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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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往北吹!
他喜歡跟她講故事,每次約會都喜歡講,興致越大,講得越歡實,越細致。他說他好靜,不愛說話,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她不信,她覺得他象挺機關槍,一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不說完絕不罷休“你這還叫不愛說話,那愛說話是個什麽樣子。你這叫不愛跟人打交道,死的都能叫你說得活過來。真想打你幾巴掌,叫你閉上這張八哥嘴,消停會兒。你這個神棍加話嘮,真是不忍直視,無語又無恥啊。”
他總是嘿嘿怪笑,並不反駁她的斥責跟謾罵。她實在罵沒詞了,罵不動了,開始動手動腳起來“罵不贏你,那就打贏你,看你往哪兒跑。”格桑花的周圍,總能見到他閃躲的身影“壞慫貨,咋跑這麽快,咋追都追不上。快停下,快停下,追不動了。”
兩人靜靜地躺在草地上,他無聊地用柳條搓成的小哨吹出清脆悠揚的曲調,她用胳膊支著個頭,愣愣地一眼盯著他看“咋也瞅不夠,這個壞慫貨,還有甚不會的,咋甚都能行。不行,我要好好給人看病,叫他咋都說不上話,啞口無言。啥時候好好看看他的光身子,看他是黑是白,鑽進他的心裏,看他的心裏倒究裝些什麽。”
後生躺在草地上眯著眼睛曬太陽,陽光很溫暖,不一會兒就有些犯困。女子精神頭十足,一點兒也不困。她坐在草地上很無聊,用草根捅他的鼻孔。後生一激靈就醒了,連連打噴嚏,一個接著一個,停不下來。他生氣了,理都不理女子,女子湊過來摟著他,依偎在他身邊說“你別生氣了,我一個人實在太無聊了。要不,你給我講個故事吧。”後生拿女子沒辦法,用手摟著她說“行吧,不如這樣,我們倆合編一個故事吧,我先起個頭。前些年,剛解放那會兒,地主家的大人把佃戶家的大人逼得上吊死了,公家把地主判了個死刑,槍斃了。兩家從此結下了怨仇,老死不相往來。佃戶家有個女子,長得跟你一樣樣甚,俏麗迷人,說話唱歌跟百靈鳥一樣動聽,十裏八鄉的後生們都上門提親,想娶了女子當婆姨。女子心心念念想瞅機會殺了地主家的小子,給她爹報仇,一直沒應承。地主家的小子長得挺栓整,魁梧壯實,就是不愛言傳。十裏八鄉的人都曉得他家的那點事兒,沒人能看上他,二十好幾了,還一直打光棍。
兩人就這麽慢慢長大,從來沒說過一句話。有一次,後生上山砍柴,女子遠遠瞅見悄悄尾隨過去。她看後生不知不覺來到了懸崖邊上,覺得老天爺終於開眼了,等了這麽久,機會來了。她悄悄借著灌木叢的遮擋摸了過去,一個猛子撲向後生,狠命去推後生。後生察覺後頭有甚動靜,回著張望,瞅見女子撲來,來不急反應,一個趔趄,往懸崖跌去。他本能地用手一拉,剛好拉住了女子的手。兩人就這樣糾纏在一起,掉下了懸崖。該你往下編了。”
女子沉浸在這個故事中,不由自主接著說“老天有眼,懸崖上有許多野生的藤蔓,後生本能地抓住任何能抓到的東西,邊扒抓峭壁上的藤蔓,邊往懸崖底下跌落。女子緊緊纏在後生身上,嚇得閉上了眼睛,瑟瑟發抖,死死地抱住他,一點兒也不敢放鬆。後生一路扒抓,一路下跌。撲通一下,兩人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後生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準備甩脫女子,一個人往上遊。女子雖說昏了過去,還是八爪魚一樣,緊緊死纏著後生。後生甩不脫,隻好帶著女子拚命往上遊。後生水性很好,終於遊上了水麵,遊出了水潭。該你瞎編了。”
