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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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往北吹!
    金雞灘的秋天很美,金黃的楊槐樹隨風搖動,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眩目的光彩,大海子冷清了下來,水鳥都飛到南方過冬去了。後生去大海子的時候,穿上了外套,水太涼,他也不敢下水遊泳了“這時候下水,腿容易抽筋,荒郊野嶺的,就自個兒一個人,鬼影子都沒一個,有個閃失,沒人救得了自己。過幾天就要收秋了,生活一多,整天累得跟狗似的大喘氣,也來不了啦。”
    秋天是個收獲的季節,也是農場最忙的時候。所有人都被指派到地裏幹生活,相烘收割、裝車、晾曬、揚場、打包、入庫。生活特別多,一時半會兒忙不完。人手多少都不夠用,哪還有閑人。男人們忙著下地收割,把一捆捆麥子、稻子、玉米、高粱裝上小板車,運送到曬場。女人們忙著把成捆的稻麥攤開晾曬,把玉米棒子掰下來剝皮掛在杠子上,把高梁剪下來攤在木板、木棍上。她們還要幫廚做飯,把一桶又一桶大燴菜,一筐又一筐饃饃,一桶又一桶開水,擔到曬場上,吆喝男人們吃喝。男人們放開肚皮吃飽喝足,又去地裏收割莊稼。大家夥兒沒明沒黑幹了個把月,個個累得半死,才把莊稼收割完。有些曬晾好脫粒、裝袋入了庫,有些還在繼續晾曬。秋收的大氣兒已經過去,剩下的生活雖說還有不少,刨土豆,刨紅薯,撥豆子,燒稻麥茬子,刨玉米、高粱茬子。地裏的生活永遠幹不完,按部就班做就成了,不再需要全場總動員。
    這幾天,後生累得夠嗆,歇緩了好幾天,渾身才不酸疼了。他身子還是弱了些,場長盡指派他幹些拾麥穗,推車、揚場、點數、傳信的輕省活兒。就這樣,他都整天累得像那些驢騾,隻顧著幹生活,想不了其它的什麽。他終於明白為什麽這兒的人都把幹生活叫受苦“這農活兒幹上個把月,可不就是遭罪受苦嗎。彎腰馬爬幹生活,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來,躺在炕上一動也不想動。可想而知,一年到頭,風吹、日曬、雨淋,整天幹這些營生的鎮北人有多遭罪,受得甚苦。”
    他恢複了正常,準備開始畫畫。隻要天氣晴好,一有空閑,他就穿上棉襖,背上畫板,去樹林裏,去荒山上,去大海子寫生。工作忙沒空的時候,中午下班歇息那會兒,大家夥兒都回家做飯吃,再睡個午覺。他就憑印象整理思路,把認為最美的東西放在一起,創作他心中的畫。他的畫中下有遠山碧水,近樹雜草,上有藍天白雲,北雁南飛。畫中有一望無際的海子,一藍如洗的天空,連綿不絕的荒山,金黃鮮活的楊槐,還有遺世獨立、妙曼可人的女子,牽手相伴、相依相偎的男子。他畫晨曦,畫夕陽,畫月光,隻要認為最美的瞬間,他都畫一畫。幾個月過去,第一場雪無聲無息落下的時候,他竟然畫了大大小小幾十幅畫。
    他精心挑了一幅自認為最好的,晚上過去敲門,送給了女子。女子瞅了他兩眼,沒吭聲,一句話也沒說,接過畫就關上了門。後生愣在門外,不曉得她心裏咋想的,是個甚意思。
    女子接過畫,隻瞄了一眼就看明白了“這畫是為我畫的,他的心意滿滿當當地印在畫上。”她的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差點兒喘不過氣來。她靜靜地立在門後,看著手中的這幅畫,一直等到門外的腳步聲遠了,才悄悄坐在炕沿上,把畫立在炕牆上,仔細端詳欣賞“畫麵上夕陽西下,紫霞滿天。遠處大海子碧藍清澈,柔和的光線灑落海麵,如寶石般泛著眩目的光彩。近處錯落有致的樹木在陽光下金黃一片,點綴著些稀疏的雜草。兩行大雁當空南飛,一位女子在光影中依樹凝望。美景當前,女子仿佛在思念著誰,等待著誰,期盼著什麽。”
    女子端詳了半會兒,心裏美滋滋的。她上炕把畫框藏在了箱子背後,熄燈躺進了被窩。被窩焐得很暖和,她在黑暗中瞪著眼睛,心裏一片火熱,腦子裏不停回放著那個沐浴著陽光雨露的赤裸男子“那個男子的麵容如此清晰,仿佛就立在眼前,微笑著說,你叫劉月吧,我的心裏已經滿滿的都是你,你的心裏有我嗎。”她差點兒笑出聲來“這個傻子,就不能象書裏一樣,跟人家說點兒好聽的情話嗎。”她幻想著跟他牽著手在大海子遊逛,在夕陽下騎著一匹馬馳騁,在格桑花開的草原上漫步,在花叢深處相擁在一起。她的心裏一時間已經滿滿的都是他,不再隻有滿滿的仇恨。
