦這事兒。他甚也不明白,不是埋頭抄抄寫寫,就是出來進去搞接待。材料越寫越長,越寫越好,大家夥兒越聽越振奮。接待越來越輕車熟路,上上下下都很滿意,挑不出甚毛病。老黑念稿子的水平日益見長,越說越溜,很是滿意。他拍著後生的肩膀說“小王,越寫越溜了,好好幹,有出息。”學習取經的隊伍走了一撥,又來一撥,農場已經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各幹各的。農場成立已經快十年了,甚事都上了軌道,有規可循,有章可依,運轉很流暢,大家夥兒都形成了默契,什麽事兒能幹,什麽事兒不能幹,什麽話兒能說,什麽話兒打死也不能說,上上下下都有譜,心裏都有杆秤。大家夥兒都記得老黑說的那句話“有本事的,盡管出去折騰去,在這兒的,就把自個兒當成個莊戶人就好。本本分分幹生活,消消停停過日子,誰敢炸刺兒就去攔羊,不信治不了你個碎骨石。”
後生跟車進城的時候,小王私下裏跟他嘀咕“咱這兒有個小後生剛來沒多久,不曉得輕重,有次打飯的時候,嫌食堂的飯菜沒甚油水,發了幾句牢騷,正好叫老黑聽見了。老黑端直把場裏所有人召集在食堂,開了個現場會。他一臉認真地說,有的同誌說,那些村子裏的大食堂吃香的喝辣的,大肉塊子放開肚皮盡飽吃,咱農場為甚沒啥變化,還是清湯寡水的。有句老話兒,大家夥兒聽說過沒,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受一輩子的窮。過日子就要細水長流,我們可不能吃了上頓沒下頓,饑一頓飽一頓地過日子,有今兒沒明兒。我就問一句話,半年把一年的糧吃光了,大冬天準備去喝西北風去呀。記住了,這十來年,不管年景好賴,咱農場從來沒向公家展手要過一粒糧食,年年完成公糧上交任務,牛奶、雞蛋,豬羊二肉供應全鎮北。再瞅瞅你們自個兒,餓著了,還是凍著了。一個個想這兒想那兒,你咋不上天呢。還不如個上海來的小後生覺悟高,真是丟咱農場人的臉。明兒個自己主動去攔羊,這事兒沒人攔著你、擋著你。散會。”
春季過後,後生已經熟悉了農場的生活,熟悉了農場的人,熟悉了農場周圍的地方。他發現了一個神奇的地方,一個當地人叫大海子的地方。他太喜歡那兒了,隻要不刮風下雨,一有大段時間的空閑,他就往那兒跑,那裏有他的精神家園。在那裏,他可以看波瀾不驚的水麵,水麵上來回飛翔的水鳥。夏天的時候,湖邊還有些蘆葦、野鴨,這叫他想起了上海,想起了無錫。
他的老家就在無錫,爺爺這一輩才到的上海,小時候經常跟大人回無錫去玩。一到大海子,他就想起了太湖,想起了遊泳“小的時候,很怕水,不敢往水邊靠。爺爺一開始還好話好說,勸說下水玩會兒,不要怕。記得有一次爺爺說煩了,發了火,抓起一把就把我扔到水塘中間。那會兒嚇得要死要活,用力撲騰,嗆了好幾口水。爺爺看要沉下去,才跳進水塘撈出來。也怪了,打那兒起,見到水就不那麽恐懼了,反而還有種親近的感覺。幾個夏天下來,就能舉著手、拿著衣服、踩水過河了。”
夏季風和日麗的時候,他就在僻靜的地方,瞅著遠近無人的中午時分,下水遊一會兒泳。隻要下到水裏,在水裏像一條魚一樣,自由自在地穿梭遊動,他就感覺很暢快“隻有這時候,才好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無錫,回到了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陪伴的日子。好喜歡這種感覺,這樣遊一遊,就沒那麽想家了。這樣就安心了,也不覺得生活有多苦,日子多麽難熬了。”
泳累了,他就一個人繞著湖邊信步而行,聽水鳥的叫聲,讓海風盡情地拂過臉頰,好像家人的手撫摸在臉上。夕陽的餘暉裏,他沐浴在光的世界裏,忘卻一切現實中的煩惱,放飛自己,變身眼前自由自在的水鳥。恍惚間,他穿越無數時光,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自家獨居的院落,回到了無錫,回到了太湖邊上自家建造的村舍。
一個陰雨綿綿的中午,劉月打著一把黑傘,走進了金雞灘農場的大門。天下著雨,院子裏一個人也看不見。走了一會兒,她就見到有一個屋子的窗戶跟門之間的牆上釘著一個木牌子,上麵寫著“場長”。旁邊的屋子同樣的位置釘著一個木牌子,上麵寫著“辦公室”。她猶豫了一下,想推開辦公室的門,可沒推開,隻好推開場長的門。屋子裏還沒人,她隻好坐在長條凳上等著。
過了好長時間,才有人推門進來,來人一看屋子裏有人就說“你是誰,以前為甚沒見過,找我有甚事兒嗎。”女子趕忙站起來說“黑叔,不認得我了,我是劉月。”老黑吃了一驚“都長這麽大了,一眼都沒認出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啊。上次見你才多大,長這麽高了,都快趕得上我了。前一段兒我還跟強子跟你媽說,我把你要到咱這兒來了。你媽還說我不做好事,叫你來我這兒受苦。我跟你媽說,還是咱金雞灘好,都是老熟人,沒人敢欺負你,在城裏有甚好的。你媽說,就我操心大,你來了,好好照應著。你要少根毛,蹭破點兒皮,就叫我好看。你媽呀,還是那麽霸道。”女子嘿嘿一笑“我媽那可是人稱鎮半街,打小怕過誰,如今都好多了。不說這些了,趕緊給我把手續辦了,我還要去大川家看叔跟姨呢。”老黑就曉得嘿嘿笑“你咋說咋來,今兒個不湊巧,小王跟小李相跟上去城裏辦事去了,你這些東西放我這兒就算報道了。住的地方早準備好了,炕也燒過了。給,鑰匙拿上,我送你過去。”