後生悠然地說“他一臉嫌棄地把女子甩到一邊的地上,準備一個人離開去找出路。走了沒兩步,他又轉過頭來摸了摸女子的氣息,發現她沒了聲息。他猶豫了一下,就開始擠壓女子的胸部。瞅見女子沒反應,他又扒開女子的嘴,湊上了女子的嘴,拚命又吹、又吸。這下女子有了反應,猛咳了幾下。後生把女子提溜起來放在大腿上,女子扒著後生的大腿,哇哇狂吐,吐幹淨了肚子裏的水,徹底活了過來。
瞅見女子沒事了,後生站起來,一聲也沒吭,自顧自地走了。女子著急地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野地裏喂狼。你的心咋這麽狠呢。說到這兒,女子張口結舌,再也說不下去了。後生瞅也沒瞅她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可沒過多久,他就又轉了回來,一聲不吭,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發呆。女子咯咯亂笑說,你不是丟下我一個人走了嗎,不管我的死活了嗎。那你剛才為甚要救我,你走好了,誰稀罕你。沒了你,地球照樣轉,沒了你,照樣能吃上攬豬肉。你一個人在這兒圪蹴著吧,我走了。該你了,別發呆了。”
女子一激靈,接著說“女子轉了一圈,一臉沮喪地轉了回來,她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摸著肚子說,我快餓死了,快去找點兒東西吃呀。你不餓嗎,你是個死人嗎,你是個啞巴嗎,你說句話呀。後生一聲也不吭,聽煩了就閉上了眼睛,靠在崖壁根,自顧自發呆裝睡。女子沒辦法,一個人無聊地在水潭邊上走過來,走過去,一會兒唱歌,一會兒蹦跳,一會兒湊到後生說,你說句話呀,都怪我,如今咋也出不去,你倒想個辦法呀。咱倆就死在這兒麽,你就忍心我這麽個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的好女子就這麽活活餓死。該你了。”
後生望了一眼碧藍如洗的天空說“後生理都不理女子,一言不發。女子咬牙切齒地說,死就死了,誰怕誰。就是跟你死在一搭,算是倒了十八輩子黴。不理人家,人家還不想理你呢。女子又在水潭周圍轉個不停。轉累了,沒勁了,她又湊到後生跟前說,求求你啦,救救我吧,我不是故意的。要是能出去,咱兩家的恩怨一筆勾銷,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後生沒理睬她,皺著眉頭望著藍天發呆,良久歎了一口氣,又一聲不吭走了。天漸漸黑了下來,四周鴉雀無聲,靜悄悄的,死寂一片。女子一個人在黑暗中,緊緊靠在懸崖根上,抱著腿縮成一團,漸漸地哽咽、哭泣起來,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大聲,哭聲在山穀中不停回蕩,久久未曾消散。
她突然看見一團亮光,定神一看,有一堆篝火在不遠處升起。她心裏一陣激動,一陣火熱,迫不及待地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跑向篝火。篝火旁有一塊平整的大石頭,她一屁股坐了上去,感覺這一刻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最開心最幸福的時刻。該你了,小月月。”
女子白了後生一眼說“女子坐在篝火旁一聲也不吭,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跳動的火苗出神,她想了很多很多,想了很久很久,過去的種種事情過電影一樣,在眼前過了一遍。她一會兒無聲地哭泣,淚珠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顆接著一顆滾過臉頰,掉在了地上。她一整夜都沒閉眼睛,快天亮的時候,實在太困了,才一聲不吭,又回到懸崖根上靠著,縮成一團睡著了。該你了,小強子。”