    兩人一如既往,在大海子偶遇著。你來我往,不溫不火地相處著。秋葉徹底黃透了的時候,後生不再下水,隻是偶而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去海邊吹吹風。女子失望地重新騎上了馬,開始跟後生一次次偶遇。
    後生不曉得女子是咋想的,心裏一直靜不下來,也放不下來。每次女子騎著馬,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他感覺自個兒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生怕女子有個什麽閃失。可女子沒有停留,一會兒就跑出他的視線,消失的無影無蹤了。這種場景遭遇多了,他就能心平氣和、心安理得地去欣賞了,雖然隻是瞬間的相遇。空閑的時候,他又開始了新的幻想,新的創作“畫上是一片藍天白雲下麵的草原,草原上格桑花開得正豔,一匹奔馳的駿馬揚起長長的鬃毛,一位女子低伏在馬背上,額前的發絲亂飄在臉上,一付在風中陶醉的模樣。”他畫好之後,每天晚上都要拿出來欣賞一番。每次看著畫,他都感覺很激動,呆呆地胡思亂想一通。他曉得不是他畫的有多好,而是心裏已經滿滿的都是她。
    後生的心全放在了女子身上,茶飯不思,幹生活都有些心不在焉,場長見了有些疑惑,關心地問“最近有甚心事,是不是想家了,不行請假回家瞅瞅,好安心。”後生趕緊回話,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沒事,沒事,就是最近好象有點兒水土不服,頭有些暈暈乎乎的,肚子也不是很舒服,可能是吃得不太慣,習慣習慣就適應了。”場長說“那你多喝點兒小米粥,少動葷腥,慢慢就好了。”後生連聲說“好,好,還有點兒東西沒寫完,這會兒有點思路,我要去趕緊寫出來,不然一會兒忘了。”場長說“忙去吧,忙去吧,不要著急,別累著,我走了。”後生趕緊送場長出了辦公室,才坐回去靜下心來繼續寫東西,一會兒就寫好了。
    這天,女子沒騎著馬端直跑了。她下了馬,理會他了。後生終於第一次正麵跟她說了許多話,兩人牽著馬相跟著回了農場。後生說話都不咋利索,磕磕絆絆的。女子倒是灑脫自如,象個好奇寶寶,問這問那的,仿佛後生是外星球來的,充滿了好奇。後生話說多了,感覺跟女子也不那麽生分了,說話漸漸順溜起來。打開了話匣子,他說個沒完沒了,說起啥來都頭頭是道,一改平日裏的木訥,活力四射,激情澎湃。
    路很長,可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遠遠瞅見農場的大門,女子好象想起了什麽,臉一紅,也不理會後生,翻身上馬隻說了一句“以後再說。”徑直打馬就跑了,瞬間沒了人影。後生自顧自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慢騰騰地往前走。他心裏美滋滋的,越想越美,在心底裏跟自己個兒打氣“萬裏長征邁出了第一步,未來可期啊,加油,後生。”
    天涼了,女子還是經常能看到海子邊徘徊的後生,時間長了,兩人也熟了,後生跟她搭上了話,倆人經常東拉西扯聊些有趣的話題,她漸漸明白“他是上海人,家裏是資本家,運動來了,父母都下放勞改了。他不願意再呆在那兒,大學畢業主動要求支援大西北,結果延安沒去成,陰差陽錯,先分到鎮北,又分來了農場。他說農場也不差,離城不遠,上萬職工,算是大農場,條件還可以。看來他還挺安貧樂道的。”
    跟後生熟悉以後,女子不好意思一個人騎馬跑了,就經常相跟著走回去。相處的時間長了,她覺得後生人長得細皮嫩肉的,個子不低,腦袋瓜夠用,腦子裏的故事挺多,說話做事有股書卷氣,很象她離世的父親。不知不覺之中,她心裏後生的影子就漸漸清晰起來,抹也抹不去。後生在異鄉見到這麽豪爽大膽的女子也是心潮湧動,女子身條很高,長得白皙水潤,全然與這兒的女子不一樣,念得書也多,什麽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心裏也是存了些別樣的情愫,一心盼著有那麽一天。