女子跟老黑去屋子看了一眼,就鎖好門往家屬區走“黑叔,你先回去吧,我認得路,晚上有空到大川家來,咱慢慢拉。”老黑說“能行。”
女子快步走過那一個個小院子,來到一處小院子,熟門熟道走了進去。推開門,抬眼瞅見一個俊俏的中年女人,她笑著說“姨,想我了沒。”中年女人驚喜地說“月月來了,二蛋都念叨好幾天了,快到炕上坐。”女子脫鞋上了炕說“叔呢。”中年女人說“去地裏看看,天下雨了,應該快回來了。別管他,你娘跟強子咋樣。”女子一臉陰鬱地說“還行吧。你也曉得如今外麵亂成甚了。我叫娘來金雞灘躲安穩,跟我住上一段時間。她說名聲太大,來了就是禍害人,擾了金雞灘的清靜。她就是死強,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姨,你就別操心了。我媽硬錚著呢,沒事兒。”中年女人歎了口氣說“你娘硬氣了一輩子,哪能咽得下這口氣。你爹死得不明不白的,你娘哪能放得下。不說了,不說了,來,吃口姨做的零碎,我去做飯,一會兒就好了。”
女子揀起一顆顆炸好的蠶豆扔進嘴裏嚼著,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又開始發愣“這十多來年,家裏就沒個笑聲。爹在的時候,不是喝得醉打馬虎,在炕上睡著,就是坐在炕上,悶頭抽煙發呆。如今爹沒了,娘也開始坐在炕上,悶頭抽煙發呆,一坐就是大半夜。爹走了,娘的魂也跟上走了。
記得小時候,家裏爺爺奶奶都健在,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常有人上門來家裏。那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繁華似錦好風光,哪象如今門可羅雀車馬稀,冷暖自知心悲涼。爹的死,就是一根紮進心裏的刺,不能撥動翻騰,一動就心如刀絞,痛徹心扉。”她曉得過去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餘下的日子裏,心裏隻有兩個字“仇恨。”
她不動聲色地念完了大學,任由人們安排她的工作,沒說一句話。老黑把她要到農場來,她心裏沒覺得難受,反倒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感覺“不遠處就是勞改農場,真相就在那裏,遲早會水落石出的,不著急。”
“月月來了,杏花,多做點兒好吃的。”一個中年男人推門進來,瞅見女子笑了笑,脫鞋上了炕。女子跟著笑了笑“叔,回來了。”杏花不耐煩地在外屋說“月月,別聽他呱嘴。說甚呢,這麽老了,還這麽不著調。等你發話,黃花菜都涼了。都做好了,洗洗手,吃飯了。”她把菜端上炕桌,女子說“姨,夠了,夠了,做多了吃不完。”杏花疼愛地說“你娘如今也沒心思給你做好吃的,今兒個多吃點兒,都是你愛吃的。”三人坐在炕上吃邊拉話,女子滿足地說“真好吃,姨的手藝還是這麽好。”杏花說“別笑話我了,我這兒就是些農家飯,如今要甚沒甚,做不得那麽精細。”女子說“夠好的了。”二蛋說“吃飽就好,在這兒別想那麽多,甚都不要操心,把自個兒照應好就成。”女子嗯了一聲,要下地拾掇碗筷,杏花拉住她說“乖乖坐著,跟你叔拉話,又不是到了外人家,我會拾掇。”女子隻好坐下,幹看著杏花把桌子上的東西拾掇走。二蛋責怪地說“你坐穩了,來自己家了,還客氣個啥。今兒個別走了,那屋早給你拾掇幹淨了,你那兒冰鍋冷灶的,哪能睡舒服。”女子伸個懶腰說“能行,今兒個不走了,就住這兒,好了吧。”二蛋嘿嘿一笑,掏出根煙點上抽了兩口,再沒吭聲。女子跟他學說了一遍畢業前後的事兒,二蛋淡然地說“想開些,如今這世道,回咱金雞灘來上班就挺好的,安穩。”杏花拾掇完家什,泡了兩杯粗茶說“吃好了,就別說別想那些煩心事兒了。月月,姨瞅著你越長越出挑了,也不曉得誰家小子有福氣,能娶了你。”女子臉一紅說“姨,就曉得笑話人家,能嫁出去就不錯了。”杏花自豪地說“就咱家月月這人樣,都能上畫報、拍電影了,那還不是人見人愛。現成的,咱農場裏的好後生都排成隊了。小心瓜地裏揀瓜,挑得眼花。”三人親得很,一拉上話就沒完沒了沒個夠,還是二蛋最後發了話“月月下雨天來的,這兩天東跑西逛的,也沒睡好,早些去睡吧。老婆子,少說兩句,月月往後就在跟前,天天能見上,想拉話,有的是時間。”女子感覺自個兒確實有些累了,下炕上了趟茅房,端直開門進了另一個屋。進屋拉燈一看,被窩早已經鋪在炕上暖好了,她的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如今這處境,金雞灘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啊。”她拉滅燈,脫了衣裳摸索著躺進溫暖的被窩,長出了一口氣“多久沒這麽安心了。”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嘴角還帶著淡淡的微笑,滿足而放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