後生定定地看著女子,語氣深沉地開口,嗓音低沉而帶有磁性地說“中午時分,女子才醒過來,閉著眼睛想舒舒服服伸個懶腰,發覺身上蓋著件衣裳,睜開眼睛一看,好象是後生的外衣,破破爛爛跟塊爛布片似的,還散發著股說不清楚、道不明白、難聞刺鼻的味道。女子想一把把衣裳丟出去,又把手縮回來,唉,算了算了,不曉得牛年馬月才能出去,咋說也算有個蓋上的,洗洗就好。
她在水潭裏把衣裳用力揉搓幹淨,鋪在大石頭上晾曬。她朝四周看了看,又聽了聽,沒有一個人影子,連個鬼影子也沒瞅見一個,沒有一絲響動,連個蒼蠅的嗡嗡聲都沒聽見。她失望地坐在大石頭上曬太陽。
天黑的時候,後生背著一捆柴禾回來了。他一聲不吭,隻是放下肩上扛著的柴禾,從褲子口袋裏掏出幾個小果子,放在一旁的小石頭上,就轉身走了。該你了,小月月。”
女子嘿嘿一笑說“後生天黑的時候回來了,肩上又扛著捆柴禾。他把柴禾放下,靜靜地坐在大石頭上休息,一聲也不吭。女子偷偷地看著後生,朦朦朧朧的夜色中,後生顯得很憂鬱,有一種說不出什麽的味道。這味道叫女子心裏一陣一陣發酸,他是個咋樣的人呢,為甚這麽憂傷,是因為困在這兒出不去了嗎,是因為恨我推他下來害了他嗎,是因為他爹被公家槍斃了嗎,是因為解放了再當不成大少爺了嗎。他心裏倒究想些什麽呢。該你了,壞東西。”
後生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後生靜靜地坐了很久很久才長出了一口氣,用火柴點燃手中的一捧細絨草,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擺放好的小柴禾底下,俯下身子細聲慢氣地吹著火苗,生怕吹滅了小火苗,又怕燒得過快,點不燃小柴禾。小柴禾點燃了,燒得越來越旺,不一會兒,大柴禾也燒了起來,冒起了青煙,輕飄飄地向天上飄蕩而去。女子望著嫋嫋的青煙,思緒又飄向了眼前這個啞巴一樣的後生。該你了,小壞蛋。”
女子握了握後生的手,深情地說“天漸漸黑了,女子吃著手中能酸掉牙的青澀果子,象吃著這世界上最香甜、最軟糯的蛋糕,甜到了心裏,軟到了心裏。她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女,父親很窮,可他很疼愛閨女,捉金當寶一樣養著。家裏有好吃的,緊著女子吃,家裏有一點兒錢,就是隻能買一根紅頭繩,也要買回來逗女子開心。兩個人過得雖說窮困,日子還過得下去。可災難還是無聲無息降臨了,連續三年,幹旱無雨,為了女子活下去,老父向地主借了又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地主上門來要利錢。父親說隻有這些,剩下的年景好了慢慢還。地主說,如今大家夥兒都活得不易,要實在還不起,叫閨女到家裏當個使喚丫頭也能賺些錢,不比在家裏強嗎。父親萬般無奈,隻好應承下來,把閨女送到地主家做丫頭,做茶打飯,清掃庭院,洗洗涮涮。女子很爭氣,在地主家謹小慎微、起早貪黑幹生活,一直沒出什麽岔子。有一天,家裏來了個當兵的親戚,吹了半天牛,喝了一晚上酒。不曉得咋回事兒,半夜女子起夜,被那人捂住嘴拖進了牆根的竹林。女子咬牙切齒一狠心,在當兵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一溜煙跑出了後門,也不敢回家,跑進山裏躲了起來,準備等當兵的過幾天走了,就說自己在山上去玩,不小心迷路了,咋都走不出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誤打誤撞才找回來。過了好幾天,女子深更半夜摸回了村子,準備先回家看看,一進門就嚇了一跳,父親吊在了房梁上。她壯著膽子摸了摸父親的光腳,涼透了。她趕緊敲開鄰居家的門,嚎哇哭叫著拉了鄰居大叔就往家走。大叔一頭霧水進了門,一看就傻眼了。他趕緊把人放下來,用手在鼻孔一試,用手一摸,人早涼透了,估計死了有好一陣了。大叔說,閨女,這家你呆不成了,你爹一定是被催債還不上,東家說要把你賣了頂債,逼得沒辦法,尋了短見。你趕緊逃吧,不然你爹就白死了,你也逃不過被賣進窯子,千人騎、萬人壓,一輩子侍應人受苦遭罪的命。女子一聽大叔說得有理,給他磕了個頭,又跑進山裏躲了起來。該你了,壞蛋強。”