    女子不知不覺就喜歡上跟後生在一起的時光,兩人經常去大海子吹風,她教後生騎馬,指派後生幹這幹那,變著花樣捉弄後生。後生脾氣真好,咋捉弄都不慌不忙,不疾不徐,耐心好得象個老太太。女子惡作劇多了,見後生沒甚惱怒神色,十分的淡定從容,也沒了興致。兩人漸漸正經起來,開始走上老套的風花雪月套路,甜言蜜語、柔情蜜意起來。
    冬去春來,兩人一次次麵對麵擦肩而過,望眼欲穿,一次次牽著馬並肩而行,漫步花間。他們倆兒相跟著,說著哪些不為人知的話兒,做著哪些不為人知的事兒,究竟發生了些什麽,沒有人瞧見,兩個人也從未在人前提及。
    女子在爹娘跟後生的教導薰陶下,念了許多偏文史的書。可她最喜歡的還是探究真相,她相信科學,學習科學,探索科學。她覺得文史類的書假話多,真話少,不曉得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不喜歡聽假話,說假話。科學類的書真話多,假話少,一是一,二是二,幹脆利落,她很喜歡。她數學天賦很好,甚題都難不倒。觸類旁通,物理、化學、生物、地理、天文,她都喜歡。空閑沒事兒的時候,她大白天喜歡看地上的螞蟻,草間的昆蟲,樹梢的小鳥。夜晚的時候,她喜歡看天上眨眼的星星,白亮皎潔的明月。她最喜歡大海子,喜歡那裏的水鳥,喜歡那裏的花草蟲魚。看著波瀾不驚的大海子,她能想到很多“水真是太神奇了,需要一輩子去探索它的奧秘。”她想去海上看看,看看升起的明月,動力十足的輪船,看看大海為什麽那麽大。
    有了後生,她就有了傾訴的對象“感覺他就象一頭奶牛,我說的話很粗淺,很幼稚,他聽進去了,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說的話很有營養,味道極好。我喜歡跟他講科學上的事情,他好象什麽都思考過,過濾過,有自己獨特的角度跟想法。”
    自從瞅見沐浴在陽光裏的那個後生,女子那顆早已冰冷的心開始潮濕了,一滴一滴融化的冰水,化作一股一股的洋流,在心間流淌起伏,浙漸掀起滔天的巨浪。一天晚上,失眠的她拉開燈,在被窩裏探手拿過箱子上放著的紙跟筆,寫了一首名為淩亂的心的小詩
    陽光在大海子的波濤中淩亂
    碎成了一海的光影
    秋風在圪梁梁的黃塵中淩亂
    迷離了睫毛下的眼晴
    那光
    從九天之上而來
    隻為
    照亮心中的陰霾
    那風
    從億萬裏外而來
    隻為
    吹皺無邊的心海
    光無盡
    海無邊
    我的心
    在風中淩亂
    淩亂的
    還有那無邊的心海
    無盡的黑暗
    既然有了光
    黑暗終將淩亂
    在秋風中消散
    消散的
    還有那無邊的憂傷
    無盡的哀怨
    她寫完之時,已是淚流滿麵,父親,你的仇我永遠不會遺忘,父親,我找到了心靈可以安放的地方,你在那兒好好安睡,別操心我,別操心家,女兒會好好活下去,為你雪恨,還你清白,我愛你,也愛他。睡吧,愛我的人跟我愛的人。
    女子跟後生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問他“如果有可能,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後生一臉神往地說“一座高山,一間草廬,小雞、小鴨三兩隻,一個籬笆牆小院,周圍有一片竹林,幾棵老鬆樹。溪水潺潺,流雲悠悠,一家三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空閑的時候,彈彈琴,吹吹簫,吟詩、寫字、做畫,偶爾有三兩好友品茗、煮酒,縱論天下事,談盡人間情,坐著雲舒雲卷。”女子調侃地說“想得怪美的,可惜你不是諸葛亮,不是陶淵明,也當不了謝靈運。如今哪有那種地方,到處都是人,哪有個閑適的地方。”後生說“也就想想解個悶子,說說逗個樂子,當不得真。說實話,隻要跟你在一起,處處是桃園。”女子羞紅了臉,背著他說“就會說好聽的,小白臉沒有好心眼,虛情假意。”後生急赤白臉、賭咒發誓地說“我說得都是真的,我真心喜歡跟你在一起,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看大海子,一起在山上吼喊。”女子打斷他矜持地說“好啦好啦,看你的實際行動,真心表現了。走啦走啦,起風了。”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