後生湊到女子跟前摟住她說“後生還是一聲沒吭,自顧自靠著大石頭,依偎在篝火旁睡著了。女子睡不著,過去把洗幹淨的衣裳披在後生身上,坐在大石頭上發呆。其實她也漸漸明白她爹可能不是東家逼死的,可那又如何,那個當兵的本來就是他家親戚,娘早死了,爹如今又被逼無奈上吊了,都是東家害的。地主家能有好人嗎,肯定是一窩黑心、黑肺、黑肝花、黑心腸的壞慫貨,那個成天趾高氣昂、衣冠楚楚的大少爺一看就不是甚好人,一定是隻披著羊皮的狼,披著人皮的禽獸。他就該死,該下地獄,該跪地求饒,痛哭流涕。他咋能活著,還活得那麽滋潤,好象沒事兒人一樣。他不得跟自己說叨說叼嗎,他不得為他一家子的罪惡贖罪嗎。可他如今咋看咋不象個壞人,壞事做盡惡貫滿盈的壞蛋呀。女子覺得有些冷,在篝火上添了些柴禾。看著火光映照下後生那張略顯憂鬱、略顯蒼白、略顯疲憊的俊俏臉龐,她心裏跟針紮一樣心疼,他心裏有多苦呀,這人一看心地就不壞,他又做錯了什麽,害過什麽人。再說,他爹究竟害過什麽人,害死什麽人。別看批鬥會上人人說得義憤填膺,如今想想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最大的罪狀就是要拿我抵債,逼死了爹爹。我從來沒被抵債呀,使喚丫頭也是自由身,啥時候簽過賣身契了,我咋不曉得,爹爹肯定也不會簽的。我不在村子的時候,倒究發生了甚事。我一問,村子裏的人都躲躲閃閃,支支吾吾,語焉不詳,難道他們都在騙我嗎。東家死了,他們有甚好處呢。嗯,是有些好處的,東家的家業可不就都是大家夥兒的了嗎,記得我也分了一頭牛,兩畝水田,一處小院子,還有不少衣物家具。人人都說那是我應得的,真的是我應得的嗎,這不是不義之財,發死人財嗎。呸呸呸,地主家沒一個好東西,他們家的錢才是不義之財,他們家發得才是死人財。不想了,不想了。她不知不覺挪到了後生跟前,靠在後生身上睡著了。夢中,她跟後生手拉著手在雲天上奔跑,奔跑,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那裏沒有怨恨,沒有算計,沒有黑暗。該你了,小寶貝。”
女子在後生懷裏扭了扭身子,磨蹭了兩下說“天亮了,可天陰沉沉的。不一會兒可就要下起大雨了,大雨眼看就會把自個兒跟女子都淋濕了,如果渾身上下濕漉漉的,荒山野嶺的,那可咋辦呀。後生喃喃自語,其實他早醒了,可發現女子躺在他身旁,依偎著他,腦袋靠在他的胸膛上,手還摟著他的腰腹。他一動也不敢動,任由女子抱著、靠著,生怕一動女子就醒了。他瞅著天下雨了,就把女子慢慢放平,跪著小心翼翼抱起來,尋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懸崖底下凹進去的地方。他把女子小心翼翼放在地上,讓她靠在峭壁上,趕緊冒雨去尋找另一塊可以避雨的地方,好一會兒才找到另一處凹進去的地方。他躲在那裏瑟瑟發抖,心裏憂心著女子的安危,全然忘記他自個兒如今渾身上下濕透了。雨下了大半天才停歇,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出太陽了,他準備再去找些柴禾烤烤,剛想往起站,頭暈沉沉的,腳一滑就跌倒在地上昏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已到了第二天中午。該你了,壞慫貨。”
